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洛陽卷  第九十七章正視過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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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其他人都離開之後,鳳鳴一個人坐在窗前發呆。
    雪飛颺突然走了進來,鳳鳴看到雪飛颺手中拿著兩壺酒。
    雪飛颺將酒壺舉起來道,“我想你應該想喝點酒。”
    別說,鳳鳴真覺得有點渴了,但是擺在幾上的茶水鳳鳴並不想喝,原來是覺得味道太淡了,他確實挺想喝幾口酒的。
    鳳鳴笑道,“飛颺哥,還是你最懂我。”
    鳳鳴接過雪飛颺遞來的酒壺,喝了兩口解了渴,之後再和雪飛颺一起慢慢邊喝邊說話。
    雪飛颺突然湊過來摸了摸鳳鳴的頭道,“鳳鳴,你還好嗎?”
    鳳鳴知道雪飛颺說的是什麼,他笑著道,“挺好的呀,時間過去那麼久了,以前不跟你說是我太膽小,害怕去麵對,老頭子以前跟我說,不敢麵對的時候就躲起來,等能夠麵對的時候再出來。我覺得現在我已經可以試著去麵對了,無論是過去還是今後。”
    雪飛颺看著鳳鳴的眼睛,看到了鳳鳴眼底深處的一絲絲猶豫和恐懼,他知道鳳鳴並不是真的已經完全做好準備去麵對過往,隻是記憶的牢籠已經打開,不管他願不願意,鳳鳴都要去麵對了。
    雪飛颺輕聲道,“鳳鳴,你不用恐懼,也不用害怕,無論前方是什麼,我都會和你一起麵對,你知道,我一直都在。”
    鳳鳴看著雪飛颺對他的關心和緊張,心裏既感動又愧疚,他輕笑一下道,“飛颺哥,我不會跟你客氣的,我才不要獨自一人去麵對這個世間的黑暗。你當年說會一直陪著我,我可記著呢。”
    雪飛颺坐在對麵笑著點點頭。
    兩人靜靜坐著喝了會兒酒,鳳鳴轉過頭看向窗外,外麵的雨已經停了,隻剩下濃到抹不開的黑夜,他盯著黑夜的最深處道,“飛颺哥,你知道宇文會為什麼要殺我麼?
    我其實也是最近這段時間才想明白,宇文會並不是真的想殺我和我爹,他隻是單純地仇視漢人,看不起漢人,在他眼裏,我和我爹的命就像是路邊的雜草、蟲蟻,可以隨時一腳踩死,他不過是在用我和我爹的命警告他的弟弟宇文至,鮮卑人和漢人是不可以共存的。
    在我爹死的前一年,宇文至帶了他在長安的朋友到莊子裏玩,宇文至也喊了我去玩,他那些朋友都是鮮卑貴族,從來就看不起漢人,他們在莊子裏玩的時候就趁宇文至不在的時候合起夥來欺負我,我那時候也很不服氣,就和他們打了起來,他們人多,好幾個年紀還比我大,他們也都是軍閥出身,自小習武,我當然打不過,被他們揍得很慘,宇文至趕來後就特別生氣,他為了幫我出氣不僅跟他們打了一架,把他們傷得不輕,之後還趕走了他們。
    那幾個鮮卑貴族少爺應該是氣不過,回去向家裏告了狀,之後應該是宇文至和漢人奴婢做朋友的事在長安城世家子弟中傳開了,宇文至父親年紀大了,一直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宇文會在教養他,宇文會知道後非常生氣,讓宇文至不要跟我混在一起,還讓管家罰我和我爹在院子裏跪了一天一夜。
    那次之後我就知道我跟宇文至的身份是非常不一樣的,我為了不再連累爹娘,就沒再理會宇文至了,但宇文至其實從小就和別的鮮卑人不一樣,他對漢人並沒有濃厚的族群之分,他會跟我玩就是因為他不喜歡跟那些自視金貴、喜歡互相攀比的鮮卑貴族玩,他喜歡漢學,也不賤視漢人,雖然我不理他,但他還是常常偷偷來看我,跟我道歉,希望我原諒他,而且他哥哥事情也很忙,很少來莊子。
    後來因為鳳凰的事我就又和他和好了。宇文至為了給我掏鳥蛋把手摔脫臼了,他還不敢跟人說,自己回去偷偷接回了手臂,我那時候一心軟,他哥不在的時候還是會和他一起玩。有一次我跟他在書房玩的時候,我不小心打碎了宇文會放在架子上的琉璃碗,正好那天宇文會到莊子上看宇文至,他看到宇文至還是跟我玩就非常生氣,之後就用我打碎琉璃碗的事要殺了我,我爹過來求情,他就讓宇文至選擇是殺我還是殺我爹,因為無論殺了誰,我們都不可能再做朋友,宇文會根本不給宇文至一點遲疑的時間,最後宇文至情急之下選擇了讓我爹死讓我活,宇文會就在我麵前一劍砍下了我爹的頭。”
