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添翼還在高呼，忽然渾身一陣戰栗，又像冰窖裏走了一圈，耳中喧囂聲潮水般湧來又退去後，他才清醒過來，往左右一看，戰場消失了，自己還在原先的房間裏麵，身上的鎧甲與鮮血也沒了，隻有那件髒兮兮的黑衣風衣。麵前隻有一個姑娘看著他，這自然是多多。剛才的一切，似乎隻是一場夢境，但他的雙手還高舉著，耳朵還有廝殺聲的餘音。一時有些發癡，拍了拍腦門，問道：“剛才……是怎麼回事？”
    多多接過了那枚玉墜，笑吟吟地問：“你看到了什麼？”其實，她是明知故問。剛才借著紫菱的法力，她像看立體電影一般，看見了全過程。她素來是最討厭戰爭的，電影電視裏一有血腥場麵，她就扭頭不看，但項羽在百萬軍中奮勇殺敵的雄姿，還是讓她深為折服。
    雷添翼遲疑地說：“我……先是看見一片草地，兩支軍隊正在打仗，強弱十分明顯。我好像也是一名大將，一身白盔白甲，高高地站在山頂。也不知怎麼的，我一陣熱血沸騰，就拍馬衝了過去，騎術和武藝都出乎意料地好，也沒費什麼勁，就把對方的主將殺了。大家都喊我‘項將軍’，不知道怎麼回事。”
    多多說：“你看到的就是巨鹿之戰，項羽就是你的前世。這回你相信了吧？”
    雷添翼文化程度不高，但向來喜歡曆史，尤其是秦漢三國那段，從小讀過演義，看過史書，還聽過評書，早已耳熟能詳。於是在腦子裏稍一搜索，就知道了巨鹿之戰。那時陳勝起義已經失利，反秦聯軍殺到關中，卻開始觀望，畏葸不前。隻有項羽孤軍作戰，率領七萬士兵，才用了半天時間，就大破秦將章邯的二十萬大軍，一時威震海內，被尊為“西楚霸王”，秦朝至此氣數已盡。
    “如果這是真的，那我剛才斬的，就是秦軍大將……蘇角了？”
    但話說出口，他還是難以置信，喃喃地接著說：“巨鹿之戰？項王？我的前世真是……項羽？西楚霸王？這……這太離譜了吧？”
    “靜下來想一想，你心裏在懷疑嗎？”多多用了一種有催眠效果的語調。說完才發現，她無意中卻在學習紫菱說話時的細聲軟語。
    雷添翼安靜下來，閉上眼睛，細細體味了一下。隱隱有喊殺聲傳來，如一縷細線，亮閃閃的，從丹田裏慢慢遊上來，繼而速度越來越快，幾乎電閃雷鳴一般，在胸腔裏迅速炸開，成了一股子血紅色的蒸氣，火苗子一般招搖，直衝到喉嚨，又從鼻孔、眼睛和嘴裏噴出來。
    他腦中一片空明，多少次輪回轉世的記憶，都曾銘刻於心。如今那些火舌，舔去了歲月的灰跡蛛網，前塵往事都一一記起。
    他深深吸了口氣，用力一握雙拳，關節上一片輕響，由手指傳到手腕，再傳到肘彎、肩膀。一時之間，他感覺自己像一個鋼鐵戰士，或者直接就是變形金剛裏的擎天柱，隨意一個動作，卡拉拉拉拉，渾身就有鏗鏘的韻律，無所不能，無所畏懼。這種感覺，以前隻有在球場上奮力進球時才有。
    他一字一頓地說：“沒錯，我就是西楚霸王！”聲音低沉渾厚，震得多多的耳膜嗡嗡作響。再看雷添翼，黑色的臉盤上，目光明銳有力，表情沉著大氣，加上高大孔武的身材，儼然就是戲台上威風八麵的楚霸王，與先前落魄狼狽的樣子相比，幾乎換了一個人。
    多多心裏讚歎，此人宛如一塊璞玉，用巧手輕輕一雕，立即非同凡響。
    多多說：“可不要浪費了天生美質。”
    雷添翼鄭重地點了點頭，說：“謝謝多多。”他頓了一頓，又不易察覺地一笑，說：“你也不要浪費了。”
    多多一愣，因為天生美質之類，她確實經常說給自己聽，並以此來自勉。不過細想一下，這也是對的。英雄美女，本來都是天地靈氣所孕育，極難得，極珍貴，也極易毀壞。他們不禁有些惺惺相惜。
    “那你準備怎麼做呢？”
    雷添翼臉色黯淡下去，說：“自然是隨你回去，認罪伏法。”
    多多一笑，說：“第一，我不是警察。第二，即便我是警察，你這麼正義凜然，而且查無實據，也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一個人在世界上生活，隻聽從自己良心的忠告，那他就是一位英雄。你現在該做的，不是等著法律製裁，而是用行動彌補過失。現在，請你談談對未來的打算吧。”
    雷添翼凝思了許久，才說：“我不再一個人蠻幹了，準備回到球隊，努力踢球，再利用自己的名望，作為政府之外的力量，利用媒體輿論，公開譴責社會上不公平的事情，讓一切醜陋無處躲藏，讓公平和正義得以伸張，也希望能對完善法律做一點貢獻。”
    多多十分感動。“你會成為社會的良心，這是知識分子的義務。”
    雷添翼倒不好意思了，嘿嘿笑道：“就我那文化水平，連高中還是勉強畢業的，還知識分子呢。”
