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3人之將死其夢也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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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了我多久了?”商吟問道。
溪川低下了眉頭,說道:“回稟公子,有十年了。”
“十載了。”商吟看了他一眼,又將目光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日子過的很快。”溪川以為他是想起自己身體不好怕是沒多少日子了感慨一番,不想冷了話關,便接了這麼一句。
“你可知十載光陰下來,有些東西深入骨髓。”商吟忽而又說起了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屬下不知公子何意。”溪川回道。
他沒有那般傻,聽到商吟說的這番話自然是起了疑心,但事情他都已經做了,如今也隻好打死都不認。
“為何要說謊?”商吟抬眼看他,冷厲的目光直逼他心底一絲才按捺下去的慌亂。
“屬下知錯。”他跪了下去,卻並非如他口中所說的那般知曉了犯錯。
“阿巳怎麼了?”商吟皺著好看的眉頭,語氣之中有幾分怒意。
“辛巳公子他……公子為何總是將關於辛巳公子的事掛在嘴邊,就算他躲避您如洪水猛獸,惹您勞神憂心,好像您永遠也不會覺得不耐煩?”
他話到辛巳身上,又生生轉了一個彎兒,你說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事情,他能看不出來嗎,他無非就是想要個說法,既然心之所向,又為何不能為了私欲讓自己好過?
如若他真的喜歡虞辛汜,又為何不肯好好活著?倘若他不喜歡,又何必再去招惹人家,苦了自個兒身子。
“先前在這世上我從來都是一個人,直到遇見他,我才有個牽掛。”商吟說道。
他不想騙人,如今虞辛汜不在這裏,他倒是也能吐出些沒同人說過的。
“公子當真喜歡辛巳公子?”溪川問。
所有人都知曉他沒多少日子活不長了,所有人也都知曉他對待虞辛汜非比尋常的不一般,可沒有人信他是真的舍不得虞辛汜。
倘若,他不喜歡,便不會活到今日,任由自己夜夜遭受噩夢了。
“你到底想說些什麼?”商吟不想再同他說下去了,他總覺得他是話裏有話。
“辛巳公子昨日夜裏一人去了風月樓赴約救人,風月樓樓主也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打算永絕後患。”
溪川瞧不明白他家公子到底在想些什麼了,但人活著確實要有個牽掛,既然虞辛汜能叫他牽掛著,喜不喜歡勞不勞神似乎也沒那般重要了。
“你!調派人手!咳,咳咳咳!”商吟氣的劇烈咳嗽了起來。
溪川連忙起身去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你倒是欺瞞忤逆起我來了,滾出去!喚經年過來!”他氣的站都站不穩了。
雖然挨著上司怒火,但該稟報的事他還得稟告完:
“昨日夜裏,琳琅居掌櫃薛琳琅前來求援,屬下擅作主張將一直暗中護著辛巳公子的人都借了出去,怕公子知曉便沒告訴經年,此刻他心情應該依舊不怎麼好,公子這件事之後您大可隨意處罰屬下。”
現下,也隻能這樣了。
“調派人手!”商吟扔下這麼一句便進屋將輪椅調了出來,他這副虛弱的身子雖然能勉勉強強站起來,卻也不能撐太久,倘若坐著去,大敵當前好歹能持幾分威嚴鎮鎮場子。
說起來,虞辛汜這邊早深入了敵窩,昨夜月黑風高之時,燈火通明的風月樓中,他一人義無反顧地前去,堂中、卻隻有一椅一人一小案等著他。
正堂上座就是他那效忠了十數載的公家——樓主風蚩。
“辛巳,別來無恙啊。”
先開場的到底是風蚩,他言語之間洋洋灑灑,安逸悠閑的極了,仿佛當真將迎來的虞辛汜當作一個約定好要秉燭夜談飲茶的老朋友。
其實…對於他自己對辛巳的判斷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什麼,當初叫辛巳留在這風月樓裏,也確實是他瞧中了虞辛汜一身俠骨和上好的本事。
他做的這不幹淨的生意,總得需要幾個熱血雲義的敞亮人混在明麵上遮著掩著,雖說對他來說,若真要深究,好壞實則並不重要。
但他是替人辦事,選擇做個場麵生意人的時候,好歹麵子上同人說起來的時候要過得去。
說到底,過不去也沒關係,反正他們這一輩子死生才是打頂重要的東西,揪著這幾個場麵人咬死不承認,便也可以叫人沒什麼轍。
雖常嘴硬說著的是場麵,但左右仔細琢磨,他們這樣的人無非也不想叫塵世的人,用是非黑白那一套一棒子給他們打死罷了。
“銀辰呢?”虞辛汜沒空跟他廢話,眉頭一皺,冷麵一副擺出來,腰間的長劍鋒芒畢露,好像已經做好了要出鞘的準備。
“急什麼,這一時半會兒本座還不會對他做些什麼,畢竟主仆一場十數年,本座就算再怎麼秉公執法、也得念著舊情不是。”
他倒是臉皮厚的很,秉公執法,一個滿手冤孽的殺伐之徒,憑他也配!