    說到這裏,鳳鳴眼眶有些濕,不僅僅是想起他爹的死,還有很多以前他跟宇文至相處的片段,那時候,他們曾經那麼要好,是那麼好的朋友,跨越了種族和身份的天壤之別,像所有其他普通的朋友玩伴一樣,一起玩耍吵吵鬧鬧地長大,但是一想到他爹最後看向他的眼神,鳳鳴就再無法坦然麵對宇文至。
    鳳鳴轉頭看向雪飛颺,“飛颺哥,你知道嗎,我這幾天經常一閉眼,就看到我爹的頭飛在天上看向我,他該是有多麼的不甘心啊,這一生,活得那麼憋屈,死得又如此草率,就像地上來來回回一生都在奔忙卻不知疲倦的螞蟻,突然有一天就被路過的人一腳踩死了。”
    雪飛颺並沒有說話,他知道鳳鳴並不是要他的回答,他也沒有任何話語能夠在這個時候去安慰去解答鳳鳴心底的困惑。
    鳳鳴和雪飛颺碰了杯酒接著道,“你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想報仇了麼?不單單是為我爹報仇吧,我是打心裏認為宇文會這樣的人不應該繼續活在這個世上了,他的存在,或者說他這一類人的存在,會讓這個世間一直陷入戰亂,不得安寧。
    鮮卑人已經在中原生活了兩百多年,要趕走他們已經是不可能了,漢人必須接納他們,他們更應該明白和漢人和平相處才是他們鮮卑族延續的唯一之路,畢竟中原本就是漢人的土地,但像宇文會這樣的人,掌握著極高的權力,擁有巨大的力量,卻總是在不斷挑起兩族人的仇恨,讓戰爭不得休止,我想我既然跟著師父修行了武道,我餘下的生命若還有什麼更有意義的事要去做的話,那就是殺掉幾個像宇文會這樣的人吧,我不知道殺掉他一個人是否能拯救千萬人,這又是否是對還是錯,但以我現在的修為與道心來看,這是我應該去做的事。”
    雪飛颺雖然直覺鳳鳴想要報仇不單單是為了宣泄心中的仇恨,但他也是到現在才清楚地知道鳳鳴內心真正的想法。
    雪飛颺和鳳鳴碰了一杯,“無論是非對錯,我都會堅定地和你站在一起。”
    鳳鳴突然笑了,“飛颺哥,你也太慣著我了。”
    雪飛颺也想笑著回應,但他笑不出來,“我也隻是順從我的本心。”
    鳳鳴道,“飛颺哥,我突然覺得在繼承師父的”逍遙道”上,你比我做得更好。”
    雪飛颺道,“那是因為我背負的沒有你多,自然能更隨心所欲,不過鳳鳴你已經做得夠好了,你若是沒有過去的束縛,一定能和天上翱翔的鳳凰一樣,無拘無束,逍遙自在。”
    鳳鳴喝了口酒,瞟了一眼已經開始打盹的鳳凰,沉吟道,“說的也是,我也覺得在資質上我才更應該是師父最得意的弟子。但我要是沒有背負父母的仇恨,我也不會成為師父的弟子,就不會踏上修行之路,又如何能明白人活著可以有那麼多思考、想法與意義,可以去追求那麼高深的境界。”
    雪飛颺道,“鳳鳴,無論在哪裏,你都是你,都會活得很好。”但我雪飛颺要是沒有遇到你,我不會是今天的我。
    鳳鳴閉著眼自己沉澱了一下情緒,才再次睜開眼接著道,“我再,跟你說說我娘被玉千秋殺死的經過吧。”
    雪飛颺沒有錯過鳳鳴那一瞬間的哽咽,他想打斷鳳鳴,但是他沒有。
    “我和我娘逃出宇文家的莊子後,我們母子一路乞討著準備走路回江陵,我們身上沒有錢,沒有吃的,我身上隻有一塊以前宇文至送給我的玉佩,我想將它當了換錢,但當鋪都在城裏,我們沒有錢交入城費,隻能一路乞討著往南走。
    我們走到第一個城鎮的時候,我想進城將身上的玉佩當掉,但在城門口我們隻討到了一點吃的。之後隻能接著往南走,路上遇到了其他的流民,我們就跟著他們一起,覺得會安全一些,但走了幾天就發現,流民們實在餓得不行的時候會狠心將小孩和女人煮了吃,我跟我娘趕緊趁夜跑走了,後來我們獨自來到上洛城,在城外我們乞討到了五個銅板,我跟我娘進了城,我扮作落魄富貴人家的下人去將宇文至的玉佩當了換了些銀錢。