    多多卻正色地說：“心懷天下，打抱不平，仗義執言，伸張正義。隻要能這麼做，那就是知識分子。因為知識不夠還可以彌補，也不算難，隻有俠義心腸才是千古難得的。”
    說這話時，她的心裏熱熱的，幾乎要垂下淚來。她想到了自己。人在社會中生存，怎能隻做一個過客，沉湎於一己之悲歡？她忽然感覺到寧明遠和樸見素的難得，一個要思想教化，一個要重振詩壇，都是特出的人物。而自己呢，又何嚐有過這樣的抱負？
    不久以後，多多看電視，發現了雷添翼在球場上的身影，儼然成了一位領袖，率領隊員縱橫捭闔，攻多守少，進球極多，很快就成為一員明星球員。正如多多所願，他作為公眾人物，開始在媒體中現身，也寫起了博客，對社會現狀進行評論，很簡短，但都一針見血。球迷們對他萬分欽佩，以在他博客上搶到沙發為榮。
    記者蜂擁而至，最感興趣的，自然是他的東山再起和角色轉變，但對這個問題，他總是含糊其辭。
    記者問：“你對時事有明確的判斷，成了雙料明星，讓球迷們都很驚訝。請問，你在隱退的幾年裏，是不是去哪裏進修了？”
    雷添翼答：“這幾年我去底層走了一圈，因為沒文化，所以看事情很簡單，隻是運用了常識。”
    記者問：“常識？什麼意思？”
    雷添翼答：“就像冷了加衣服，餓了要吃飯。”
    記者說：“你真像個哲學家。”
    雷添翼說：“我是無知者無畏。”
    報紙旋即就出來了，標題是《他就是皇帝新裝裏的小孩》，或是《赤子之心，洞悉世事紛紜》。
    偶爾雷添翼也會和多多聯係。
    “大學生，給我推薦幾本法律書看吧。”他恢複了樂觀的天性，總是笑嗬嗬的，寬厚得像秋日的暖陽。
    “霸王爺爺，我哪懂法律啊。”
    “總比我懂。”
    “你不是以赤子之心洞悉什麼紛紜了嗎？心裏又裝著幾千年的曆史，還讀法律做什麼？”
    “那是記者瞎說的。我評論事實，得充電啊，總不能亂嚼舌頭。再說了，足球吃的是青春飯，再過幾年，我就退役了，到時我想學法律去。”
    “要我說啊，你得演戲去，演項羽，要不演演張飛也成，都不用化妝。”
    “別瞎說。我堂堂楚霸王，能當戲子去嗎？怎麼也得懂點治國之道，是不是？當年我吃虧就吃虧在不懂政治。”
    “得，你就競選主席總統什麼的吧。”
    多多討教了學法律的同學，給了雷添翼一個書單，讓他一本一本地啃，再出現在媒體上，倒也能引經據典了。
    電話越來越多。雷添翼球賽後，訓練後，總會和多多打個電話，說些球場上好玩的事情，也對時事進行些評論。多多平常不太與人交流，與他說說話，聽他講前世的故事，心裏也很舒服。
    這一天，雷添翼在比賽前忽然給多多打了電話，這在以前是沒有的，說完了比賽的事情，忽然支支吾吾起來。
    多多覺得奇怪：“霸王爺爺，你怎麼了？”
    “多多，有你在真……真好。”
    多多瞬間就明白了，臉上一陣赤紅。但雷添翼與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相去太遠，最多做個哥哥。她不好明說，就揣著明白裝糊塗，可愛地說：
    “那當然，我是你孫女嘛。”
    “對，對，孫女……”
    “霸王爺爺好好比賽吧，進他三四個球。”
    雷添翼不好再說下去了，掛上了電話。
    多多開始疏遠他。電話偶爾不接，短信時常不回，見麵更是免談。即使在有限的電話裏，她時而漫不經心，時而大大咧咧。雷添翼也聰明，漸漸也就冷卻了，發了條這樣的短信。
    “謝謝你在我人生的低穀幫助了我，讓我重新找到目標。感激之情無以言表，我想用真心來回報。當然，你並不願意接受。這很正常。你永遠是我心目中最美麗的女孩。反正就一句話，日後有什麼事情，你盡管來找我。”
    但多多經過這件事情，卻大有收獲。她漸漸明白，其實柏拉圖的男女一體論，到底是假的，世界上男人那麼多，其實沒有一個是為我量身定做的。所有人都有鋒芒，所以磨合、妥協，而後和諧融洽。這似乎太消極了，那麼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呢？
    她這樣寫道：
    “一見鍾情誠然幸福，但若是彼此心高氣傲，不斷抵觸，激情很快會消散。作為愛情的一方，應該鼓勵對方成長，在共同的進步中，釀就甜美的愛情。愛情的基礎不是別的，正是這種彼此的相知相敬，相依相偎，共同承擔挫折，一起分享成功。愛情的基礎就是這種經曆。難以割舍的甜美回憶，是愛情持久的唯一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