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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月色皎皎,天地之間裹一片銀白作衫,風吹草亂,撚幾絲肆意在瓦礫屋簷之下賣弄身姿,綠枝漸彎,春花緩綻,滿院棲秋桂,屋中一燈燃。
    “我猜的果然沒錯,你當真是精通著琴棋書畫的。”虞辛汜瞧著商吟往日作的書畫說道。
    “不過是閑來無事,隻能作些風雅罷了,多謝阿巳看得起。”
    商吟手裏抱著那筒,一刻也不願意放下虞辛汜送他的“滁州西澗”。
    “不必妄自菲薄,你商家的底細我還是知曉一二的。”虞辛汜說道。
    “阿巳知曉?”商吟抬眸看著他問道。
    先前虞辛汜怎麼也不相信他的名字,所以他便沒有過多地去解釋什麼,況且京都中的事情都太過於權名至重,按照虞辛汜的性情應當也不會關心。
    他還以為,他二人大抵自始至終都會隔著一道邁不過的牆的距離。
    “知曉的並不久,我先前不怎麼關心。”虞辛汜解釋道。
    他確實知曉的不久,說起來,這事兒還是今日在茶館裏、薛琳琅無意之中同他提起的。
    “其實你大可以直接來問我。”商吟又說道。
    “問你?問你你都會如實告知?”虞辛汜不怎麼相信。
    聽薛琳琅說,商家上一任家主去的早,死的時候就留下了一堆生意上的爛攤子給自個兒妻兒孩子。
    原本商家就家大業大的,直係旁係多的占了幾處宅子,內裏更是有幾個親係一直對著本家虎視眈眈,總是想要爭奪這些快要沒落的商貿交易。
    那時候,商吟還小,大一些的長輩都將他視作完全不用在乎的毛孩子。
    再加上他一副常年要用湯藥灌著的病弱身子,看著也並沒有什麼威脅,便在他同他娘親麵前胡作非為了很長一段時日。
    後來,這家業之事沒個著落,他孤兒寡母為了講個理、便跑到了商家那群叔伯輩的麵前哭鬧著要些說法。
    可人家該分到的錢財不僅都分到了,還多占了十畝地,自己享福都還來不及,憑什麼要為了別人的理就把那些從自己兜裏都拿出去?
    講理定然是講不成的,這一趟,他母子二人吃了閉門羹不說,還看盡了家家戶戶鄰裏鄰親的嘴臉。
    但他二人畢竟都不是能頂的起家裏的脊梁柱,一個商吟體弱多病,打小就帶著毒,時不時地一天都要發作好幾回,他娘親變賣了完了家中剩餘的嫁妝才叫他身子溫了藥,方止了病痛。
    可二人都要生活,光花吃藥的銀子也不行,日子久了有所出無所進,捉襟見肘的實在不怎麼好過。
    最後,他娘親實在熬不過,便去那商家老二的宅子門前鬧著自縊了。
    雖說下場是太可憐了些,不過那商老二為了不把事情鬧大、名聲得個體麵,便召集幾個兄弟給了商吟原本一半的家產,算是給了一條命的安息銀子。
    他那些叔伯原先也知曉他的身子不怎麼好,之前家主在世時便是天天盼著這孩子一命嗚呼,如今他雙親皆斃,想必也不怎麼遠了。
    一個短命的毛孩子也不能成什麼氣候,於是,商家那群豺狼將那些早是囊中之物的銀錢給出去時、倒是沒太多猶豫。
    一時得意,不計後果,就是沒想到商吟這麼一個他們當初怎麼也不放在眼裏的毛孩子,後來居然成了一把不動手就能殺人的暗刀,而且還踏踏實實地活到了現在——
    “阿巳?你在想什麼?”商吟見他說著說著便走了神,也不知曉他方才在想些什麼。
    “嗯?沒什麼。”
    這些話自然是不好說,自己個兒私下裏想想便罷了,也不可能真問的再詳盡些。
    商吟見他這般回避,便沒追著問,又接著說道:“若是你問我,我怎麼會不如實回答。”
    虞辛汜心想,誰會那麼沒有心府地把自個兒全給抖落出去,再說了,商吟恐怕也不知曉他聽說了那段往事。
    “你有觸之必死的秘密嗎?”虞辛汜問。
    商吟眸光微微一暗,頓了半晌才出聲道:“自然是有的,阿巳想知道?”
