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山舊恨 第10章 追往昔恩怨難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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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雙目難以辨物,四下裏隻見黑影幢幢,十分可怖,然而蕭承影在山林中東轉西繞,卻每每毫不遲疑地從亂石荒草中尋出路來,顯然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極為熟悉。絲桐腳下磕磕絆拌,全仗蕭承影拽著一路前行。絲桐隨他領著走了一陣,漸漸從方才那場廝殺的震怖中冷靜下來,想到父親之死,她心裏咚咚直跳,隱隱感到十分不妥:“爹爹就死在這洞庭之畔,他……他卻是魔教後人,我豈能與之同行?”然而這陰森可怕的山林裏,到底隻有他身邊最是讓人安心,絲桐不由思緒紛亂。
兩人默默地行了一陣,走上一處陡峻的山岡,這裏林木更是濃密。蕭承影拉著絲桐向右側走去,行了數十步,麵前忽然開朗,一陣山風呼嘯著吹過來,卻是一處斷崖。蕭承影蹲下身用手在地上摸索,慢慢摸到一側的亂石,伸足探了幾下,在石頭上踩實了,說到:“就是這裏了!這崖上……本有個瀑布。”
絲桐問到:“你要去哪裏?”
蕭承影道:“你我都受了傷,當然是找個安全的處所先歇息一下。”
絲桐沉默一陣,終於說到:“你去吧,我……我卻要走了。”
蕭承影奇到:“你走哪裏去?這裏山深林密,何況又是半夜三更,你找不見路的,還是等天亮了我領你出去吧。”
絲桐搖搖頭,慢慢說到:“雖然你……你當時不過是個孩子,但我爹爹到底是被魔……天忍教所害,我……我豈能再與你同行?”
蕭承影一怔,大笑幾聲,說到:“為什麼不能同行,你以為嶽叔叔是我爹娘殺的?”
絲桐默然。蕭承影說到:“我爹娘殺的都不是好人,嶽叔叔義薄雲天,是真正的大俠,我爹娘怎麼會殺他?”
絲桐聽他將自己的父親叫得親熱,又如此稱讚,不免有些奇怪,卻仍是不語。原來父親之死乃是絲桐一直最想知道的頭等大事,無奈世間卻沒人可以詢問,今日遇見蕭承影與此大有關聯,她自是極想把此事的前因後果都弄明白,然而卻無端地不敢開口相問。為什麼偏偏是他,為什麼偏偏是他?
蕭承影哪裏知曉絲桐的心思,見她始終不發一言,隻道她不信,漸漸便惱將上來。他冷冷說到:“哼,你爹若是我爹娘殺的,我一早就殺了你,還救你幹什麼?嶽叔叔死的時候,我爹娘早已讓人殺了。大丈夫敢做就敢當,殺了人有什麼不敢認的!”說罷,他抓著石縫中的野草,順著斷崖向下攀去。
“我不是不信你!”絲桐見蕭承影大為不悅,連忙解釋,然而蕭承影竟不理會,轉眼間他的身影便沒入了黑暗之中。夜色裏隻聽風吹蟲鳴,寂靜萬分,絲桐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感到萬分害怕,到底還是跟著蕭承影向山壁爬去。這山壁極為陡峭,又兼雨後濕滑,絲桐甫落足便溜了一下,差點跌下山崖,幸得蕭承影並未走遠,當即搭手接應,半托半攬將她拽到身邊。
絲桐腳下站定,稍為安心,繼續說道:“我不是不信你!隻是……我爹爹是怎麼死的,我一點也不知道,我……”
“那你怎麼不問我,卻徑直說要走?哼,你隻以為我不會告訴你真話是不是?”蕭承影方才大為惱怒,現在卻又笑到,“算啦,你不信就罷了。反正我也從來不信別人。”拉著絲桐隻是順山勢攀爬。
“不,不是的!我……我隻是心裏亂得很……”絲桐急忙辯解,卻又難以盡言,“從前……我每次問起,舅舅都大發雷霆不許我問,所以我……我並非不相信你,隻是已慣會了不要多費口舌。唉,這世間,又有誰來告訴我?”
蕭承影道:“難道你娘也沒給你說過?”話一出口,他立即想起在秦家曾聽到易千山與絲桐說話,她媽媽已是“在天之靈”,不禁微微有些後悔。
絲桐黯然道:“隻怕我娘也不清楚。我爹死了以後,我娘思憂成疾,一病不起,沒挨得多久便過世了。”
“要死哪有那麼容易?你娘一定也是教人害了。”蕭承影說道,“你不用難過,誰害死了你媽媽,我幫你把他們全都殺得幹幹淨淨!”
