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真想一輩子看到那燈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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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辛汜做了一場夢,夢裏,他還是狗都嫌棄的年紀,爹娘健在、琴瑟和鳴,一家三口、天倫享樂,幸福的極了。
    夢裏,他總愛偷溜著跑出去撒開了歡兒地耍,他那溫柔娘親總揚言要打斷他的狗腿,他那肅正嚴明的父親大人總記掛著他的民他的百姓。
    時不時地還會因為偏心黎民地多了跟他娘爭論幾句,不過他性子軟又疼極了發妻,總是不攻自破投降的極快。
    他娘親也是,嘴上說著計較,其實心裏頭是心疼他爹的。
    還有他啊,說來多餘也不算多餘,反正他娘親也疼極了他,總會在他浪出去一整日餓了溜回來的時候、給他做上滿滿一桌子好吃的,就算平日裏他總惹她生氣,她也不大計較。
    他那時候就覺得,他們家應當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一家子了。
    可惜啊,這世上所有頂好的東西都是容易破碎的,凡是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東西,總持不得長久……
    虞辛汜是被五髒六腑的輾轉疼醒的,先前風蚩給他那掌挨他的實,事後極力忍著又問了幾句話。
    他受了傷腦袋昏昏沉沉地記得不大清楚了,如今這會兒暈了幾個時辰緩過來才零星想起來些。
    他記得他當時含著口腥血問了風蚩一個名字,那不是一般人的名字,那是當朝最舉足輕重的朝臣胡丞相的名諱——胡不闈。
    但樓主風蚩並沒有回答他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隻是在他問出這個名字時不屑一顧地冷哼了一聲。
    其實根據他這番反應、他就已經知曉答案了。
    無論當年指使的人是誰,高位重祿、天恩澤沃又豈是他區區一個混了幾年江湖的虞家餘孽能夠撼動的,就算他怎麼折騰也不過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罷了。
    著眼眼下,他被鎖在風月樓的水牢裏,全身叫幾條極粗的鐵鏈子給捆著,一動彈四周的出水孔就會止不住地往下湧水,那些冰涼刺骨的冷水就那麼橫衝直撞地拍打到他的臉上、灌進他的衣袍裏,毫不吝嗇地卷去他身上所有的溫度、將寒意不要命了地貼到他的皮肉上。
    雖然正值夏日,但這地牢常年不見天日,陰森潮濕地很,原本他穿的就是薄衫此刻又被刺骨的冷泉澆了個透,寒冷從皮肉滲到他的骨子裏,將他在血脈裏流動的滾燙血液都給凝滯了流速。
    肺腑的傷仍舊還疼著,那感覺如同千百根鋼針一起以著勢如破竹的威力往他肉裏紮似的,每根鋼針還都帶著倒刺,隻要紮進他的肉裏偏都有了靈性一般地帶出許多碎肉出來,周而複始、從不間斷。
    內傷淬煉出火一般的疼,周身的冷不斷往他肉裏鑽,兩種痛苦交纏久了他反而麻木了,反而覺得這具身體都有些不像他的了。
    方才醒過來時還想為何風蚩會這麼好心地留著他的命,敢情人家是為了專門再多折磨他一段時日。
    照這樣下去,他不需要多久,就能“一步登天”了。
    可惜了——可惜了什麼?
    想到這裏,虞辛汜忽然腦袋清明了一瞬,他方才有過諸多可惜,可當回憶起某個畫麵的時候、腦海之中天花亂墜一樣的冊頁卻突然停住了。
    那畫麵裏,商家的府苑前前後後被好多盞長明燈給圍得水泄不通,在一片黑壓的長街之中亮得跟個招搖過市的顯擺大戶似的。
    顯擺大戶的主人就執著一卷經書,趁著晚風、坐在府中最亮的那一處院子裏待著,時而抬抬眼眸往那院牆上瞧,擺明了是在等人。
    等誰呢,虞辛汜心知肚明。
    他第一天留居商府的時候,便稍微留神了這家院子院牆的布置,作為一個常年習慣性摸清地形好給自己留後路的殺手,他這點職業操守倒是從來都不會忘。
    後來晚間回去,離著老遠、就能發現院牆外多了好多長明燈,但他記得、這些白天裏還是沒有的。
    商府來往的人極少,他家的主子是個腿腳不好使的不常出去,點燈也是浪費銀子,所以,這些燈是給他點的。
    可他二人之間又沒有什麼不尋常的關係,那小公子給他點燈作甚,難不成還怕他找不著回府的路了?
