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懷才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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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兒,樸見素已在廣告公司做了兩個月,倒也兢兢業業,一有項目,他就茶飯不思,通宵達旦,使出平生所學,力求盡善盡美。第二天將文案交出,長舒一口氣。但奇怪的是,他的文案總不見采納。而真正被采納的文案,是出自同辦公室文案池一清之手。此人三十出頭,生得精巴幹瘦,細小的三角眼,煙不離手,總是咧著黑黃的牙,與隔壁辦公室的幾個年輕女孩調笑,滿嘴的葷段子。樸見素從第一眼開始,就不喜歡這個人。
我會輸給他?樸見素十分納悶,讀了一遍他的文案,覺得樸訥無文,嘩眾取寵,與自己精心雕琢的作品簡直不在一個檔次上。他懂象征嗎?懂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嗎?懂得語音的和諧嗎?
不過這池一清雖長得寒磣,卻是個人精,平常和藝術總監稱兄道弟,關係處得不錯,恐怕他的文案總被采納,原因就在於大夥都買他的麵子吧。樸見素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心裏平衡了些。
“是真金總會發光的。”
他這樣想。況且,這回好不容易得到份工作,也還算符合自己特長,若是連這個幹不好,還有什麼臉麵去見多多?於是幹得愈發起勁了。
晚上回到空中樓閣,多多問他工作情況,他總說不錯。自從領教過他臉上的風雲突變後,多多也有些怕他,於是總撿他愛聽的說。他們之間又變得其樂融融,至少表麵如此。由於心無旁鶩,多多的小說進展不錯,到了中秋節那天,就全部完成了,足足十八萬多字。她頭一次寫這麼多字,抱著打印好的書稿,一遍又一遍地看,高興得忘乎所以。
又過了一個多月,出版社有消息了,決定出版她的書。春風得意馬蹄疾。多多整天歡欣鼓舞,不斷趕往出版社,看他們設計封麵,選擇紙張,樂在其中。
樸見素自然為她高興,但心裏卻五味俱全,暗暗下了決心,不能被她比了下去。偷偷把詩集寄給一些出版社,但要麼沒有答複,要麼就是自費。他鬱苦了一陣,覺得無可奈何,就把全部心神都放到工作上來了。
這一天下午,他將文案修改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滿意了,覺得是自己超水平發揮了,於是信心十足地交給了藝術總監,而後在辦公室裏期待著。沒過一會兒,如他所願,藝術總監來了。他起身去迎接誇獎,誰知總監卻沒有好臉色。他正在驚異,總監“啪”地把文案摔在他麵前,指著他的鼻子就罵上了。
“你這寫的都什麼玩意兒呀?不是風花雪月,就是故弄玄虛!樸見素,我跟你說,你可以把自己當詩人,當作家,可也別把消費者都當成文學博士啊!廣告文案要平民化,得口語化!我都說多少遍了?你數數!一開始,我還以為你要有個適應期,所以一再給你機會,可現在都過去三個月了,你還死不悔改。你……你……”
“總監,我……”
總監擺了擺手,深吸了口氣,竭力放緩語速,要做到和顏悅色。
“不要解釋。我看你啊,幹脆別幹了,這裏不適合你,回家做你的文學夢去吧!我給你指條明路,出門往西走,那兒有一個酒吧,一到晚上,一窩全是文學青年,喝酒的,鬧事的,烏煙瘴氣。那兒才是你該去的地方。我們呢,都是俗人,和我們在一起啊,怕辱沒了你。”
說罷冷笑一聲,轉身走了。樸見素被他一陣辱罵,又一陣譏誚,早被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一把抓過文案來,看了又看,每個字都幻化了,像浮在空中,不住跳躍移動,用眼睛怎麼也抓不到,似乎還在嘲笑他的笨拙。他的鼻息粗重起來,眉頭擰成了一團,雙手猛然發勁,將文案撕了個粉碎。
旁邊的池一清一直在看熱鬧,到了這會兒,嘿嘿一笑,彈了彈煙灰,說:“小樸,別和總監一般見識。他啊,估計是昨兒晚上沒滿足,陰陽失調,所以肝火上升。沒事!你啊,去說幾句軟話,再把文案改改,就什麼事兒也沒有了。要不,我幫你看看?”
