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大結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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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來了,我知道。
風停了,我也知道。
在那清淺的衣香飄過鼻翼時,我已經醒了。
毫無預警地睜開眼,那身影仍坐在我身邊,默默地,似是在反思什麼深遠而刻骨的哲理,想得那麼入神。我不發一語坐起身,看他一眼,看到的卻是陷入黑夜中的隱約輪廓。心中登時一痛,我突然拔下發髻上的木簪,對準他的胸口狠狠刺下去。
“啪”——是木簪斷裂的聲音。我丟開手中殘存的半截木柄,顫抖著推開他,拉開房門便跑了出去。夜色仍是熟悉的黑暗,黑得望不到盡頭,也望不到曙光的希望。我這又是夢吧?夢醒後的痛苦我怎麼會忘記呢?不,我不能再被夢境束縛住!
“心兒……”
不,不要叫我,我不是那個心兒,永遠都不是!
“我說過,我能認出你……”
我說不出話來回答他,我還能對他說什麼呢?當初是他選擇離開,是他選擇放棄這一切,為何還要回來?
“心兒……”李斐試著上前一步,我則下了決心逃得更遠,跑到走廊盡頭,一口氣衝下樓梯、衝出碧紅館,直到看見前麵宵禁巡邏的衛隊,再也去無可去才不得不停下腳步。
不,這不是我要的答案啊!老天,你怎能和他一起來逼我!
“心兒……”
他追上來了,他追上來了!
“我已經沒有那些包袱了,所以我回來……為了你回來。”
哼,現在說這些好聽的話又有什麼用呢?我已經不稀罕了,一點兒都不稀罕!
身後突然鑽出一隻手,將我拉進小巷中一個黑暗的角落。我忽而忍受不了他的碰觸,掙紮未果,便固執地背轉身不去看他。
“心兒,難道我這般醜陋,讓你連看我一眼都不敢嗎?”
是的,我不敢,我的確不敢。
“我昨日原想光明正大去見你……”
昨日……昨日的粟修言,真的是他嗎?可他為何會是……
“還記得……你的巾兒姐姐嗎?她也是我的姐姐……至親的姐姐。”
我的心倏忽沉落幾分,兩手握緊成拳。
“你是要怨我又騙了你吧?可我不得不這麼做……”
你這個天下第一號的大騙子,我再也再也不要看見你!
“若是你還記得一個叫‘爭春’的人,他才是眾人要尋找的李氏後人。我……不過是障眼法罷了。”
障眼法?我無聲笑笑,忽然鬆了好大一口氣。原來真是如此,真是如此……
“心兒。”他捧起我的臉,目光深邃的對上我的。“你是心兒嗎?我寧願你罵我打我,也強似這般對我不理不睬。”
打是嗎?好,那我就打!握成拳的雙手直管往他身上砸,我拚盡一切力量發泄心頭怨氣,強忍著眼淚不流出眼底。我再次忘了自己此時身在何方,又如何落得這般窘境,隻知不消多久兩手便已錘得生疼,心也疼得快要窒息。他卻真的絲毫不反抗,靜靜站著讓我打個過癮。難道他以為這樣就行了嗎?他明明體格健壯,挨上我幾拳又會怎樣?我好恨,好恨自己不會功夫,否則我一定……一定……
雙手無力地垂了下去,我氣喘籲籲推開他,仰頭看一眼那張已變得模糊不清的臉。
“一會兒,你是李斐……一會兒又成了粟修言……嗬,上天還真是會捉弄我……”
“心兒,你……”
“我什麼?我也背著很多身份不是嗎?所以上天才會懲罰我,說了太多的謊言,總還是要被別人的謊言一騙再騙,這才公平是嗎?”
“隻是你我的謊言都非出於自己的意願,這麼些年了,你又何必再去糾結?”
“你也知道‘這麼些年’啊,這麼些年,你在哪裏?你知道我過得怎樣?你又知道我有沒有出於自己意願說謊?”
“我願意用一生來補償你,隻要你能給我一個機會。”
“你在求我嗎?”
“心兒,你若真的要我求你,那我就是在求你。”
我沉默了,片刻後,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臉。
“嗬,我差點忘了……一遇到你,我就不是我自己了。你不必求我,我現在過得很好很好,有很多人疼我愛我,我不需要改變我的生活。我有一大堆的好朋友,我還開了自己的鋪子,閑來無事也會看看孩子……”
“孩子?”
我看不清他的臉色,可我知道那一定不會好看。心中不知作何算計,我竟脫口笑道:“是啊,孩子,是個男孩,今年不到兩歲……”
我的肩倏忽被他緊緊扣住。“你成親了?”那聲音顫抖異常,好似他真的有多麼在乎。他會在乎嗎?我強迫自己咽回解釋,將錯就錯含糊地承認了。
“是的,我是成親了。我已經是有夫之婦,我早就不是兩年前那個丁非心了。”
他沉默許久,緊扣在我肩上的雙手一點一點卸去力道。
他真的信了?我不禁心虛,有一絲後悔玩笑開大了。我以為以這樣的方式發泄我的不滿和委屈,我會解氣,會感到心理平衡一些,可事實並非如此。幾年的成長,我不是成熟了很多嗎?為何還要玩這種遊戲呢?難道我真的想把他轟走嗎?
“看來,我是不該……不該回來。”他淡淡道,閉目冥思一會兒,沉沉歎了口氣。“這裏不是說話之地,你……若還想見我一麵,隻徑去柯山碼頭,我就住在那朱漆帆船之上。”
“哦……”
“那……祝你們幸福!”他伸手拍一下我的肩頭,側首望向遠處星火。“希望,這不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他要走了!?我緊張地攔在他的前麵。
“你,你怎麼能就這麼走了呢?”
