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男人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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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西餐廳吃罷了晚飯,而後緩緩踱至湖濱。正是初夏,風很清涼,幾乎能滲透進皮膚裏去。兩邊是高大的法國梧桐,葉子剛剛長得繁茂,散發著鮮嫩的清香。這是最佳的約會時機。他肯定體會到了,心裏柔情蕩漾,一邊說話,擺動著的手嚐試著去尋找她的。但才一碰到,她就躲開了,順勢抬起了手,去撫弄被風吹亂的長發。
“累了嗎?坐會兒吧。”他這樣建議。她聽從了。於是兩個人在長椅上坐下。他明顯有些發福了,坐下時皮帶上方腫起了一圈,透過襯衫也能看出來。
畢竟是三十歲了,盡管麵容依舊清俊,但畢竟三十歲了。她這樣想著,心裏一陣別扭,於是掉頭去看湖水。
湖麵起了些小褶皺,倒映著對麵山上的樓閣,橙黃色的燈光,在水麵上閃閃爍爍。
他說:“為什麼不可以?”
“嗯?”
他看著她,眼睛明亮,聲音溫和中噴射著熾熱。“為什麼不能走進你的心呢?”他開始進攻了。多多曾盼望過,但此刻卻慌亂無比,隻想躲避開去,於是一時語塞。
“我……”
“是因為你將自己保護得太好,別人進不去,自己也出不來。”
這個她承認。中學時爸媽將她包藏得很好,嚴禁她早戀,甚至有男生打電話到家裏找她,媽媽就在一旁虎視眈眈,讓她興致全無。而一到大學,爸媽忽然放開了,甚至明裏暗裏地鼓勵她找個稱心的男生。但她怎麼也找不到。
她低聲地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
段懷瑾看著她,這個穿著粉紅無領長袖衫的女孩,五官細致得讓他驚歎,皮膚如美玉無瑕,讓他產生了寫詩的衝動,於是他緩緩地說著,似乎回到了課堂,他依然在講解詩詞。偌大的教室,隻有他們兩個人。
“其實,人一輩子的機遇並不多。就像我們離明湖很近,似乎想來隨時可以來。但我們一年才來寥寥幾次。我們總覺得愛情的機遇會很多,失去了一次,還會有下次。但事實上,機會從來就不多。失去了,或許一輩子就不再遇見。因為真正的心動,真正的愛,總會消耗很多能量。就像一棵樹,春天裏開了一次花,秋天即便再溫暖,它也不會綻放,即使開了,也結果了,但果實是畸形的,因為營養已經耗盡。所以我很珍惜這次心動,也很珍惜美好的你。”
他滔滔不絕,像是準備已久的發言稿。多多想著,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呢?是警告她別辜負他的一片癡情,因為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他就這麼好?或者,他是讓她“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後更無花”?她心裏陡然起了反感。我孟多多還不至於這麼次吧!
“我也不知道心裏的感覺。”
“唉,”他歎了口氣,手肘支著膝蓋,雙手抱拳,將下巴擱在上麵,眼睛注視前麵虛無縹緲之處,慢慢地說:“你總是這樣……你知道嗎,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鐵做的。鐵完全離開水,或者完全浸在水裏,都不會生鏽,怕就怕若即若離,雲遮霧繞的,鐵就會生鏽了。”
他在埋怨她沒有明確的答複,要麼幹脆拒絕,要麼接受真情。這是威脅嗎?她又一次沉默了,低頭下去,楚楚可憐,讓段懷瑾又一次產生了保護的衝動。這算什麼,是簡單的男女之愛嗎?還是父愛?他分不清楚了,但顯然以長者自居,循循善誘地說:
“愛是需要學習的……”
一直是他在說,從認識以來都是這樣,短信裏電話裏信紙裏,都是他的話。而她總是寥寥數語,根本不足以表達內心的想法。依然是師生,一個在講台上,一個在座位上,一個在灌輸思想,一個在神遊天外。她覺得與他越來越遠,看著眼前墨黑的湖水,一隻夜鷺飛來,拍著寬大的翅子,又在另一處消隱。星星在高空閃爍其辭。
夜漸漸深了,露水洇濕了椅子和衣服,她有些冷,縮起了身子。小小的動作被他發現了,盡管情感毫無進展,但他還是無奈地說:
“我們回去吧,天冷起來了。”
於是二人起身,路上都沒有說話,各自想著心事。快要走到公交車站時,一輛K155正好停下。
K155,KISS,傳說中最浪漫的公交車,而且剛好能開到學校附近。這是某種預兆嗎?段懷瑾興奮起來,對多多喊了一聲:
“快!”
但又不便去拉她的手,就隻好一個人噔噔地跑向前趕。似乎長期缺少運動,腿有些短而粗,跑動起來的樣子很笨拙,在多多看來,像一隻兩條腿走路的狗。
畢竟是三十歲了,多多又這樣想。雖然說三十歲的男人最有味道,但那也隻屬於部分成功人士,斜靠在光潔的名車上,一套名貴而活潑的西裝,輕輕摘下墨鏡,似笑非笑地看著向他走來的女人,風度翩翩地為她開門,而後絕塵而去。而普通的男人,一到三十歲就陳舊了,像漏氣的酒壇,釀出的隻有一壇酸水。段懷瑾雖能寫些文章,但在她看來,畢竟隻是小才……
她的心愈發涼了,涼到一定程度,就硬了。這倒也好,他不是要明確的答複嗎?她已經給出答案了。但怎麼跟他說呢?