“沒那必要。”他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你湊什麼熱鬧,落井下石嗎?腦中被怒火燒得一片狼藉,形不成完整的思路,隻是小聲地說:“這地方沒法呆了!……沒法呆了!”聲音飄忽而灰暗,像大風中的蜘蛛網,一絲一絲地亂顫著。
過了半晌,他終於釀出了一句幹硬的話:“不幹就不幹!稀罕!”拎起包,摔門就出去了,把硬挺的背影留給別人看。走到馬路上才記起來,幾本廣告文案寫作類的書忘了拿,但也沒臉回去了。
“不拿了,以後才不幹這一行呢,要那些書幹嘛?”
話雖如此,但走在街上,他卻無處可去,隻是無意識地往西走去。還不到晚飯時間,當然不能回空中樓閣,就算到了也沒臉回去。街上照例是車水馬龍,喧囂煩雜,加上滿鼻子汽油不完全燃燒的嗆味兒,讓他頭暈腦脹。他走著走著,果然看見了一個酒吧,門麵破舊,故意釘了許多原木,樹皮也不剝幹淨,想要一點狂野味道,但卻顯得十分做作。他推門進去,裏麵空空無人。
服務員看見了,過來打招呼:“先生,我們這兒還沒營業了。您知道,一般晚上十點,這兒才熱鬧呢。要不您……”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一雙小眼睛溜溜亂轉,看樸見素一身西裝革履,倒也不敢得罪。
樸見素卻坐下了。“來五瓶啤酒。”
“先生……”
“快啊!”樸見素猛然一拍桌子,怒目圓睜,作出一副凶相,心裏卻在自嘲,自己這算什麼?遷怒?這是弱者的行為吧。
那小夥子一見這種架勢,頓時縮了回去,不多時送來了啤酒,再不搭理他了。
樸見素也不用杯子,舉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肚子裏一陣冰涼,一股啤酒的苦味湧上來,打了個響嗝後,腦子反倒清醒過來了。
失業了。好不容易得到的機會,丟了,就這麼丟了。可這能怨我嗎?都是他們,一個個有眼不識金鑲玉,隻會拿著魚目當珍珠。他又想起總監的表情,輕蔑,冷漠。他忽然後悔起來,反正不想幹了,當時怎麼不朝那張肥臉上狠狠揍上一拳呢?揍他個七葷八素,揍他個天昏地暗。嗬,那才過癮……世界上怎麼盡是這樣的人呢,靠剝削員工的勞動,住著別墅,開著好車,還自鳴得意,自命不凡,隨意嘲笑處置員工。什麼世道!我以前還寫那麼多詩來讚美生活,真是幼稚啊!
他將一瓶喝完了,又開了一瓶。
以後?嗬嗬,還有什麼以後!原先設計的道路,全他媽灰飛煙滅了,還以後!對不起爸媽呀,辛苦養育了二十多年,眼看畢業了,要出國深造了,我這不孝子卻一拍屁股,私奔了。到現在,連個電話都沒打回去過。誰能想到自己會落魄到這步田地呢。連工作都沒了,就差去做流浪漢了,穿一身抹布,去垃圾桶裏找些吃的。
“我算個什麼東西啊!”他用力拍著自己的前額,想嚎啕大哭,卻又哭不出來,鬱悶之氣積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他把酒倒進去,要衝淡一些。
現在還有什麼臉麵去看他們呢?別說工作,連詩歌都不寫了。我整個就是一個廢人。真懷念大學時代,安安靜靜,想法單純,可以思考怎麼寫詩,可以立即著手去寫。可現在呢,天天急功好利,焦躁不安,哪裏還有寫詩的心境啊。或許爸媽的安排是對的,先讀碩士博士,然後進大學教書。大學?還是大學好啊,可以讀書寫詩,一如從前。那才是理想的工作場所。
昏昏沉沉中,他忽然找到了一點希望,頓時興奮起來,但剛要去追尋,閃光旋即就滅了。自己隻是本科畢業,要進大學任教,起碼得是個碩士吧!弄不好還得是博士呢。
“唉,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喝,他媽的,啥也沒這玩意兒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哈哈……弄扁舟!”
