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漸成眷屬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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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這些詩,傾聽詩派的典範之作呢。”
    在咖啡館裏,樸見素坐在對麵,遞給多多一本詩集,書名是《聽,語言飄落的聲音》。封麵是一棵大樹,綻放著粉紅的花朵,落英繽紛,都是精巧的文字,做成音符的形狀。樹下一個美麗的女孩,閉著眼睛,在靜靜微笑。天上有流雲飄過。
    多多翻了翻目錄,有徐誌摩的《雲遊》,馮至的《十四行集》選了四五首,還有吳興華的《西迦》。讀到後麵,忽然看到一首,多多心裏猛地一咯噔,那詩的題目竟是《當我死了》,急切地翻到那一頁,正是段懷瑾寫給自己的那首。
    “這是……?”
    見素看了看,說:“段懷瑾的詩,他是我們詩派的主力,有主張,也有作品,可惜不幸遇難了。看,我這還整理了一本他的詩集,正準備出版呢。前些天我說的朋友,指的就是他。”
    多多接過了詩集,是打印裝訂好的,封麵上是一尾魚,水墨的,優美的曲線,十分空靈。她的手有些顫抖,一頁一頁翻著。他寫給自己的那些十四行,都安靜地蟄伏在裏麵,成了一組詩,題目是《三十首情詩與一支絕望的歌》。
    她一首一首往下讀,回憶著當初讀詩時的情景,一切曆曆在目,好像還是昨天,卻早已物是人非。那時多麼不懂事啊,僅僅是把詩當作詩,隻是圖個好玩,卻忘記了觸摸那顆寫詩人的心,那麼羞澀而勇敢,那麼脆弱而真摯。看完了詩,重來不答複,將詩箋隨意夾在書裏,擱在抽屜裏,後來搬了家,早不知散到哪裏去了。
    “你會將貝殼連成一串,編成歲月
    還是隨意散落,如滿天星
    每一顆都映著你,無聲無息”
    這是組詩中的一節。愛的心潮起伏,每次退去,都留下彩貝數枚。我將這些凝結的真情都隨意散落了,那麼,他真的變成星星了嗎?在遙遠的天際,靜靜地看我,隨便我做什麼,他都不發一語?多多透過窗戶,抬頭往上看,城市紅褐色的夜空,宛如傷口硬痂剝落後露出的黑紅肉丘,看不見一顆星辰。時間是多麼無情啊,把人帶走了,卻把詩歌留下,卻把回憶留下,讓未亡人驀然觸動心事,想起了他,要緣著詩歌的藤蔓,向他伸出手去,卻隻能握住一把清冷的空氣。
    多多讀著讀著,眼睛裏就淌下淚來。
    “你怎麼了,多多?”樸見素發現了。
    多多從情緒裏出來,抹了眼淚,說:“他的詩寫得太好了。”
    “能讓你落淚,看來段兄寫得是真好。我都有些嫉妒他了。”
    “你們……很熟悉嗎?”多多沒有抬頭,目光迷失在字裏行間。
    “嗯,隻見過一麵。應該是前年吧,我那時候才大二呢,寫了一兩年詩,也混進詩人圈子裏去了。你知道的,80年代不寫詩,那絕對是庸俗,現在還寫詩的人,就成了怪物。不過話說回來,詩歌換不來名,換不來利,詩人們倒更純粹了些,而且啊,詩人們反而空前團結。你甭管到哪兒,一找詩友,保證處處留飯。那天,我喝了點酒,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這個主義,那個詩派,和他瞎侃了一番,不料兩人對詩歌的主張十分相近,越談越投機,當晚抵足而眠,徹夜長談,算得上是誌同道合,一見如故!我就說,段兄,要不咱就成立一個詩派吧,名字就叫‘傾聽’詩派。他也答應,第二天就召集了一幫同誌,開始起草宣言。你一句,我一句,嗬,熱鬧!說不定啊,那天晚上會成為詩歌史上重要的節日呢。然後呢,按照這宣言,我們各自開始努力寫詩,貼在網上互相交流。這當中,段兄是寫得最好的。”
    “那……他的主張是怎麼樣的?”
    “傾聽詩派,顧名思義,就是讓詩歌除了意義,還要講究聲音效果,用漢字譜寫出流淌於全詩的音樂,或慷慨激昂,或柔婉清越,或淒涼惆悵。因為我們堅信,音樂先於詞語到達我們的心靈。正如有些外文歌曲,即便聽不懂歌詞,但旋律與音色就足以令人心曠神怡。我們的主張啊,就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充分發掘漢字的美學特質,融合西方詩歌的藝術手法,比如象征,比如蒙太奇,言有盡而意無窮。陸遊說:‘功夫在詩外。’我們恰好相反,覺得詩歌發展尚未成熟,功夫恰好要用在詩內。”
    多多聽了有些入迷。“那怎樣才能做到有音樂性呢?”
    “我們的唐詩宋詞元曲,細細讀去,無不齒頰留香,餘音繞梁。為什麼?有韻律,有平仄。外國名詩,比如布萊克、雪萊、濟慈的詩,如果讀原文,都是在格律中精心編織,內韻、外韻、音節,都十分考究。簡單地說吧,這樣做的效果,就是讀上去特別好聽。就像你上回評論我的那首詩那樣。當然,我的詩哪敢班門弄斧啊。”
    多多理解了。“那你們有沒有什麼典範之作嗎?”
    “當然有。我給你找。詩歌不是拿來看的,是拿來讀的,是讀著讀著,就要跑起來的;是跑著跑著,就要飛起來的。當然,這不是我說的,是段兄的名言。”
    樸見素輕輕一笑,讓多多捕捉到了段懷瑾的影子。他也總是這樣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空氣中彌漫著百合花的清芬。心裏酸了一下,低下頭去,十指絞纏在一起。默默念道:段……老師,你的靈魂附在他身上了嗎?或者,有一部分在他身上複活了?
