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舌戰群儒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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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多抬頭一看,匾額上寫著“西江月書店”五字。這是一家隱在小巷裏的私營書店,門前種著玉蘭、香樟,還有幾叢海棠和杜鵑。書店一樓是書架,二樓是咖啡廳。因為靠近幾所名校,所以顧客很多,都是讀書人,像魚一樣遊在書海之中,人再多也很安靜,隻有班德瑞的音樂款款奏響。
    據說店主原是一位大學教授,體檢被查出了癌症晚期,絕望之餘,決定用餘生做點快樂的事情,就開了這家書店,廣延天下愛書人。這樣過了一年,心情舒暢,無拘無束,他的病竟神奇地好了。讀書人敬愛這位教授,就將這裏視為聖地,一些讀書會、朗誦會、簽售會,經常在這裏舉行,倒有點文化中心的意思。多多喜歡這種神話色彩,也喜歡氤氳在這裏的獨特書香,於是閑暇時經常過來,翻翻新書,或者在二樓小坐,若是人少,她甚至拿出電腦寫點文章。
    但今天來,心裏卻有種異常的慌亂。在門口猶豫了許久,看看櫥窗裏擺著的新書,又看看一塊小黑板上寫著的暢銷排行榜。直到手鐲上的魚閃爍了一下眼睛,她才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走進書店去。服務員和她很熟,都微笑著點了頭。她在書架邊又延宕了一會兒,翻開了一本書,但絲毫看不進去,皺了下眉頭,腳輕輕地跺了一下,這才從樓梯走上去。
    才走了一半,就聽見許多人在樓上激烈地爭辯,其中有個清朗的聲音格外嘹亮,像海浪之中的一葉白帆,始終傲立浪尖。
    “……西方文明剛萌發時,和中國一樣,都是講究天人一體的。但在蘇格拉底之後,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走了另一條路,他們開始探討道德倫理、科學知識,反而把人獨立於自然之外,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亞裏士多德說,動植物都是為人類而存在的。基督教說,人類是萬物的管理者。於是形成了人類中心主義,凡事隻要對人類有益,那就夠了,動植物是沒有權利可言的。到了文藝複興時期還是這樣,莎士比亞把人讚美為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培根認為人類掌握科學就能支配自然,和毛澤東時代的‘人定勝天’是同一腔調。一直到20世紀60年代後,大自然開始報複,西方才漸漸醒悟,把人類中心主義拋棄,開始轉向生態中心主義,也就是把人的地位降低,成為大自然中的一員……”
    這時,多多已走到二樓,隻見一張圓桌,圍坐著許多人。她一眼就從人群之中,看見了那個慷慨陳詞的青年,二十多歲,講得興奮,幹脆站了起來,他身材頎長,生著兩道濃眉,一雙細長的眼睛,目光閃爍時,有種優雅而神秘的氣質,正從容不迫地發言,不時微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穿一件白色扣領長袖襯衫,一條咖啡色粗布褲,質地似乎都一般,但沒有一絲褶皺,隻是胸部過於寬闊,顯得襯衫有點緊。一雙大手不斷地比劃,有些糙紅。他的目光落在多多臉上,似乎呆了一呆,說話也停頓了一下才繼續下去。多多找了地方坐下了。
    “……而在中國,從來就有‘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等生態思想,幾千年來一直如此,海德格爾等人從《老子》裏,發現了他們需要的思想源泉,反而是我們自己,從建國以後就一直忽視這些經典,生搬硬套了西方的理論,一味向西方看齊,造成了現在不可收拾的局麵。為什麼我們要這樣做呢?”
    底下一陣竊竊私語。
    有人搖頭:“老生常談。”立即響起一群附和聲。
    有人打圓場:“不過也難得了,梳理得很清楚,還這麼年輕……”也有人莊重地點頭。
    一位三十幾歲的圓胖男子靠在椅背上,用一種揶揄的語氣說:“啊喲,中國文明就這麼好?那它到了清朝,怎麼就陷入沼澤,停滯不前了呢?兄弟,鴉片戰爭之後,咱可沒少受教訓!一句話,落後就要挨打!什麼叫落後啊,就是經濟不行,軍事不行,咱們現在能不迎頭趕上嗎?”
    這人多多十分麵熟,好像是一名中學教師,名字很奇怪,叫什麼曾繁仁,出過一本散文集,在西江月書店簽售過。多多也買了一本,發現每篇散文之後,還有分析評點,顯然是作者自己寫的,唯恐讀者不懂,辜負了他的深思妙想,讓她立刻倒了胃口。
    那青年聽罷微微一笑,說:“這就產生了可笑的悖論。起初原始人沒有武器,大家實力相當,所以相安無事,後來有一個人忽然發現,用塊石頭,拿根木棒,別人就打不過他,於是耀武揚威了一陣。但很快別人也學會了,於是又得到暫時的勢均力敵了,但武器越來越先進,從石器到青銅器,直到現在的核武器。人類的和平共處,卻以致命武器為保障,這多可笑!互相攀比競爭,就像上了高速公路,累得要死,卻誰都停不下來。所以,軍事領先,聽起來帶勁,可未必是好事!停滯不前,也未必那麼恐怖!”