    “既然不能碰,便永遠當作秘密,等到有一**自願想說了,再把它拿出來。”虞辛汜說道。
    如若換做是虞辛汜,他應當沒這般坦然。
    他也有不能說的往事,但他帶的不堪同商吟雙親離去所受的屈辱不可等同。
    二者區別在於,商吟雙親死的敞亮、確有所得,而他的雙親死於非命,也不怎麼光彩,迫的他如今連本姓都不敢拿出去,讓人問他名字,他總腦中崩斷一刹,才支支吾吾說出個掛名。
    雖離那年過去了將近二十載之久,可他半分也不敢忘。
    至於商吟心底的毒藤有多堅硬纏的有多緊,他能夠感同一二,卻也不能說身受這樣的話,況且,他從未想過有一日要把秘密見之於光,想必,商吟也是這般想的。
    “其實我……”他猶豫了一二,後麵的話沒能說出口。
    “其實什麼?”虞辛汜問。
    “沒什麼,等到我想說的那一日,我定然將往事好好說與你聽。”他說道。
    虞辛汜從薛琳琅那裏聽到的故事畢竟不完整,至於商吟後來是怎樣處理他娘親後事、如何拿到商貿實權重整旗鼓的,這些悉數沒人清楚。
    或許當時也有人同情過,但到底是樁他人的門前是非,看個熱鬧順帶憐憫幾分也算是情理之中,再多的便不關他們的事了。
    “不必一定要與我說,同別人也一樣。”虞辛汜看著他說道。
    “阿巳應當知曉我心裏想的是什麼。”他說的十分肯定,仿佛虞辛汜當真知曉一樣。
    實際上,他並不怎麼知曉,他不知曉商吟同他那一吻是對自己時日無多的惋惜、還是情意迸濺按捺不住,他也不知曉商吟同他講的那些好聽的話是無聊寂落之勢還是肺腑之言真心所出。
    他更不知曉這些日子商吟待他的好是真的因為他心之所欲、還是隻是他一人呆久了便缺個知心又敢忤逆他的人陪著。
    這些,他都不怎麼清楚。
    他從未考慮過要與什麼人相知相守這種事情,在他心底,家仇己任再重要不過,可能他這一輩子都會為虞家聲名博個到底,至於其他人,能做過客的,他該斷便斷了。
    雖然,他並不怎麼知曉為何,每每看著商吟的時候,他總能時不時地生出些煩躁,這躁意……
    “夜深了,歇息吧。”虞辛汜說。
    商吟瞧著他黯淡下去的神情,並沒有多問,卻也是發現了些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
    “那阿巳也快去房裏歇息。”他說道。
    虞辛汜點了點頭,便朝著門口走去,臨到門口時,忽然想起了些什麼,側首問道:“你中的毒可有解藥?”
    宋拂春的醫術雖可以緩解他的症狀,但確實也從未說過他能夠解毒,再加上,虞辛汜先前根本也不怎麼關心商吟這毒會造成怎麼樣的後果,所以也就沒多問。
    現下想來,倘若要是有解藥,那便好辦多了。
    “有。”商吟瞧著他,眼神中有些亮光。
    “是什麼?”虞辛汜接著問道。
    “怎麼?”商吟沒急著回答,反問他道。
    虞辛汜向來不怎麼關心這些事的,可今日,他如同變了一個人,又送丹青又秉燭夜談的,一直在變著法兒地哄他開心。
    一般來說,事反常態定然不是什麼往好的方向發展。
    見他不答,虞辛汜有些為難:“你不是說,我問什麼你都會如實交代?這會兒當麵反悔?”
    商吟:“……”自己挖坑用自己埋。
    “七苦藤、七苦葉、七苦花。”他躊躇了片刻說道。
    “這是什麼?”