風蚩笑了笑,拿起身旁小案上的茶壺往茶杯裏倒了兩杯茶,抬眼瞧著虞辛汜問道:“可否共飲一杯?”
虞辛汜:你還別說,他一路馬不停蹄的趕過來,確實有些口渴了。
但這般精於算計,城府極深的人,定然心裏沒憋什麼好水。
虞辛汜聽見這話眉頭又是一擰:“你又想耍什麼花樣!”
“你誤會了,本座既然邀你喝茶,定然是想同你談些知心的話。”風蚩繼續裝模作樣地說道。
不過他這樣說也算是給了虞辛汜多磨的時間,他正好來的急切匆忙、以為自己這次沒機會逃怎麼著也是個九死一生的下場,不過現下對方態度不怎麼咄咄逼人,他也好順水推舟地耗著,便旁敲側擊問道:
“樓主觀我十數載,難道還對我有些好奇的事情?”
他挪揄地看了風蚩一眼,並沒有急著真跟他麵對麵坐下,先探探話再說。
風蚩聽了話卻也麵不改色地同他坐著,說道:
“你我二人從未如此聽茶細談過。”
那是肯定的,畢竟也是上司,誰他娘的會整日裏閑著無事同管著自個兒差事的大哥瞎聊天,這不就是缺心眼撞槍口上麼。
“樓主您日理萬機,我可不敢輕易耽擱您的時間。”虞辛汜四兩撥千斤。
反正他兩人中,一個等著對方說,一個等著磨著時候,怎麼都不著急。
大抵瞧出了虞辛汜的意圖,也到了話關之上:“今日是個好時候。”
風蚩看著虞辛汜,又接著說道:
“你我二人之間既然不再是主仆關係,那我是不是得喚你…虞辛汜?”他特地在虞字之上加重了口音。
虞辛汜也不蠢,這些日子細想從被逐出風月樓的種種,將前後不對勁兒的細節聯係起來,怎麼著也知曉是他瞞了數十載的身份給他惹的禍。
他這前任上司向來是個見利眼開、為己可以天誅地滅的主,如今知曉他手下身上還有這麼一樁未曾了結的孽債,還是多年前算在他頭上的,他再怎麼運籌帷幄也不會心裏舒坦,自然是要問一問滿足一下自個兒的求知欲的。
“樓主做莊,自然是隨您的意。”虞辛汜笑著抿了口茶水,忽而覺得有一絲熟悉。
這是上頂的廬山雪霧,市麵上千金難求,聽說京都之中那些跟天子沾邊兒的權勢富貴一般都喝不上。
他舌尖回味,卻半分也體會不到旁人品茶的樂趣,好像舌苔之上叫苦味籠罩了個滿,鐵了心地要苦到他的嗓子眼、肺裏胃裏去。
他不喜歡茶,一直如此,隻是這茶的味道叫他想起了一個人來。
那商家的小公子喜歡茶,那日,他以為的初見時,商吟泡的茶同這個差不多,應當是同一種,反正味道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刁鑽古怪。
他總說他記性極差,可如今卻連他幾月之前聞的茶的味道都記得,好像他的記性也不錯。
“你一點都不好奇我是怎麼知曉你虞家的事的?”
風蚩拂了拂袖子,將手裏的茶杯送回到了小案上,眸光不偏不倚剛剛好對準虞辛汜那一雙俠骨丹心、嫉惡如仇的瞳子。
虞辛汜應當是好奇的,但現在人麵對麵地問著他,他反而不好奇了。
右他既然這般問,定然是想要說的。
“我如若說我很好奇,你就會告訴我?”虞辛汜反問道。
他其實對於事情的經過也沒有那麼多的疑問,權勢高位之人想要做的一些事,或許對於普通人來說難如登天,可在他們手裏眼裏,就如同輕輕撫掉一片葉片那樣簡單容易。
他隨意想想其實就能猜到經過了。
“數十載前,你虞家滿門的命皆是我一夜之間拿的,如此,你也不問?”
