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夢曾千萬次設想過，與謝輕雲重逢的場麵。
    但她從未想到過，他們會這樣的相遇……
    七夕之夜，花燈璀璨，瀾滄江麵綻放著無數繁花，花心燃起幽幽燭光。
    江麵如綴滿星辰的銀河，星星點點，如夢似幻。
    梧夢原是穿著灰色舊衣，鳳棲桐硬是要她換過一件。
    當小丫頭取來那件有著金鳳花顏色的緋衣時，梧夢的眼眸閃過一道絕望，瞬間又平靜如初，叫人看不出一點端倪。
    緋色裙擺散在地上，末端染著金黃色，綴著點點銀花。
    穿上去，整個人仿佛變了個模樣，再插上金玉發簪，這裝束簡直像是為她量身定做。
    鳳棲桐本是極為滿意的，但聽到小丫頭說是主上為梧夢準備時，皺了皺眉，不滿之情一晃而過，卻不多說。
    梧夢亦步亦趨跟隨鳳棲桐，果真半步不離。
    她麵色有些蒼白，揉了些胭脂，依然遮不住麵色的異樣。
    好在夜色沉沉，人又多，她很快便隱沒在人群之中。
    街上晃了半圈，梧夢買下一個精巧的蓮花燈，正準備點燃放入瀾滄江中，鳳棲桐阻攔道，“別在這裏放燈，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甩掉憶錦樓眾多護衛，鳳棲桐左拐右拐，在一座府邸大門前停住。
    門口守衛一見來者，恭恭敬敬打開門，讓二人進入。
    雕欄玉砌，梧夢乍看之下覺得眼熟，待辨認出府中布局陳設，大吃一驚，“這不是主上住的——”
    “你來過李府？”鳳棲桐問道。
    梧夢自覺說漏嘴了，無法彌補，呐呐道，“隻來過一次。”
    鳳棲桐沒有責怪的意思，莞爾道，“今日也許會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
    “誰啊？”梧夢莫名地覺得不安。
    “秘密。”
    上次來李府，隻粗粗看了兩眼，並沒有留下多深刻的印象。這次鳳棲桐帶著她一路走走停停，李府上下掛著琉璃的宮燈，或遠或近，與天上的星辰交相輝映。
    夏夜，風靜，涼意漸漸散去。
    捧著蓮花燈的手緊了緊，梧夢感到身上微微出汗。
    遠遠的，聽到嬉鬧之聲，步入李府後花園中，水榭歌台，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在座之人有看到鳳棲桐的，揮手笑道，“鳳大人，您總算來啦！”
    鳳棲桐頷首，“有些私事，路上耽擱了。”
    梧夢頓時抖了抖，他所謂的似私事，便是陪自己逛街買花燈。
    “喲，這是誰家的丫頭，還帶了個花燈來，送給喜歡的人麼？”那人又見梧夢，繼而調笑。
    梧夢一臉尷尬，躲在鳳棲桐身後，看他要如何作答。
    隻是還未等到鳳棲桐的回複，座中一人站起，舉著酒杯，眯眼笑道，“夢兒，那蓮花燈是送給憶書哥哥的麼？”
    夢兒……
    梧夢滿臉黑線，這麼惡俗的名字，他竟也能叫出口！
    卻不曾注意到鳳棲桐麵色變了幾變，和宴席中一人僵硬的身形。
    梧夢原本站在暗處，李憶書拍了拍一邊的空位，要二人坐過來。
    她一步步走入燈光之中，光影從四麵八方照在她的身上，火紅的衣裳，好似鳳凰涅槃，重生一般淒豔絕美。
    哐當一聲，酒杯摔在地上，順著傾斜的地勢，滾到梧夢腳邊。
    梧夢俯身，撿起那酒杯，朝著落杯之人走去。
    她好心將酒杯還給那人，卻在看清他眉目的瞬息，停住。
    有多少年沒見到那張麵龐了！
    李憶書曾易容成謝輕雲一次，八分像，卻因那輕佻的口吻，被梧夢怒斥。
    她心中的輕雲哥哥，應是超凡脫俗之人，世間千萬種都不及他的好。
    那襲白衣當是天邊浮雲，清淡飄逸。
    那雙鳳目宛若三月桃花，似醉非醉，美而不媚。
    那張麵容雜糅魏晉風骨，豐神俊朗，桀驁不馴。
    謝輕雲接過杯子，衝梧夢微微一笑，道，“多謝姑娘。”
    他說，多謝姑娘。
    姑娘……
    他不認得自己了麼？