從公交車上下來,兩人並肩走在校園裏。她竭力避開身體的輕輕接觸,更不想讓別人看到她和老師走在一起,於是特意尋找樹蔭下陰暗的路,而且加快了步伐。
“段老師,您……”她終於鼓足勇氣,輕聲地說。她一直不知怎麼稱呼他,在外麵她總是喊他“哎”。
段懷瑾聽她叫得過於莊重,心裏也被壓得一沉,卻又故作輕鬆地說:“幹嘛說‘您’,把人家的心都踩扁了。”說得很妙,字形和字義統一起來了,他有些沾沾自喜。
多多的心思卻不在這裏。
“段老師,我覺得我們不合適,因為您……”她在搜索著詞語,“您……畢竟是老師,而且比我……嗯……大了許多……”她終於把關鍵點說出來了,頓時鬆了口氣,說話暢快了些,“難免會存在代溝,您知道,我們真正相處的機會很少,也許您並不了解我……”
“代溝?”段懷瑾輕輕一笑,說,“我感覺和你是同齡人。你知道,校園是一瓶福爾馬林,我天天在這裏泡著,不怎麼會老的。”
“那是您這樣覺得……”多多脫口而出,馬上覺得有些不妥,把後麵的話生生地吞下了。
段懷瑾終於聽出她的意思,臉色頓時黯淡下去,像一張色彩燦爛的招貼畫,忽然被團得皺巴巴的,讓多多心裏一陣憐憫,但不知說什麼好,隻是悶悶地走路。
“原來是這樣啊……”他輕輕喟歎了一聲,如同遊絲,鑽到多多耳朵裏,把她的心蜇了一下。
他再也沒有說話,把多多送到宿舍樓下,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就不回頭地走了,腦袋低垂,像一隻拖著淩亂尾巴的禿鷲。此後,他再也沒有和她聯係。很快就考試了,多多忙於複習備考,而後暑假接踵而來,就把這件事情淡忘了。忽有一天,他發來條短信,說是獨自去遠行了,先江西,後貴州,然後到雲南,最終去西藏。
“我要徒步在聖山中行走,把靈魂清洗幹淨。”
但多多知道,段懷瑾這是在向她表明,他很年輕,精力充沛,而且很幹淨,絕非平庸之輩。但她並不感動,反而有些心煩,回了短信,祝他旅途愉快。如此過了半個月,一天她在校園裏走著,看見通告欄裏一張訃告,無意中一瞥,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上麵赫然出現“段懷瑾”的名字,正文寫著:他在貴州不慎遇到洪水,被找到時早已氣絕身亡,“英年早逝,讓人扼腕嗟歎”。
她一時不知怎麼辦好,但似乎必須要明確一個態度。但她弄不清內心在想什麼。震驚?自然是的。難過?也有的。一個熟悉的人忽然死去,命運無常,自然讓她悵然若失。不過,內心深處,好像還泛上來一點點欣喜。是啊,終於可以擺脫糾纏了。可那是糾纏嗎?她又有些疑惑。難道那些詩歌、那些短信、那些熱烈的話語,不正是自己所期待的?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宿舍樓,短短的百來米路,三層樓的台階,她卻走得精疲力竭。樓道裏很昏暗,隻有寢室門上的小窗戶,漏進一團一團的明光。一個人也沒有。整個世界好像空了,隻剩下明明暗暗的時光,等她獨自穿越。
毫無征兆的,她忽然哭了,無力地挨著牆角癱坐下去,眼淚泛濫而出,像體內一個水瓶迸裂了,清水溢出眼角,又沿著鼻翼淌進嘴裏。嘴巴無聲地顫抖,扭曲,想要閉合卻又不能,於是發出類似咳嗽的聲音。雙手軟軟地垂掛到地上,像兩灘白色的水跡,根本沒有想到去擦拭眼睛。
接下來好幾個夜晚,她反複夢見段懷瑾,微笑著坐在她對麵,一如生前。
“你好嗎?”多多問他。
“我很好,終於洗幹淨了。”他說著,安安靜靜的。過了一會兒,身上忽然滲出水來,起先是額頭冒出水珠,然後袖管、褲管裏都有水滴下,嘩嘩地往下流淌,臉被逐漸泡得青白發脹,眼珠瞪得老大,網滿了血絲,忽然一張口,像嘔吐一樣,噴出一股黑乎乎的淤泥。
她驚叫著醒來,再也不能入睡。是我害死了他呀!要不是我,他怎麼會去遠行,不去遠行,又怎麼會……在黑暗中,她心裏反複念叨著,歉疚得難以自禁,淚水將哭聲衝擊得支離破碎,人也憔悴下去。後來舒樂思提議去峽穀徒步旅行,她一口答應了,覺得自己如果也去曆險,把有罪的生命交給上天去裁決,也許能減輕心中的愧疚,消除身上的罪孽。
可是如今遠行歸來,往事並沒有完全放下。火車吭哧吭哧地往前趕,不舍晝夜,離那個城市越近,她心裏越是不安,有點近鄉情更怯的意思。甚至有些怨恨:這個段懷瑾,非要讓我有負罪感,這不是某種形式的心理脅迫嗎?他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