聽了這話,絲桐忽然一陣戰栗,急忙說道:“不,不!沒人害死我娘!我娘……我娘是病死的!”她微微鎮定一下,想到秦家裏肉橫血濺的慘況和謝進一眾人等你死我活的拚殺都是由蕭承影深懷仇恨而起,不由脫口勸到:“你要為父母親人報仇,那……那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又何必殃及他人?像……像秦家那許多人……”
“我是個假把式,什麼武功也不會,簡直就是手無縛雞之力,”蕭承影笑到,“若不是他們自己心懷惡念,貪妄成魔,且又負氣鬥狠,怎麼會害了自己的性命?又或者他們爽爽快快放我走了,哪還會自尋死路?”
“不管怎麼說,”絲桐低聲道,“那麼多人因你而死,他們大都是無辜的。”
“無辜?”兩人本來一路說話一路下行,此刻蕭承影卻站住了,冷笑道,“我爹娘本無心世事,卻被逼得走上死路,難道他們就不無辜?這裏十幾家山鄉野民,還有萍姐姐一家,家破人亡,他們無不無辜?我受了無窮苦楚,又在少林寺裏囚了八年,無不無辜?還有我姑姑連同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無不無辜?”
世間的是非對錯本自難辨,絲桐訥訥地回答不上。蕭承影咄咄問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隻會勸人,難道你就從沒想過替你爹娘報仇,將那些凶手碎屍萬段?”
絲桐渾身一顫,喃喃說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冤冤相報又有何益?或許他們心裏早已懺悔當年,我……我卻不該再造殺孽。”
蕭承影怒道:“蠢蛋!蠢蛋!你知不知道……你……你……”他幾度欲言,半晌才罵到,“不枉易家供著你,你倒真是個活菩薩!”
絲桐思緒紛亂,又聽得蕭承影大怒,更是不知所措。她心神分散,腳下又是一滑。蕭承影死死拖著她,也給帶得溜了幾步,險些跌下山去。待終於站定,絲桐還欲再辯,蕭承影截道:“別說話了!路不好走,小心些吧。”
於是二人不再說話。默默又行得幾十步,蕭承影叫聲:“跳!”自己鬆手一縱,“咚”的一聲落地。絲桐更不遲疑,也跟著跳下去,落地時隻覺鬆軟粘濕,雙足都陷在了爛泥之中。然而蕭承影這時卻沒了聲息,空寂的山林裏隻有風聲呼嘯,益發顯得死一般靜寂。
絲桐忍不住害怕,想大聲喚他,卻忽然怔住了:“徐非”自然是假名了,那麼他若姓完顏,卻又叫什麼?於是隻得叫到:“喂,喂!你在哪兒?”
“我在,我在!”蕭承影的聲音從身旁傳來,“別怕,咳咳……”
“你怎麼了?”絲桐問道。
“沒事。”蕭承影答道,難掩氣惱,“一時……沒站穩,吃得一嘴爛泥,呸呸!”
絲桐循聲拉住他,掏出火折晃燃了,想照照他的模樣,誰知蕭承影伸過手一把抓滅了火折。一瞥之下絲桐隻看見他滿臉泥汙,衣衫上黑垢混著血跡,汙穢不堪。
“你亂點什麼火?”蕭承影沒好氣地說道,“我一直摸黑走夜路,為的便是把人都甩開,你倒不怕讓人知道了我們的處所!”
“誰還會跟來?”絲桐一愣,“你擔心我哥哥麼?不,他身受重傷,又……又疑心我,他不會跟來的了。”
“誰說是他?隻怕這山林裏,可不止我們兩個。”蕭承影欲言又止,“反正不管是誰,呸,烏漆媽黑的他便沒法跟緊了!哈哈,遇林莫入,好教他也忌憚一回。呸呸!”絲桐想了一陣,猜不透蕭承影口中的“他”究竟是指什麼人,卻也不多問。
蕭承影拉著絲桐,向斷崖下方走去。地上泥土濕軟,又粘又滑,一腳踩下去,須得用盡力氣方能拔腳起來,兩人早已精疲力盡,直走得滿頭冒汗。絲桐心裏笑到:“我今日才懂了什麼叫作泥足深陷。”蕭承影卻忍不住“你奶奶的”亂罵,氣道:“好好個清水潭,變作了爛泥坑!”若不是絲桐在一旁,必要多罵幾句下流難聽的話才解氣。
須臾間便到了斷崖下方。崖壁上垂下來許多老藤古蔓,蕭承影從側麵輕輕撥開一叢,拉過絲桐鑽了進去。絲桐但覺腳下漸漸堅實,伸手在身側一探,觸到一堵潮濕滑溜的石壁,便問到:“這……是一個山洞麼?”