    他原本心裏是這樣想的,直到離得近了,走到了院牆下忽然發覺那些燈掛著的地方都剛剛好——
    不會叫他看不清腳下,也不會礙著他翻/牆的時候撞到碰到。
    這般,他反而越發疑惑了,難不成這些燈當真是給他點著怕他摔著絆著?
    還沒等他想清楚,他常年翻/牆的自覺便叫他先開始了動作,才翻到牆上,便瞧見院裏坐著個人。
    他起初有些發愣,心下是有些堵的,隨即那些愣了的神兒便從腦門兒往他心底竄,竄的又急又猛,一下子就通開了他心裏頭的堵。
    可惜這一下並沒有緩解他心底的異樣,反而給他帶來了更反常的情緒——酸。
    他心裏發酸,一酸酸到了鼻子,酸到了眼眶裏,酸的他差點就想叫一聲院子裏坐著的那個人了。
    上一回有人給他點長明燈的時候還是十數載前了,那次他雖然跟守門的執事提了,可他畢竟不是直接領頭管事的,後來擱置了好幾日,還是他娘親自去集市買燈回來給掛的。
    那以後,虞府門口亮了許多,他每每看到就能想起他娘親,十分安心,便時時跑出去都走的是正門了。
    這世上給他點燈的沒有幾個人,可以說,在那日之前,從來隻有他娘一個人。
    後來的十數載他吃了許多苦,知曉他爹娘走後這世上便沒有人是他最親最近的了,便懂事了很多,從來不會提許多要旁人滿足的事情,哪怕是在宋拂春麵前也一樣。
    可他倒是沒料到,風雨飄搖十數載之後,他會遇見一個商吟。
    那日,他坐在牆頭上盯了商吟許久,直到那人再抬眼將眸光同他對上,他才出聲。
    他記性不好,如若要問他那日開頭的第一句是什麼、他一定忘的一幹二淨了。
    不過那句話其實也不是很重要,反正他原本開口也是為了不叫商吟瞧出什麼異樣才說的。
    隻是,他那時候確實還有一樁唯一記得清楚的東西,算是個打算一輩子也不會說出口的秘密——
    他想…商吟可以這般給他點一輩子的長明燈。
    說來可笑,他活了這幾十載,從來也沒想過、平生三十多年飄搖流離,到頭來他最慶幸的時刻,竟然是坐在滿是長明燈的牆頭上看著一個認識不久的男人……
    虞辛汜又有些昏沉了,這水牢當真是冷極了,冷的叫人渾身麻木,冷的叫人意識模糊,冷的叫人不知今夕何夕。
    他現下總覺得已經是晚上了,天色已經黑了,時間過的很慢,慢的跟停止了一樣。
    捆著他的鐵鏈很沉,他不能動也不想再動了,五髒六腑如同淬在能夠叫人灰飛煙滅的烈火之中焚燒一樣,滾燙的火舌一遍又一遍地卷過他的血肉,燒幹了他骨肉裏的鮮血。
    可他整個人是冷的,冰冷的如同沒有溫度,漸漸地他不知道自己該熱還是冷了,幾個時辰像是過去了好多天,度日如年的感覺當真是一點兒也不好受的。
    他腦袋裏的一絲清明叫他現下有些後悔,不,是很後悔,他後悔許多事情,忽然發現那些事情多得他想不過來,可個中叫他想出更多的難受來的隻有一件——
    你說倘若商吟不需要人給他找到那七苦樹,那他是不是就沒救了?倘若他就要死在這裏了,那是不是就沒人替商吟找那七苦樹了?