    一位中學生模樣的人嚷道:“怎麼不恐怖?都要亡國了!”
    青年點點頭,說:“確實如此,一個國家得樹立許多假想敵,讓國民有亡國的危機感,才好撥款去擴張軍備。包括美國也是如此。911確實是災難,但美國從此又找到了敵人,名正言順地發展軍事。”
    曾繁仁問:“那你是讚同老子的小國寡民,飽食終日,老死不相往來了?”
    青年將目光轉向他:“如果能做到,那是再好不過……”
    中學生插嘴說:“寧明遠,我覺得你的理論太偏激,有點反人類。這腔調我聽得多了,說什麼人類是地球的癌症,耗盡了能源,全都一起完蛋。這是憤青們貪一時口爽的言論,但我們知道,憤青永遠是無能的代名詞。把人類文明一筆勾銷,一個個都光著屁股回到原始社會,拿根長矛打獵去。你說,你願意去嗎?別是葉公好龍吧。”說得十分激動,臉上的青春痘顆顆飽綻,透出紅光。
    想象中男男女女光著屁股的樣子,強烈地刺激了周圍人的幽默細胞,於是一陣哄笑。辯論時將鋒芒落到辯論者身上,這本是大忌,很容易吵個麵紅耳赤,甚至拳腳相加。多多有些擔心,卻見那個被叫做寧明遠的青年並不在意,隻是沉靜地一笑,說:
    “這是一種誤解。剛才我的話還沒有講完,老子的小國寡民政策,當然不可能做到。但我們還是要明確,人類隻是生物鏈上的一環,必須輕輕地走過這個世界,使用僅僅我們必須使用的東西。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一點,是先教化人心,淨化生態精神圈,讓每一個人都牢牢豎立生態觀念。而目前對生態觀念的宣傳,還僅僅停留在環保階段。這是一種偷梁換柱,打了生態主義的旗幟,骨子裏依然是人類中心主義,保護環境,也隻是把環境當作家養的牲口,善待它,隻是為了斬了吃。真正的生態中心主義,是人類不再奢侈,保持生態微妙的平衡,讓後代也能享有與我們一樣的自然……”
    “領教,領教。目標宏偉,誌向遠大。那照你看,具體該怎麼辦呢?”曾繁仁說的雖是問句,但絲毫沒有討教的意味,倒像是把骨頭扔到了樹上,讓饞嘴的狗繞樹亂竄,出個大醜。多多討厭這種玩世不恭、卻自以為是的態度。
    中學生也說:“空想主義害死人哪,別又來一次大躍進……”
    微笑又掠過每個人的臉上,所有的眼睛都凝注在寧明遠的身上。多多想,凡事摧毀容易,建設則太難。五四時舊有的思想體係全然崩潰,可一百年過去了,新的還沒建成。她真希望寧明遠不是空談,而能拿出一套具體的實施方案。當然,這對於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而言,顯然是奢望了。可他是寧明遠啊,不是凡庸之人。她心裏居然有些緊張,就像自己在參加考試一樣。在多多看來,他整個人像一枚青玉石,盡管他穿得潔白,但氣質卻是淡青色的,光潤而典雅。
    隻見寧明遠從包裏掏出了一疊紙,像是他的論文,而後條分縷析地進行解釋。
    他說,生態意識的樹立,首先要讓每個人對自然有大愛。現代人離自然越來越遠了,在城市裏,舉目看去,全是板結的土地,林立的水泥大樓,小孩子從小就失去了與泥土、山野的接觸,而是成年累月被灌輸大批量的知識、圖像、理論,要知道,一切理論都是灰色的,唯有生命之樹常青。不到大自然中去學會大愛,怎麼會有大胸懷?怎麼能成為偉大的人物?
    “比如現在所謂的植樹節,說得好聽,其實沒什麼作用。一群小孩到了郊外,高興得像春遊一樣,把樹苗種下去,然後就跑了,過後就忘了。這僅僅是一個儀式,而不是教育。真正的做法,應該是把植樹節變成護樹節,精心培育的同時,也培養了細膩的情感。這樣的孩子,內心肯定善良,會為一隻小鳥的死去而流淚。”
    窗外響起了清脆的鳥鳴,似乎專門為他的論點提供佐證。書店後麵是一個校園,透過窗戶可以看見許多柳杉,筆直粗大,姿態瀟灑,除了鳥雀,還有鬆鼠出沒,真是適合清談的好處所。這回大家都沒有表示異議,連曾繁仁和那中學生也沒話可說,隻是聽得更為專注,好從中找到漏洞,然後避實擊虛,一舉獲勝。
    “其次,”寧明遠繼續說,“要開展人生目標教育,讓每個人發現自己的特長和興趣,從而明確發展目標。人生本來就像花開花落、水漲水消一樣,並沒有什麼意義。所以許多人過得無聊,隻能通過奢侈、炫耀,來給生命添些光彩。而恰是這樣,讓人類充滿煩躁喧囂之氣,進而無休無止地從大自然中索取資源。其實一切生態破壞,都源於人類內心的貧乏。可要是每個人都有了目標,全心全意去實現自我,不僅找到了人生意義,而且內心會達到一種禪的意境,寧靜安詳,清心寡欲。這種教育,恰好是我們現在最缺失的……”
    聽他的長篇大論,多多絲毫不覺倦怠,反而無比感動,不是因為煽情,而是因為言之成理,還有——多多心裏在歡呼——沒錯,他就是那個人!而寧明遠與她目光的交接更多了,讓多多暖融融的,臉上不禁紅潤起來,像一枚水蜜桃。而寧明遠也得到了鼓勵,說得愈發流利動情。多多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堂詩詞鑒賞課,她和段懷瑾,也是這樣無聲交流,偌大的教室,隻剩下了他們二人。現在情景再現,往事和此刻悄然融合,於是她神魂飄蕩,一時之間,竟不知身在何處,也忘記了今夕何夕。
    “你是專門研究生態學的嗎?”曾繁仁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也打斷了多多的思緒,說:“還是課餘時間,抽點功夫搞搞這個聽起來很偉大的課題呢?”