他這番話說的輕飄飄的,前麵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半分也沒有鋪墊,真問下來隻是叫虞辛汜有些不舒坦。
任是你任何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悠哉地坐在你麵前同你品茶,同你輕輕地問了下你藏的最深最底的恨怨,你就算再怎麼釋懷再怎麼想的清楚,也不可能做到泰然自若的,更何況,虞辛汜壓根兒就沒放下過往事。
“問,我自然要問。”他緊緊捏著手指,倘若手指上有多餘的指甲話,此刻定然是死死嵌進了肉裏。
“本座還以為你真一點兒也不在乎。”他笑了笑,總覺得這是一件不怎麼了不起的事情,好像茶後談資,又像是多年裏“豐功偉績”之中的小小一件。
“為何是虞家?”虞辛汜問。
那個時候,朝野中的最高位善流偏偏就屬虞鶴鳴,想要善世道的清流有很多,可隻有他一個人做了最顯眼最紮眼的那個。
這些虞辛汜都知曉,眼中釘肉中刺有時候長成型就是一般簡單,隻要有那麼一個可以怪罪的人,所有債所有不快所有不順,都可以順理成章、毫無理智地歸結到他一個人身上。
這世上的人千千萬萬、形形色色,但不管是什麼骨頭,隻要是站在最顯眼的地方的那個,人們隻看得到他,也隻願意看到他,不論是仇恨、嫉妒,還是羨慕。
“他擋了別人的路,自然要除。”風蚩悠哉地回答道。
說起來,他這般悠哉倒也沒錯,過往這般的生意他做了不少,倘若每一個他都有番感慨的話,那他早就成了一個流芳天下的騷客詩人了。
“當時,也是為了錢財?”虞辛汜捏著青白的骨節,整個人崩成了一柄箭在弦上的驚弓。
他腦袋裏很多畫麵重疊,飛速擠在一起之後又迅速炸開,總叫他覺得眼前之景不像是什麼真實的場麵。
你說,他藏了數十載的事情,怎麼一朝就忽然叫人發現了,怎麼他不共戴天血海深仇的仇敵、在追殺了他數月之後還能同他閑逸無比地品茶?
怎麼他尚且能同他仇怨的恨不得吃肉飲血的仇家談笑風生,怎麼他還能忍得住殺人雪恨的衝動,怎麼他藏了數十載如今叫人發現卻依舊是丟盔棄甲、潰不成軍的廢人模樣?
“人生在這世上一輩子,哪裏有不為了錢財權勢地位賣命的。”那就是承認了。
“倘若能過的上尋常富裕的日子,又何必將自己推進那怎麼也洗不幹淨的血海刀路裏,一輩子沾著鮮血怨鬼過日子,生時擔驚受怕,死後下到十八層地獄裏,這就是你們不惜一切所求的?”
他確實是不大理解,他做殺手的這麼多年,也殺過人,可以說是殺過許多,但他殺的都是些做了惡的窮凶極惡之徒,這是他份內他可以選擇的事情,他什麼也未曾求過。
隻要初心還活在過去,那些藏著的苦恨將他纏著,便叫他想不來現下的事情。
“死了進十八層地獄?哈哈哈本座倒是沒想到你當真是這座樓裏最純粹天真的殺手。”
他笑的無比酣暢淋漓,充滿了嘲諷和放縱,這是他的地盤,他可以肆意妄為,就算他破口大罵虞辛汜就是個極其天真、又自以為是的傻子也沒人敢反駁他。
“我總覺得隻要相信地底的黃泉之下有那十八層煉獄,我就可以暫時做一個善惡昭彰的人。”
他也笑了笑,無奈的神色在冷清的大堂之中顯得有些可憐。
從風蚩談到虞家滅門那句開始,他就輸了,手無寸鐵、輸的像個沒人要的笑話。
他又不傻,他又不是傻子,他怎麼會不知道人死了就是一座枯墳,他怎麼會不知曉人死了會腐爛在泥巴裏、混同那些又髒又臭的泥土被地底下不見天日的老鼠啃的渣都不剩!
他怎麼會不知曉!
可誰來告訴他,倘若他不信黃泉之下可計量生前因果,倘若他不信恩怨情仇入地獄分明,倘若他不信他所遭的苦難有朝一日都會有個說法,他能夠怎麼辦?