“嗯。”蕭承影答到,“從前……姑姑就在這裏住的。”
兩人慢慢地向洞裏走去,洞裏積水不少,漸漸竟沒到腿肚,走起來漕漕作聲。蕭承影道:“以前洞口處有瀑布遮掩,洞裏卻幹爽得很,現在……”話未說完,忽然“砰”地滑倒在地上。
絲桐攙他起來,蕭承影靠在她手臂上,歇了一下才撐起來。絲桐正自奇怪,忽然想到:“啊呀!是了,他一定受傷很深!血流得多了,便會腿腳發軟,四肢無力。方才他又全力拉著我下山,自然是精疲力竭了。”不禁脫口問道:“你……你傷得很重吧?”
“沒事。”蕭承影猜到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我隻是……有些累了。”他拉著絲桐摸到洞角,爬上一個石台。石台地勢頗高,因此十分幹爽,蕭承影當即躺倒:“呼——好累!快歇歇吧。”
絲桐本想細問父親之死,然而見蕭承影已頗為不支,便不忍心再攪擾他。她自想到:“倘若爹爹真不是他爹娘殺害的,我也不必再多問了;否則,他也未必肯說。何況他……他也是身世淒慘,怎好總逼人家去想從前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情?”這一轉念間,蕭承影已自睡了過去,絲桐便在石台另一端尋了空處躺下來。
自從離開秦家以後,絲桐終日勞頓,無一刻輕鬆,這日晚間更是竭力拚鬥,早已神困力乏,一歇下來隻覺得四肢百骸中全無力氣,一陣陣的酸痛都湧將上來。然而她躺在石台上,卻如何安生得了?一合上眼,眼前盡是血肉四濺、屍橫遍野的景象;待迷迷糊糊快要睡著,又夢見易千山渾身血淋淋地坐在屍首堆裏,向她大叫:“絲桐救我!”
絲桐在夢中大是驚惶,登時清醒過來。洞中黑暗無光,什麼也看不見,實在靜得可怕。她輕輕喘了口氣,靜靜地坐了一陣,不由得又想到易千山。她心裏正思慮百結,卻突然發現蕭承影一絲聲息也沒有,不禁大是害怕。於是她慢慢摸索過去,輕輕推了蕭承影一下:“喂?”這一推之下伸手觸到他胸口,卻不料指尖摸到溫熱粘稠的一片濕。
“他的傷口還在流血?”絲桐好不吃驚,然而黑暗之中卻又不便在他身上摸索傷藥。情急之下,絲桐磕磕碰碰地衝到洞口,捧回一大把泥土堆在蕭承影胸口上。
蕭承影剛剛眯盹一陣,便被絲桐這麼攪醒了,不由得好生煩躁:“你幹什麼?”
“你的傷口在流血。”絲桐憂心地說到,“是不是剛才跌跤的時候,血痂破開了?”
蕭承影聽她如此關懷自己的傷勢,心裏煩躁稍平。他摸了摸胸口,不由笑道:“那你拿這些泥巴幹什麼?啊!我還沒死,你卻要把我埋了麼?”
“我……我找不見藥。”絲桐解釋道,“忽然想到小時候我在外麵割草砍傷了手,一時血流如注,隻能抓了一把黃泥捂在手上,倒也止住了血。想那泥土粘軟,應該有止血之用。”
蕭承影嗤笑道:“嘻,你一個大小姐,還會割草?”
絲桐默然不答。她聽蕭承影言笑之間氣息平穩,並無衰竭之象,擔憂稍減。蕭承影也不說話,過了半刻便又寂寂然毫無動靜。
絲桐再度害怕起來,忍不住又去觸他:“喂……”
“嗯?”蕭承影開口應到。
絲桐訕訕道:“你睡著了麼?半點聲息也沒有,就像……倒像……”
“就像死了一般?”蕭承影笑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哼,算命的都說,我有百年的壽數,強硬得很。不過命太硬,對父母親友都是不好的。”
絲桐想到自己乃是“克夫克子”的刻薄命,脫口問到:“你相信這些命相之說麼?”
“我不信!不過……我的親人朋友都死光了,我卻真是閻王爺也不肯收的。”蕭承影忽然笑到,“閻王也不收的,這該取個什麼諢名好?叫作,咳咳,叫作‘閻王愁’!嘻嘻,‘閻王愁’,這個名號可威風啦!哈哈!”
絲桐但聽他說得淒涼,然而笑得卻歡暢,不由說道:“怎麼,真難為你……什麼時候都笑得出來。”忽然想到:“哥哥卻不像他這般。哥哥總要為些須小事看不開,整天也不見笑顏,唉,漸漸地連性情也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