    “我學的是政治學,但是……”
    曾繁仁乘勝追擊:“也就是說,你是業餘的。那你的長篇大論,有沒有付諸實踐呢?”
    “還沒來得及,不過我想……”
    “哦,原來你就是講講大道理啊。”曾繁仁得出了結論,胖乎乎的臉上頓時蕩漾開一片輕鬆,手指交叉擱在後腦勺上,懶洋洋地舒展身體,說:“我呢,和大夥一樣,是個實事求是的人,這些空對空的理論,嘿喲,不瞞你說,還真沒什麼興趣。”
    大夥剛才還被寧明遠的高談闊論所吸引,心裏暗暗說:“這個人不簡單,還這麼年輕……”頗有些五味俱全。現在聽了曾繁仁的解構,心裏又說:“啊,原來他也不過如此……”頓時找到了知音,紛紛臨陣倒戈,心裏還有種莫名的快意,於是臉上綻放出平和的笑容,注視著寧明遠,等著看他如何應對。
    寧明遠也沉默了會兒,他內心顯然討厭曾繁仁的嘩眾取寵和居高臨下的姿態,不由也生了些怒火,但並不表露出來,隻是平靜地一笑,說:“那這位先生,顯然是成竹在胸了。我倒想聽聽,您有什麼高見呢?”
    曾繁仁沒想到他會這樣反擊,微笑頓時僵在臉上,油光光的臉膛,也掠過一片緋紅,將身子挺直起來,清了清嗓子,說:“這個……嗯……高見不敢當,總之……嗯……我們是實幹派,踏踏實實幹事,總勝過你的大吹大擂。”
    “沒有正確的主張,怎麼踏實幹事?踏實幹什麼事?我的主張確實還沒有付諸實踐,但不能因此而覺得我的主張不好。難道因為無法預知一個人能否長壽,人類就不生孩子了嗎?”
    曾繁仁亂了陣腳,有些惱羞成怒,厲聲說:“我根本就懷疑人類還能有什麼正確主張!”
    寧明遠輕笑一聲,說:“懷疑主義經常是無能和無用的標誌。”
    “你說的也不過是些空話罷了。”
    “也許是的,但把我的主張說成‘空話’,也隻是你的一個遁詞,像鴕鳥把頭埋進沙子,不敢正視麵前的威脅。回避,能有什麼用?”
    曾繁仁頹喪了,心知剛才的話說錯了,但礙於麵子,隻能一條道走到黑,盡管自己也未必認同。
    “我對人類已經失望了。要是明天核彈爆炸,水漫金山,那就來吧,都不活了,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寧明遠說:“人要是這麼悲觀,沒有主張,沒有理想,沒有堅信不移的東西,那隻剩下了空虛無聊,然後就會心理扭曲,會荒淫無度,靠掠奪自然來填補空虛。就是這些人,造成了生態失衡;就是這些人,是人類中的敗類!不,是自然界的敗類!是地球的敗類!”
    他的一切思想似乎都投向了未來,這使得他的思想顯得熱情奔放,朝氣蓬勃。他站在那裏,似乎隻望著多多一人,但誰都感覺到他的注視,都報以熱情的鼓舞。他不禁情感洋溢,達到了雄辯的高潮,聲音愈發慷慨激昂。
    多多沐浴在他的目光中,心兒沉浮在他話語的浪潮中,眼眶濕潤,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如同一枚石子落水,帶動層層漣漪。旁邊的人也紛紛響應,掌聲持久不斷。曾繁仁再待不下去了,站起來,搖著頭說:“唉,書生意氣!書生意氣啊……”挪著胖乎乎的身子就要下樓去。
    寧明遠得到了完全的勝利,也不禁喜形於色,接受大家的鼓掌,笑著看曾繁任尷尬的表情。
    主持人見局麵鬧得太僵,就起身把曾繁任拉回座位,又打了圓場,做了點簡單的總結,將參與討論的人都誇獎了一番,又布置了下次讀書會的時間與討題,而後宣告討論結束。一群人聽完,都各自起身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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