他時而憂愁,時而發笑,一瓶接一瓶,等四瓶下肚以後,腦子飄然如墮五裏霧中,漸漸感覺身體不存在了,憂愁也消解了,拿眼看去,前麵沒有一處實景,都是虛的,幻的,隻有心靈款款而飛,自由自在。他用手支著下巴,不停打著嗝,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從此他愛上了喝酒。中午喝個爛醉,然後踉踉蹌蹌到一個公園,躺在椅子上,下雨天就躲亭子裏,用一個下午時間散盡酒氣,清醒了後,就緩緩踱回空中樓閣去,盡管裝作精神抖擻,畢竟還是一臉疲倦,尤其是頹廢感難以掩蓋。多多看了十分心疼,就端來參湯燕窩,讓他補補身子。在他身邊溫婉地坐著,靠著他的肩頭,頭發輕柔地拂著他的臉龐,鮮嫩的紅嘴唇一啟一闔,輕輕地說:
“工作一開始,肯定會比較累。可你也別這麼拚命啊。”
“沒事。”樸見素愧疚難當,對著溫柔的多多,他深感墮落,局促不安,也想重新振作。可怎麼振作呢?他想了一夜。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出來,穿戴整齊,裝作去上班的樣子,出了門,就直奔附近的大學,坐在自修教室裏,翻開書,想在那兒找回讀書時的感覺。誰知坐了半天,腦子裏總是混亂一片,怎麼也專注不下來,盡琢磨一些現實問題。工作三個月,隻拿了些基本工資,每月不過一千五,早已花得差不多了。當務之急,他得另找一份工作。可工作在哪兒呢?
想起臨近畢業時,同學們找工作找得焦頭爛額,整天談論薪水、三金五金、房子車子,他就覺得庸俗。他的理念是,隻要努力做事業,金錢作為報酬,自然會水漲船高,不用刻意追求。可現在呢,別說事業,連安身的職業也丟了。
腦子裏攪開了漿糊,哪裏還看得進書。於是起身,將書扔進包裏,在校園裏疾走,隻是走,漫無目的。身邊流淌過許多年輕的臉孔,比他還年輕,有些女孩嬌嫩而愉悅,輕盈地掠過,傳出鮮活的笑聲。
他心動了一下,腦中浮現出朱自清的句子:“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他忽然想到,自己與多多之間,縱然表麵上卿卿我我,摟摟抱抱,但實際上似乎有了千裏萬裏的隔閡。不知從何時開始,即便擁抱她,心跳已不再加速,隻是平淡乏味。與她說話,也說不到內心裏去。她隻關心自己的書,對他已是不管不問。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她管了問了,反倒又觸了他的痛處,傷他的自尊了。
“煩哪,真他媽煩。”
他在椅子上坐下,抱著頭,臉上表情像男生宿舍裏堆積許久的髒衣服,有一股酸朽之氣。忽然冒出一個想法:當初要是不認識多多,現在自己說不定正縱橫四海,暢快如意呢!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多多那麼清新脫俗,又有才華,還重情意,真是萬中無一的好女孩。而我樸見素有什麼呢?論長相,扔在人群裏毫不起眼。論才華,他越來越不自信了。能和她在一起,那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他心裏洞明。自己之所以如此煩躁不安,原因之一,就是怕自己配不上多多。可怎樣才能般配呢?不說門當戶對,起碼要才貌相當。他曾經覺得,對於男人而言,氣質與才華是最重要的。這自然沒錯。可如今一想,氣質雲雲,或許是事業成功者才有,自己整天喪家犬一樣,狼狽不堪,縮頭縮腦,又有什麼氣質可言?而說到才華,除了化入事業中去,結出豐碩的成果,還有什麼方法能證明它的存在?
所以對於男人而言,事業成功才是最重要的,而財富和地位,又是事業成功的直接體現。天哪,又是這一套,他曾經萬般厭棄的一套。為了愛情,他已經把這些都拋棄了,現在自己還剩下什麼?
他忽然恨起多多來,但又深知這不應該,於是站起身,出了校門,又拐進一家飯館,幾碟小菜,若幹瓶啤酒,自斟自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