    虞辛汜早料到解藥可能有些稀奇,但沒想到會這般稀奇。
    之前他在風月樓裏見過的稀奇玩意兒珍貴藥材多了去了,今日聽到這三個名字,卻宛如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地方鄉巴佬。
    不過,既然都叫七苦,應當是一樹同生的東西。
    “七苦樹上生出來的東西,聽聞這樹長在最西邊的平丘沙地裏最深的地方。”
    果然是不怎麼正常的地方。
    “你既然知曉地方,那可曾派人去采過?”他問。
    “自然,不過那地方凶險,去過的人…都沒怎麼回來。”
    商吟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頭垂了下去。
    他總隱隱覺得,虞辛汜是想要做些什麼。
    “倒是能料想到…不過,你還能撐多久?”這般直白問人家死期的人倒也隻有他這麼一個了。
    商吟看著他笑了笑,顯得不怎麼在意:“大抵…半年。”
    半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算起來他磕磕絆絆拖著活到了如今,也是得了天大的運氣。
    “我知曉了,早些歇息。”話落,人便走了出去……
    夜裏,趁著他今日提及的秘密,商吟便久違地做了個噩夢。
    夢中,他拖著一輛吃力的舊輪椅和一副病弱身子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娘親身後。
    他二人走的這條路延伸的方向便是順著商家老二府上去的,一路上,行人不怎麼多,零零散散幾個上街買菜的,誰也沒注意到誰。
    半個時辰出頭,他二人才到。
    商吟不敢跟著近了,便躲在街角的牆後麵瞧著,他娘就站在他那二叔的門前哭喊著,還引來了一堆圍觀的人。
    趁著人多眼雜、不會叫他娘親發現,他便偷偷上前藏在人群裏麵掩著身影。
    人群之中,他娘親哭的很是淒慘,一點兒也沒有了往日商家家主夫人的端莊威氣,不僅發髻歪了、衣衫也有些淩亂,整張臉的妝容還花的不成樣子,活脫脫地像一個頭腦不怎麼清晰的瘋婆子。
    商吟想,他娘親這般定然是有她的道理,現下的處境就是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半分不能阻攔,不然今日,他娘親沒落的姿態就白白作了笑話叫他人看去。
    況且,他來了這裏的事,誰也不知曉,為人母者自然希望能在自己的孩子麵前永遠都是端莊知禮的模樣,他娘親不說,既是為了給她自己留個體麵,至於其他的嗤笑倒是也不是那般重要。
    隻是,眾人圍著都觀望了半天,也不見那府中有什麼人出來,大門緊緊閉著,任是外麵的看客罵的再怎麼難聽也沒人出聲反駁一兩句。
    直到他娘親見人家始終不出來給個說法,念著小兒身子也拖不大久,實在被日子折磨地沒有辦法了,便一頭衝著那商二府門之前的石獅子上撞去——
    那一刻,肉/體與石頭劇烈碰撞的聲音清脆極了,一刹那動靜響過,血肉四濺,血花都迸了路人一臉。
    躲在人群之中的商吟就那麼看著,除開看到他娘親朝著石獅子上奔去那一下、他捂住了嘴忍著不出聲,便再沒有什麼其他的動作了。
    他就那麼看見完了整個過程。
    他娘親躺在地上,鮮血淌滿了臉、遮蓋住了原本的模樣,整個人狼狽的不成樣子,周圍路人都在叫喚著說死人了。
    一時吵嚷,誰也不知曉誰在吵些什麼,大抵是些讓找大夫的話,但商吟身在其中聽了半天,也就一句“死人了”最為印象深刻。
    鬧了沒多久府門終於是有了動靜,裏邊兒有了人出來,至於出來的是誰商吟沒怎麼看清,他眼前像是被水花打濕透了,所有景象悉數模糊的成了一幅虛像。
    人群開始慢慢越積越多,路上的行客都來湊個熱鬧,他好不容易緩過神來,便倉皇無措地推著輪椅退出去了。
    他腦袋裏麵有些混亂,整個人還有些發懵,方才那一瞬仿佛發生了好多事情,又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記不清他自己是怎麼來到的這條路上,也忘了他原本是來幹什麼、現下要回哪兒去,迷迷糊糊眼前發黑,總覺得自己好像丟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他東找西找、左顧右盼,找的胸口發悶,疼的他動不了,也出不來聲。
    忽然,他停住了動作,不知怎的恍惚之間就想起來自己是來幹什麼了,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卻直直對上了他娘親那副淒慘模樣——
    那一瞬,他如從前所有日子一樣那般瘋狂地想要隨他娘親去了。
    他眼睜睜看著娘親冷著臉質問他道:“你既然來了,為何眼睜睜看著我死?你難道沒有心的?”
    他發瘋了似的搖頭否認:“不是、不是這樣,對不起,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樣!”
    “你既然總是活不長,為何當初死的人偏是你爹而不是你!”
    他娘親又衝他喊著,瞧那模樣語氣,說是想要生吞活剝了他也不為過。
    “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娘親,我真的錯了,是我該死,是我該死!娘親對不起,對不起,我該死——”
    “商吟!”商吟想死極了,真的想死的極了,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知道,自己被自己痛恨、自己想要自己死是什麼感覺。
    “商吟?商吟,你看著我!”