    他想來想去,漸漸變得隻擔心這一件事了,可就算隻有這一件事可擔心、他還是想的更加糊塗,結果糊塗著糊塗著便沉沉地昏了過去……
    他熬的不久也不短,足足半夜,不過幾個時辰,卻也夠人趕過去了。
    興許是心裏的焦灼太過一時蓋過了病痛的折磨,商吟一路奔波趕到風月樓時竟絲毫沒有前幾日的病態。
    且一上門便眸光淩厲、凜然不懼,叫手下的暗衛將整整一樓的一般、鎮樓殺手都揪了出來。
    兩方的人都不是什麼吃素的主,這一戰死傷不論卻也是自損八百傷敵一千。
    直到風蚩是真心心疼了自個兒多年培養的人才,這才怒不可遏地露了麵:“商公子果真是雷霆手段。”
    他滿口假話胡言多的很,商吟沒空同他廢話,便直接勒令道:“放人不放!”
    他從未在外人麵前露過脾氣,這是第一回,可見事情有多嚴重。
    風蚩盯著他說一不二的眸子,心下也是一口大氣,他逍遙自在了這麼多年,有什麼人敢這樣跟他說話:“商公子好大的口氣!”他怒道。
    “我命不久矣無甚所謂,可倘若他有事,我定叫你死。”他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這句話來的。
    人一般在遇到極為迫切的事情時,實際上是沒有太多的機智可以撐著的,商吟現在的腦中剛好就隻剩一絲了。
    所有人都說他是個溫潤如玉的儒雅公子,是個九天之上冰清玉潔的謫仙人,是秋水為骨的柔順客,可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骨子裏從來都是殺伐果斷的。
    但凡是他想要跨過的坎,就不會有橫陳在間的山巒,他固執又泯頑不靈,他如今覺得再多的生死有命都不重要了,此刻他隻想要見到一個毫發無傷的虞辛汜。
    “商單行你敢!”風蚩從未聽過這麼直白又叫他沒有底氣的話,他看著商吟的眼神,確實沒瞧出來任何叫他這句話不成立的遲疑。
    旁人可能不知曉這位商公子是什麼人,可他多少知曉一些。
    能在京都混成首富、還養那麼多私衛叫天子別無他法、並不是什麼一般人能夠做到的事情,況且他的身後並沒有什麼明麵上的權貴支撐,這就更叫人忌憚了。
    “我再問最後一遍,放人不放!”時間再多拖一秒,他的理智便會被他的急切給吞噬的更徹底,他晚來了幾個時辰,他半分不知曉虞辛汜在這之前受了什麼苦。
    “好你個商單行!”風蚩有些氣急敗壞,不過又想起什麼,便有多了幾分底氣:“放人可以,拿你的一樣東西換。”他說道。
    “說。”商吟幾乎能想到他要什麼,哦不,是他背後的那位大人物想要什麼。
    “你在朝中安插的官職在職名單,你把這個交給本座,本座便告訴你虞辛汜在什麼地方。”他看著商吟,眼底是誌在必得的神情。
    商吟好看的眉頭緊緊擰著,淩厲的目光看著風蚩,幾乎是一刻也沒有猶豫地從寬大的袖子裏拿出來一本手劄朝他丟了出去。
    風蚩雙眼放光,麵上頓時見喜,一接住那本手劄便緊緊握著,直到察覺到商吟極其冰涼的目光才反應過來:“水牢。”
    他說完便使了輕功蹬著樓頂,兩三下沒了蹤跡,似是樓中這些人都與他毫無幹係了。
    “不留活口。”他自然說的是這樓裏的人。
    無辜的人的命,其實跟他毫無關係的,誰叫他們效忠的人手腳不幹淨動了不該動的人,哪怕自損八百,他也沒什麼可後悔的。
    “且慢!”突如其來從樓中冒出來了一句喝止。
    商吟沒空理他,自顧自的朝著風蚩所說的水牢尋去——
    “我知道水牢在哪,你不必做到這般!”銀辰說道。
    他現了身,站到了商吟麵前。
    “帶路!”商吟眼裏心裏隻有虞辛汜,他自然是希望能夠更快找到人的。
    銀辰自然也擔心虞辛汜,他走的比商吟快多了,到後麵壓根兒不管這坐著輪椅的貴公子了。
    至於今日之事他先前半分也不知曉,他確實察覺出來了異樣,卻被樓裏所有人瞞著,直到方才樓主和那小公子對峙他才知曉事情前後。
    可他想不明白,他明明都那樣警告過虞辛汜了,為何他如今還會隻身涉險獨自闖樓、還被關進水牢?
