正文 第30章 融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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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散地又過去了半年多。春夏倏忽消逝,轉眼又是清秋季節。
多多忽然發現,自己很久沒照鏡子了。
或者更準確地說,她已經很久沒有仔細地打量自己了。自從吃了紫姬的神藥之後,她不再為偶爾冒出的痘痘焦惱,更不必擔心額頭或眼角會生出細細的皺紋,高檔的化妝品從此與她無緣。素麵朝天,勝過一切胭脂水粉。不過久而久之,問題卻也浮現出來,她的臉蛋縱然精致,但因為熟視無睹而變得稀鬆平常,在鏡子裏不過是一晃而過。她似乎更重視圍巾或衣服的搭配。
這些天,她寫作不太順利。筆下的人物,還有語言,都慢慢變得空洞虛假。她寫了又刪,刪了又寫,進度非常緩慢。這一天,她覺得眼睛有些疲憊,就起身倒了杯水,在房間裏走動。腦子裏罩著一團濃雲,眼前籠罩著鉛灰的濃霧。
“我能寫出好作品嗎?”
她對著房間裏的鏡子,輕輕地問自己,渾身一陣乏力,軟綿綿的,像一個暴曬於陽光下的蘿卜,皺巴巴的。心裏卻有另一個聲音響起:
“我為什麼要寫作呢?”
鏡中人皺起了眉頭,眼珠子似乎有些渾黃蒼茫,不像先前那般漆黑澄亮。她急忙舒展眉頭,做出一個開心的笑容。但瞳孔的顏色依然如故。而且,嘴角的紋路,也悄然起了變化,像是淡淡的嘲諷,又像是焦灼的渴望。很輕微,像溫潤的美玉上有了點歲月的沁色。不易察覺,但確實存在。
她明白了,容顏不變,肌膚一直嬌嫩,這都不假。但情感的湧動,情緒的起伏,除了在心裏,在外表上也會留下點什麼。她想起紫菱和紫姬,這姐妹倆臉蛋一模一樣,但多多看久了,卻覺得明顯不同,一個平靜聖潔,一個狂熱善變,都在臉上銘刻著,連睡覺時也不會平複。那麼,我將以這種形式老去嗎?內心被歲月侵蝕而衰朽,外表縱然秀麗,也不過是個精致的麵具。
“這幾年,我都做了什麼?”
她在沙發上頹然坐下,細細回憶畢業後的時光。畢業三年了,獨自住在高樓上,和朋友失去來往,一些出色的男人來而複去,似乎留下了點什麼,但似乎又什麼又沒有留下。正如日升月落,燕翅掠過水麵,臘梅花香撲鼻而來,除了記憶,除了莫名的悵惘,還留下什麼?隻有一神一巫朝暮相處,但畢竟與自己不是一路人。電腦裏保存的一行行文字,腦海中斑斕的記憶,算是在歲月河流中打撈了一些青荇,晾幹了掛著。細細讀去,還有一些日光的暖色,有一股類似煙絲的焦香。
如今,這點賴以自豪的文字,似乎也有了一股黴味。
“那麼,我的生活到底是為了什麼?”
又是這個核心的問題。容顏不老,金錢不缺,這是凡人都無比向往的神仙境界。於是,她對世界一無所求,除了愛情。她對世界一無貢獻,除了愛情。可命運似乎開了個玩笑。愛情似乎唾手可得,卻又總是擦肩而過。莫非,愛情真是等來的,而不是求來的,就像睡眠?她應該和大多數女孩一樣,安安靜靜地等著男孩來撩撥,來追求,來供她挑選?但那樣的幾率,又有多少呢?
“但如果不追求,那我活著到底為了什麼?”
像後宮的佳麗,晨起時打扮停當,而後就在宮闈之中,看著日光在門前的照壁上靜靜走動,直到隱隱聽見晚鍾,心裏這才活活地跳了一陣,皇上今天會來嗎?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們還有個衰老的時候,再有死亡來消泯欲念,最後得以完全的解脫。而她卻偏偏不老,那這種痛苦寂寥,何時才是個盡頭?