    樸見素隨手翻到徐誌摩的《雲遊》,輕輕地吟誦起來。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多多在想,你是借著他的嘴唇,又開始傾訴衷腸,用那麼和諧的詩句?你第一次給我短信,就曾經說過,我像一朵蓮花開放,自成絕美風景。那天橘紅的燈光,唯美的電影,還有細細的感動,一切都記憶猶新。現在你又把我比作雲了嗎?自在?輕盈?是啊,但這隻是表麵,內心裏,我也許是清冷孤傲的罷。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麵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豔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但在多多耳中,又變成了另一種意思。你自比卑微的澗水,被我的明豔驚醒。其實,起初我又何嚐不是。隻是……隻是你過於羞澀,我過於封閉,我們之間隔著沉默的大河,雖然也曾凝眸對視,但卻沒有扁舟可以飛渡。無意之中,一個變故就造成永遠的離別,這豈非天命?
    “他抱緊的隻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多多聽著聽著,抬起了頭,淚水再次滲出,模糊了視線,恍惚之間,眼前的樸見素變成了段懷瑾,像以往上課那樣,柔情款款地吟誦詩篇,一雙美目,隻停留在她的臉上。偌大的教室,隻剩下他們兩個。她的心一陣陣抽搐。是的,我總以為有更美好的愛情,隻顧匆匆往前趕。就像那朵無情的浮雲,要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可是,我到底收獲了什麼?時光流逝,我依然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樸見素念完,還不住感歎,回味無窮。
    “真美。你看全詩用了隨韻,遊,留,角,遙,節奏輕快,真有雲遊的風姿。中間用了許多疊韻詞,比如‘輕盈’,‘逍遙’,‘卑微’,有種水波蕩漾的效果。還用了頂針手法,兩個‘抱緊’,兩個‘盼望’,多麼和諧好聽……”
    但多多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隻有詩句在腦中悠長地回蕩,他在消瘦,他在無能地盼望,在那清冷的孤墳裏,他在不斷地消瘦,不斷地盼望。她的嘴角不住顫抖,鼻子一陣陣發酸,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忽然說:“不是我不珍惜,是我懂得太晚了。誰讓你突然就離開的?你……你怎麼就突然離開了。”聲音變得支離破碎,再也抑製不住,哭聲與淚水瞬間決堤,將樸見素衝得目瞪口呆。
    他驚奇地睜大眼睛,麵前淚汪汪的多多,宛如梨花帶雨,淒愴而動人,注視著他,目光卻那樣陌生。他雖然不明就裏,但一陣心疼,就起身過去,摟住多多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別哭了,你看,一切都不是很好嗎?”
    多多再也沒有矜持,順勢靠在他肩上,覺得牢靠而溫暖,哭得渾身發顫,許久才清醒過來,發現身邊的並非段懷瑾,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要坐正,樸見素卻不讓。他輕輕地問道:“多多,你怎麼了?想到了什麼心事?”
    聲音如同春水,緩緩地滋潤著青青嫩草。多多覺得心安,就將段懷瑾的事情細細地說了一遍。樸見素聽了不住感慨。
    “想不到段兄還有這樣的一段故事,真是至情至性,實在不愧‘詩人’二字。不過,多多,你放心,隻要你願意,我願意……我願意……”
    他忽然雙手抓住多多的肩膀,凝視著她的眼睛,動情地說:“多多,我願意照顧你,疼愛你。”
    多多目光迷離,像一株柔弱的幽蘭。“你……會嗎?”
    “當然會!”樸見素急促地說,“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深深愛上了你……不,還要更早!第一次看到你在我博客上的留言,我就知道會有美好的故事發生,我的心從此歸你所有!你知道嗎,你忽然說來西安,我覺得頓時心花怒放,整個世界豁然開朗。和你在一起的每天,都是盛大的節日……”
    多多被感動了,卻又清醒過來,問道:“可是,你不是要出國嗎?”
    “出國?”樸見素縱聲一笑,“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是隻羨鴛鴦不羨仙。什麼出國,什麼博士,一切都是虛名,惟有真實的心動,才值得珍惜。所以它們都沒有你重要?況且,我寫詩,根本不用出國,畢竟我們用的是漢字。”
    “你不是要出去開闊視野的嗎?”
    “唉,那都是可有可無的。張愛玲寫過一篇文章,叫作《道路以目》,說要是能把每天街上遇到的那點事情記錄下來,幾年工夫,走的地方也不下於走萬裏路了。我呀,如果能做到這點,又何必背井離鄉呢。”
    多多感動了,他真的是順治,是愛新覺羅•福臨,是能追隨心上人死去的男人,縱然經曆的數次輪回,但秉性依然不變,依然癡情而真摯。她微笑了,含淚地笑了,把她對段懷瑾漸漸明晰起來的情感,全部傾注到樸見素的身上。
    “你答應我,讓我來照顧你,好不好?”樸見素的聲音溫柔而熾烈,足以融化一切。多多幸福盈滿胸腔,讓她幾乎透不過氣了。她用力地點了點頭,樸見素大喜過望,一把將她嬌小的身體攬入懷中,高興地不住喘息。
    多多覺得那晚的夢實現了。大朵大朵的虞美人花,溫暖有力的懷抱,青澀而熱烈的花草香味。她陶醉了,在他耳邊輕輕地說:
    “知道嗎?我來西安,就是專門來看你的。”
    “我早就知道了。”樸見素狡黠地一笑。
    “真壞。”多多嬌嗔了一聲,又將頭埋在他溫暖的臂彎裏。整個世界圓滿了。公主與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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