    他心下百思不得其解,腳下卻未曾慢過一步,沒出多久便尋到了水牢的中央,那裏的水閘開著,雖水流不大,卻已經蓋過半個人了。
    “辛巳!”他這般喊的驚心動魄,還在後麵的商吟也聽得更加驚心動魄,他腳程不快,卻也是丟了輪椅站起身盡力再往這邊趕了。
    直到聽到銀辰那句頗為擔憂的辛巳,他仿佛天塌下來了,腳下差點沒踩穩,隻好喚了經年:“去看!”
    言語之中還有怒意,倒不是氣風蚩該死,卻是氣此刻的自己有多沒用。
    經年瞧他那副模樣一點兒也不放心,但到底明白現下應該做什麼最妥當,便皺著眉頭朝著聲音傳來的地方去了。
    商吟依舊是那般趕著,不快也不慢,他下地走了幾日,其實走跑已經與常人無異了,可他現下卻覺得他的雙腿像是拖累一樣拚命拽著他不叫他趕去看虞辛汜。
    他使了平生最大的力氣也沒有將他二人的距離縮短多少,距離還是那般遠,遠的宛如隔了千萬崇山峻嶺、溝壑延綿,從始至終半分未相連。
    “嘩啦嘩啦”的鎖鏈碰撞聲清脆地像是響起在耳邊一樣,伴著湧動的水聲他心下猛然一疼,喉嚨堵的喘不過氣來,肺裏像是有人突然給他紮了一刀。
    這樣還不夠,那刀子被人緊緊攥著在他的肺裏攪動,生生是要他疼死一樣,緊接著他咳嗽了幾聲,伴著劇烈的咳嗽又咯了口血出來。
    他又聽到有人出水的聲響,心裏當即鬆了一絲氣,覺得肺裏沒有先前那般疼了,腳下移著步子終於踱到了水牢一邊、瞧見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那一刹,他好像心下更緊了,好像又更害怕了,他從未發覺自己的眼神有那般好過——
    虞辛汜被人拖著露出水麵,渾身纏滿了漆黑粗實的鎖鏈,那些鎖鏈禁錮著他的四肢叫他在水裏怎麼也動彈不得,他臉色蒼白的沒有一點血色,嘴唇凍的烏紫,眼睛閉著沒有一點生氣……
    他突然腳下有些發軟,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傍邊,虞辛汜就那麼躺在他麵前。
    他低下身子,半跪在他麵前,伸出有些顫抖的指尖撫了撫他的眼睫,恍惚之間聽見一道聲音說道:
    “受的內傷很重,又在水牢泡了幾個時辰,得盡快送出去醫治,我背他…”
    商吟仿佛隻聽見了受傷很重幾個字,他瞧著虞辛汜蒼白的麵容被害怕這種他從極其少有的情緒籠罩著,慌亂之中他緊緊握住了虞辛汜的手。
    那手冰涼的凍人,他從未碰到過那般涼的手,那涼意仿佛是條有意識的毒蛇一般,鑽到空子便順著虞辛汜的手掌纏到了他的手腕上,再從手腕到整隻胳膊、到整個胸膛再到整個人。
    那毒蛇一路順到他的心底,在他的心髒最熱烈的地方狠狠咬了一口,冰冷刺骨一瞬間穿透他整個人最柔軟的血肉——
    他原來是極其怕冷的……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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