    蓮花燈瞬間重重摔落，碎成一片片，劃破了金色的裙擺，劃傷了那顆七竅玲瓏的心。
    謝輕雲不解地望著梧夢，見眼前少女仿佛失了魂丟了魄，直勾勾的眼神盯著自己。若是換做往常，他定會大怒，但此刻，謝輕雲覺得少女的神情不似一般女子的癡迷，而更像是——見了鬼！？
    除此之外，他隱隱察覺出一股說不清的熟悉之感，就在李憶書說出“夢兒”二字時，便源源不斷湧上心頭。
    梧夢笑，那笑聲，像是在哭泣，令人不忍聽下去。
    “不謝。”她轉身，背脊直挺挺的，一步步走到李憶書身邊。
    她坐下，眼中空洞洞的，猶如天坍塌下來，再找不回曾經的世界。
    原來，信念的倒塌，誓言的背叛，愛戀的隕落，隻需兩個字。
    不多不少，兩個字。
    哦，還有一個陌生的眼神，你的倒影明明占據他的眼底，卻被他趕出了內心。
    李憶書哈哈大笑，伸手摟住梧夢的肩膀，倒酒，遞到她嘴邊。
    梧夢接過酒杯，一杯一杯，不斷地仰頭，飲盡。
    另一側的鳳棲桐冷眼旁觀，偶爾舉起酒杯喝兩口，意思意思。
    那盞破碎的蓮花燈，被下人當垃圾丟了。
    多少年少時的夢幻癡念，也在一瞬息，徹底丟棄。
    酒喝到一半，李憶書突然舉杯大聲道，“在下今日要恭祝謝大人！”
    “哦，為何？”有人應聲問道。
    “為何呀？”李憶書視線掃過梧夢，轉了半圈，落在宴席中白衣之上，燈下白衣染上淡淡的牙黃色，如玉般溫潤，“莫非你們不知，謝大人此次來京的緣故？”
    他故意賣關子，吊起眾人胃口。
    謝輕雲泯然一笑，起身道，“李大人說笑了！”
    李憶書撇嘴，笑，神色似半醉半醒，“唔，我才沒說笑呢！宮裏頭都這麼傳的，安平公主非謝輕雲不嫁！想想皇上那麼疼愛公主——咦，小夢兒，你在做什麼？”
    梧夢一手抱著酒壇子，嗬嗬傻笑，突然打了一個酒嗝，鳳棲桐皺眉，身子往旁邊挪了挪。酒醉之人，他向來是不願招惹的。
    偏偏梧夢不肯放過他，大概是真的醉了，以清醒時絕沒有過的大膽，一手扯住鳳棲桐袖子當手絹，擦嘴。
    眾人：……
    很好，此女敢挑戰鳳大人的極限。等著看好戲的人卻萬萬沒料到鳳棲桐竟將酒倒在袖子上，然後沒事一般端著酒杯自斟自飲起來。
    這回梧夢沒有再抓鳳棲桐的袖子了。
    她改唱歌了！==
    “……”
    “小夢兒，你說什麼？”李憶書湊耳傾聽。
    “我說我要唱歌！”梧夢不滿，大聲吼道。
    李憶書嬉笑，他本就是個無法無天唯恐天下不亂的主，這時候自是不會阻攔梧夢繼續丟臉下去。
    鳳棲桐個性與之相反，欲阻止時已晚了一步。
    梧夢歪歪斜斜，放聲大唱。
    ……
    不成調子，完全聽不懂她在唱什麼。
    時不時打嗝，最後大家都沒了耐心，各自喝酒去談天去了，先前那個謝輕雲尚安平公主的話題也不了了之。
    李憶書和鳳棲桐二人對視，喝酒，目光清冷依舊，觀察著周圍動靜。
    “鳳大人，在、在下敬你一杯！”
    見不少人上前拉鳳棲桐喝酒，李憶書壞笑，他在鳳棲桐未到之前可沒被少灌酒。這時候就讓他一人去對付好了！
    坐席之上，謝輕雲眉目淡淡，見李憶書朝這邊看來，舉杯示意，飲酒。
    李憶書還以一杯。
    低頭時，梧夢趴在桌上，雙目緊閉，似已睡著。
    隻是她那一張一合的小嘴告訴著別人，她沒有完全昏睡。
    她還在唱歌。
    李憶書壞心地彎下腰，聽她唱什麼。
    我在人間彷徨，尋不到你的天堂
    東瓶西鏡放，恨不能遺忘
    又是清明雨上，折菊寄到你身旁
    把你最愛的歌來輕輕唱
    ……
    最後一句唱完，再沒有了聲音。李憶書隻覺得天地間一片沉寂，世間萬物似因少女的沉睡而停滯。
    他直起身，嘴角還殘留著先前的那抹笑意，隻是那笑，到不了眼眸深處。
    他李憶書都能認出來的人為何謝輕雲認不出？
    難道僅僅是因為易了容麼？
    還是說，這其中另有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