“我多像一個幽靈,飄蕩在人世之間,就像一朵明豔而不會結實的花,像一股浪漫而飄忽的霧。”
她覺得萬分無聊,走到樓下,沿著湖邊靜靜地走。又是一個冬天的午後,一兩點鍾,陽光像從冰棱上反射過來的,照著殘荷的敗莖,閃爍著金屬的光澤,生冷而執拗。遠處的湖麵躍著黃金,而近處是青黑色的,微微地起伏著,像草魚刮去鱗片後的黏皮。
湖邊有片小廣場,圍著密密匝匝的人。她慢慢走過去,馬路上的車聲,漸漸換作間雜著男女的歌聲,有手風琴伴奏,笑聲如秋葉一般,嘩啦啦飄得滿天滿地。
她向來不喜歡熱鬧,但今天還是擠進去。圓形的人群,中間一位中年婦女,可能已接近老年,體態發福,紅色毛衣,呢質的黑色長裙,頭發梳得紋絲不亂,唱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氣質像個老師,端莊而不失時尚。
另有一男一女伴舞,年齡也都相仿,收放之間,姿勢沉穩而從容。旁邊坐著風琴手,隨著曲調,身體也抑揚頓挫,眉毛一聳一聳,滿臉是沉醉的微笑。人群中各種年齡的人都有,有些曆經滄桑,有些肩負重壓,有些初涉人世,此刻都釋放了煩惱,綻開輕鬆的笑容。
多多心中忽然感到一點幸福之情。他們都是平凡的人,生得不美,甚至讓時間折磨得漸漸醜陋。那邊坐著的中年人,憨厚而發胖,也許是普通的工人,車間裏朝九晚五,換來不多的薪水,養活一家人,算計著柴米油鹽,擔心著物價上漲,牽掛著兒女的健康和成績。旁邊的那個老人,穿著藏青老式中山裝,一雙運動鞋,估計是兒子或孫子的,正拘謹地笑著,露出漏風的牙床,一臉的皺紋。他是農民吧,在土地上刨了一輩子,連退休的時間也沒有,終於等到兒女在城裏安了家,他偶爾也來高級的樓房裏住住,吃飽了沒事,就下樓走走,看看城裏人載歌載舞的高級日子,有些好奇,有些羨慕,預備回去說給村裏人聽。
“嘿喲,你們不知道吧。城裏人的日子,那才叫快活。都一把年紀了,還在大街上扭來扭去,跟小後生一樣。”
大家也都感歎。但他又說到城裏汽車多,走路戰戰兢兢,房子比黃金還值錢。於是大夥看看自己的一間瓦房,替城裏人歎息一聲,各自幸福地回家去。不多時,炊煙升起來,彌漫開幹柴燃燒後焦脆的香味。
當然,更多的人也許是白領、公務員、教師、奔波在外的業務員,他們卑微、平常,散在人群中毫不顯眼。在茫茫的宇宙中,他們隻占據一塊小小的土地,而且,也隻是暫時的。他們也許胸懷大誌,也許鼠目寸光,也許春風得意,也許舉步維艱,但他們都是真實的,在世間認真地生活著。雖然說到底,誰都隻是人間過客,幾十年後,一百年後,所有的人都消失無蹤。但他們把握著此刻,開懷地大笑,就像他們的悲傷一樣真切。因而,無比動人。
多多在人群中,胸中蕩漾著溫暖的波紋。這歌聲,這笑聲,在她聽來,像是對她問候和歡迎,那麼友好,那麼熱情,那麼柔軟。她的鼻子發酸,幾乎要哭出來。
“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都是苦的。可若是沒有這些,我們算真實地活過嗎?”
她想起以前的聖誕節。在故鄉小鎮,奶奶是基督徒,聖誕節總帶她去觀看聖誕演出。一個簡陋的教堂,村民們演的節目。一個小孩蒙著被單,包著頭,在台上一蹦一蹦,就是報信的天使。唱歌是跑調的,話劇是用方言的。主持人從幕布間露個腦袋,就可以開始報幕的。全場是隨意的笑聲,嬰兒的哭聲,老人的咳嗽聲。多多覺得庸俗,她心目中的聖歌聖劇,應該是靜穆的,能讓人仰望,望見天空,望見聖潔的天使。但如今想去,哪裏有什麼天堂?隻有真實的生活。比如此刻的歡樂,世俗的開懷大笑,露出牙床,皺出魚尾紋,才無疑是最美的風景。
長期以來,她盡管身在人群,但並不沉浸其中,隻是走在邊緣,靜觀花開花謝,世態炎涼。她看看,笑笑,卻並不在意,似乎一切與己無關。於是她的生活輕飄,她的文筆空洞。
“我要更真實地生活。”
多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