善惡是什麼東西,善惡分明隻是這世上最不值錢最輕賤的東西,是那些髒苟之人一兩句話就可以輕而易舉得到的身外之名,是這世上自以為是救世良方的毒藥苦草,是人一輩子都要困頓到死的最沒有意義的東西。
“本座惜才,第一眼見你便知曉你不是池中之物,沒想到區區幾載你就坐上了鎮樓的位置,不僅將樓中幾位執事拿捏地極死,還過的像是一個道義淩然的俠客,古道衷腸初心不負悉數叫你做的滴水不漏,不過你命不好,攤了個倒黴的家世,想必後來也不曾過極為快樂自在的日子——”
“生死有命,我且從未覺得是壞事,你又有什麼資格置喙!”
他怒目,直接同風蚩嗬斥道,半分沒有顧及彼此身份顏麵。
“你別忘了,你此行是為了什麼!”
大抵風蚩是叫他一句沒資格給堵的有些不舒坦了,麵子上沒怎麼掛住,忽然就沉了下去。
先前那小案品茶的風雅悠閑,此刻蕩然無存,劍拔弩張的鋒芒在他二人之間不斷蔓延,仿佛要衝破了最後的屏障阻礙,要橫行割破了對方的皮肉筋骨,叫他們知曉疼是如何的令人忌憚。
虞辛汜被他拿捏住了七寸,原本也沒有機會贏,此刻更是沒了底氣,他說道:
“放了他,我任你處置,他做了十數載的執事,也算你半個心腹,反正我今夜來此他並不知曉。”
風蚩觀了他十數載,可以說是很了解他,但他在風蚩手下數十載也同樣沒有放過可以揣測樓主心思的機會,他又何嚐不知曉風蚩的手段。
他給的傳書說的確實沒錯,銀辰在他手裏,哪怕沒有被他謾罵責罰、沒有被他關進那玄鐵做的籠子裏挨鞭子,隻要銀辰在這風月樓裏一日,他就在這樓的樓主手裏。
無論怎麼忠心耿耿,既沒有前路更沒有半分退路。
“你猜對了。”風蚩並沒有讚賞他的意思,知曉他的手段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向來不是什麼善人,也從來說話不算話。
“你想要的不過是我的命,不幹旁人。”
有朝一日,他的命終於成了他能摻合往事談判的籌碼,他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你說他這半輩子,是為了求個什麼?求個明明白白有始有終的一死?
“放心,他畢竟還是我樓裏的人,至於你…”
“你效忠的人是誰?”虞辛汜忽然發問,這問題算是有些觸及到風蚩的底線了,他麵色怒轉,鋒利的眼神如同豺狼撲食一般凶狠。
“你一個將死之人,也配問?”
他們好像都比較計較配不配的問題,其實他們都極為在乎旁人對自個兒的看法,卻又不喜歡承認。
“是朝中哪位貴人?能叫你堂堂一個京都生意最好的殺手樓的樓主俯首稱臣那定然是朝中了不得又數一數二的高位權貴——”
“虞辛汜,你找死!”
他被人踩到了最不能冒犯的尾巴,一時氣急便一掌使了全力出去,虞辛汜原本也就沒想躲,站在原地生生挨下了這一招。
肺腑如同被重物碾碎一般,又極為不情願咽氣地最後在人的胸膛裏掙紮翻滾一番,尖銳和刺疼接踵而至,他有一瞬間甚至不知曉他這是中了刀劍了還是什麼。
碎肉連同著腥鏽的鮮血從嗓子眼兒一路逼到他怎麼也咽不下去,一陣劇烈咳嗽之後,那鮮血和碎肉湧上來的更多了,像是止不住一般。
他疼啊,好疼好疼啊,比起小的時候娘親抱著他逃亡那日,摔倒在地上頭一次被鋒利的刀劍割破了手掌還要疼。
那之前他沒吃過什麼苦,但那一道口子超過了他先前體味到的所有的疼,叫他頗為難耐,就算是如今想起來,也極為忌憚。
可好像就是自從那之後,他好像吃的苦就越來多。
久而久之,就什麼苦也都能吃了。
從惡如崩,從善如登,他從未辜負過任何待他有期望的人和事,要說有的話,大抵應當要算上一株他不怎麼聽過的七苦樹。
他現下有些後悔走之前同那人鬧的那般不愉悅了,其實他一直都心知肚明,那人極好,隻有待他向來都是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