    他恍惚聽見有人在叫他,那聲音叫他有些舍不得。
    “商單行,你看看我!”虞辛汜喊道。
    原本他是在自己的房間裏的,但是他二人的床就隔了一堵牆,什麼動靜都聽得好好的,方才商吟突然喊著什麼對不起,他聽著不像是正常的語氣便起身到了他房裏。
    誰知卻叫他瞧見了商吟一個身量比他還高挑出幾分的貴公子,居然蜷縮在榻上緊緊握著自己的手,拚命地不讓自己呼吸。
    那樣子,真的可憐極了。
    “沒事了,沒事了。”虞辛汜握著商吟的手,將他按進懷裏,小心極了地撫著他的脊背,一下兩下地安慰著,嘴裏還一個勁兒地說個不停。
    也不知道安撫了他多久,他忽然抬起了頭,睜著一雙好看的眸子直直盯著虞辛汜問道:“阿巳,是你?”
    “是我。”虞辛汜回答道。
    “阿巳,我是個罪人。”他迅速垂下了眸子,眼神黯淡無比。
    “這世上每個人都會犯錯。”虞辛汜輕聲說道。
    “可是阿巳,為什麼偏偏我就該死呢?”他紅著一雙眼睛,像個永遠也沒有吃過糖的乖巧孩子。
    可這世上哪個孩子會沒吃過糖呢?
    “你很好,應該好好活著。”虞辛汜心下心疼的說不出來。
    他向來知曉商吟是個需要人疼的孩子,但是瞧他平日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又覺得他著實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但不了解的人又憑什麼去從他的表麵,去判斷他是好好的呢?
    “我不好的阿巳,我其實一點兒也不好……”他迷迷糊糊的大抵是頭一次說出這麼真心的實話出來,惹得虞辛汜愛憐的極了。
    “你很好,長相極好、性格極好、家世極好、為人也很好,真的很好。”虞辛汜說道。
    不知曉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這般看待商吟這個人了。
    “我舍不得你,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阿巳。”
    他邊說著,邊順著虞辛汜的懷裏攀附了上去,單手修長的手指微微扣著他的後頸,輕柔地將自己貼到了虞辛汜的唇上。
    雙唇相觸,一觸即發,溫軟的感覺從舌尖一直奔向腦海,揮之不去散之不離。
    先開始主動的人,一侵入新的領地便開始牢牢地占據那方寸之地,一邊回味功績一邊還要繼續往前探跡。
    虞辛汜隻要在商吟這裏好像每次都會不知曉做什麼反應,這一次也沒有什麼變化。
    他被商吟壓製地不能動彈,手腳發軟像是被人下了迷藥一般,雖心有餘而力不足,卻還是卯著勁兒推著商吟、想要兩人這意亂時的荒唐變得好收場一些。
    但他越是掙紮,商吟便越不放過他,從一開始的扣住後頸到後麵直接箍住他的雙手,將他整個人壓在了身下。
    虞辛汜也不是沒有脾氣的人,見三番兩次製止無果,便也不管他再怎麼可憐了,膝蓋一個使力直直往他肋骨處去。
    他這一下不怎麼輕也不怎麼重,倒還給他撞出來了四分清醒:“莫再胡鬧了!”他惱怒地說道。
    但商吟並沒有反應過來同他解釋,反而捂著肋骨有些喘不過來氣的模樣,惹得虞辛汜心下又是一跳,趕忙問道:“怎麼了?”
    他低頭去看商吟,原想查看個究竟,卻不曾想棋差一著直接被他一把擁在了懷裏,方才一切事情還未曾發生之前他二人也是這般,現下兩人隻對了個轉。
    “我喜歡你,舍不得你。”
    虞辛汜作勢要推開他的手生生停住。
    他聽得出來,商吟這回是真的清醒了,說出來的話聽著有八分是真的,還有兩分,虞辛汜不願意承認。
    “別鬧了,你隻是覺得我救了你,所以心裏很感激,並不是如你所說的那般感情。”虞辛汜否認道。
    他不信也確實情有可原,他沒有什麼豪賭的人生資本,所以便從來不敢輕易地在人與人感情這回事兒上下注,雖然不會贏,卻也從未輸的太慘過。
    “你若不信,便權作可憐可憐我。”
    他這話說的著實叫虞辛汜又有些心軟了:“天亮還有些時候,再睡會兒吧,我回了。”
    他站起身離榻邊後退了半步,本想轉身離開,卻被商吟拽住了袖子——
    “噩夢太怕太苦,我難以安穩閉眼…”
    商吟從未覺得自己能在這世上、有一方握的住的安穩,叫安穩陪他夜半席坐於榻,訴夢中恨,陪他共眠於一玉山枕,挽青絲合眼。
    但今夜,他將自己的可憐發揮地淋漓盡致,所幸,也抓住了那叫他安穩之人的一片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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