    然後我們買了許多幹糧藏在衣服裏,準備順著官道接著往南走,因為各地都有很多寺廟,我跟我娘路上都借宿在廟裏,但是我們出了上洛城才走到第三天,我跟我娘在一個小廟裏遇到了玉千秋,他那時候被師父追捕逃到了這個廟裏,他扮作香客來廟裏投宿,正好跟我們一起進的寺廟。很快師父也追到這裏,第一個碰見的就是我娘,他向我娘打聽,我娘自然是不知道師父和玉千秋有恩怨,隻以為他們是熟人,聽到師父說起他的相貌,我娘就好心地告訴了師父他住在廟裏,玉千秋在暗中知道自己的行蹤暴露,在逃走之前為了泄憤就將我娘殺了,順便又在我身上下了蠱,師父為了救我不得不放棄了追蹤。
    師父先用內力幫我續了命,之後要帶我去醫仙穀求醫,我當時看到自己唯一的娘親也死了,不願意跟師父走,跟他說幹脆直接死了,讓他將我們一家三口埋在一起,後來師父將我打暈了,強行帶到了醫仙穀,再後來的事你也知道啦。”
    雪飛颺也是第一次聽鳳鳴詳細地說起他爹娘被殺害的經過,他以前一直以為他是不想讓鳳鳴觸碰自己的傷口才不去探究他的過往,現在才發現他比鳳鳴更害怕看見鳳鳴心底的傷口,他想替鳳鳴傷,想替他痛,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他所感受到的傷痛、難過不及鳳鳴的萬分之一,這更讓雪飛颺心裏難受得發慌,像是有一口心頭血哽在喉嚨口,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隻能猛地灌下大半瓶酒。
    鳳鳴轉頭看著雪飛颺陰沉沉的臉色,突然伸手一把捏住雪飛颺的臉,嬉笑道,“飛颺哥,你這是什麼表情呢,我都說了我沒事,你這哭喪著個臉幹嘛呢。”
    雪飛颺拍開鳳鳴作亂的手,心底的陰霾確實因為鳳鳴的笑容被吹散了不少,他想,在這個亂世中,命運艱難的人數不勝數,他也不是神仙,隻能說醫術尚可,他救不了所有人,但他遇到了鳳鳴,他隻要讓鳳鳴能夠沒有遺憾地度過自己的餘生便足夠了。
    鳳鳴道,“其實對於我娘的仇,我並沒有那麼執著,這個世間,每天都有著無數輕賤他人性命的事情在發生,但世人想的更多的是如何活下去,如果人人都想著報仇雪恨,這個世間大概會變成一座煉獄,那光景也太慘了。不過要是有一天讓我遇上他的話,我也會想盡辦法殺了他,起碼我知道我的利刃和他的利刃是不一樣的。”
    鳳鳴喝了口酒輕笑一聲,“你還記得以前我曾問師父一個問題,為什麼有人會活得像螻蟻,有人可以活得高高在上,輕易踐踏別人的生命,難道人的命真的天生便有貴賤之分麼?你還記得師父怎麼回答的麼?”
    雪飛颺點點頭,“師父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的命沒有貴賤,甚至也不比螻蟻高貴,在天地麵前,人命和路邊的野草一樣,都隻是這天地間的生靈之一,生靈萬物,各有壽數,如蜉蝣朝生夕死,如樹木可活上千年。”
    鳳鳴接著道,“人命雖無貴賤,但人心有善惡,人的力量有強弱,所謂人命貴賤不過是心懷惡念的人想要恃強淩弱,欺淩、奴役其他力量弱小的人而想出來的把戲。好在這世間總是心懷善念的人更多,我和我娘能夠一路乞討向南行也是靠這世間心懷善念的人的幫助,這個世界雖然一時會被心懷惡念而力量強大的人所掌控,但終將被更多心懷善念向往和平安定生活的人所打敗,隻是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那個世間的到來。”
    鳳鳴的話讓雪飛颺心中突然一陣難受,他驀地抓住了鳳鳴的手,“鳳鳴,可以的,有我在,一定可以的。”
    鳳鳴用另一隻手抬起酒壺和雪飛颺的碰了一下,笑道,“我也覺得可以,我的運氣一向都不錯。”
    雨夜過後,第二日依然是個晴天,但因為前夜的雨,幾人不僅看到了日出,還看到了雲海。
    看到初陽衝破浩瀚的雲海,將光芒撒向大地,讓人的心境都不由得開闊起來,同時也不得不感慨天地的廣博與奇妙。
    “鳳鳴,這輩子遇到你,真好。”
    “飛颺哥,你幹嘛把我想說的說了,是我遇到你,遇到你們才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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