星點燈火終於照上了他的臉,我看見一張瘦削剛毅的麵孔,下顎滿是胡須,下意識倒吸一口涼氣。李斐不明所以,尷尬又難堪地看著我,故作釋懷地扯出一抹笑容。
“多年不見,你變得更美麗了。”
可我現在不想聽他的讚美。
“你甚至不去看看我的生活,不去查一查我有沒有說謊,就要這麼走了是嗎?”
“……心兒!”
“你笨死了!”我恨得衝他大嚷,他卻警惕地蒙住我的口,兩人再次隱身暗處。
“你剛才說什麼?”還未等我解釋,他已迫不及待攬我入懷,刹那間豁然開朗。“你說成親是在騙我是嗎?是嗎?”
“就說你笨死了……”我止不住盈眶已久的淚水,哭笑著拉扯他的衣襟。“我何時說我又成親了?我隻說到‘孩子’二字,誰知道你會那麼想。”
“那他……”
“他是丁家的兒子,我的小弟啦!”
“……”
“你騙我騙了那麼久,我就算開個小玩笑也可以理解吧?不過,嗬嗬……我騙過你了吧?怎麼,是不是很生我的氣?”
“你嚇死我了!”
“嗬嗬……”
“心兒,我……”
“不要說‘對不起’,我不喜歡聽。”
“那你怎麼知道,我要說的不是你愛聽的?”
“那你說來聽聽……”他忽的摟緊我,湊近我耳邊低聲細語。耳畔癢癢的,我咬咬唇,幾乎又要哭出來。那熟悉的氣息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再也不會與“遙不可及”扯上關聯。我也再不用在回憶中尋找他的味道——他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曾有多少個難眠的午夜,我想著他?曾有多少次經過李府舊宅,我腳步匆匆不敢流連?又有多少個數不清的多少次,我沒來由地茶飯不思、萎靡不振,隻望著那隻不會倒的葫蘆娃娃發呆?我從不承認自己是個癡情女子,可我為何也做了那癡情女會做的事?
“我好恨你!”發狠的錘他一拳,卻隻有我的手會痛。
“我任隨你恨。”
“你就這麼突然冒出來,讓人連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你簡直……對了!你怎麼也在碧紅館?”
“你以為我去幹什麼?若不是見你喬裝進去,怕你突生意外……”
“可別淨撿好聽的說。你這麼多年總不會孤身一人吧?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去消遣的……”
“天地為證,我這些年心裏隻有你一個人,又怎會接近其他女色?你若不信,我們現在就回去,找那老鴇當麵對質,倘若我有半句虛言……”
“嘻嘻……”
“你笑什麼?”
“你又被我騙了!”
九月初六,持續十日之久、空前盛大的賽詩會終於結束。我因為近日未曾多加留心賽詩會的消息,乍聽說它如期結束,不禁直歎可惜。哥哥卻笑我,說我前幾天一聽他談賽詩會的事就一臉愁雲慘霧,何至於現在又覺萬分遺憾?道理雖如此,隻可惜我不能明講——想當初,我可是抱持為他尋覓佳人的心思去的呀!
而那一夜的碧紅館之行,雖然讓我對李桃兒好感激增,可後來仍不見哥哥有所表示和行動。我也曾試著讓橋生在他麵前委婉地提一提當日賽詩會上的事,著重再提一下李桃兒的名字。匪夷所思的是,以我全部的觀察和直覺,我實在看不出哥哥對那李姑娘有何非一般的興趣。那他當時又為何會對李桃兒癡癡看了那麼久呢?難道他這幾日心儀的對象又換了?唉,都說女人心海底針,男人心又好猜到哪兒去呢!
“二妹,你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哥哥好不容易有一日不用當值,卻不像他以前那樣約三兩好友聚會聯對,反而似有所指總在套我的話。“上午你出門的時候,肖大叔來過。”
“哦?他老人家有什麼事嗎?”
“為兄希望你實話實說。”他正色道,端出一副我從未見過的嚴肅模樣。我迅速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
“……我把依雲齋賣給肖大叔了。當然,我沒有抬高價,差不多半賣半送給他的。”
“那不是你幾年的心血嗎?難道你以後也不想做下去了?”他像是在為我心急,從不見憂愁的眉心此時竟凝成一道深壑。
“哥,我……”我啥呀我,難道我需要騙他嗎?“還有,師父給我的宅子我也賣了。”
“你又做了什麼這麼急需用錢?”
“不是急需用錢。哥,是不是非要等到我的事有了著落,你才肯成家?”
他突然意料到什麼,深深地看我一眼。“你是說……他回來了?”
我無聲點點頭,埋首不語。我現在感覺自己就像個忘恩負義之徒,哥哥養了我這麼久,照顧我這麼久,我卻說走就要走了。可我不可能一輩子都跟著他過活,他以後也會有自己的家庭,到了那時,我的處境豈不更尷尬?我必須做出取舍。
“所以,你不聲不響,打算瞞著我們一走了之?”
“哥,我是想告訴大家的,可又怕泄露他的行蹤,所以想著過幾天,等我把該安排的都安排好……”
“二妹,你還把我當作兄長嗎?”
我登時駭住,見他眼含淚光、眉山緊蹙,又說出這般重話,心下不禁惶恐不安。
“哥哥,你永遠都是我的兄長,我唯一的兄長。我也不會忘記這幾年你對我的關心和照顧,是你給了我家的溫馨。可是……哥,我不能一直都拖累你……”
“那不是拖累!”
“不是嗎?那你為什麼遲遲不肯成家?”
“我……我不需要!”他拂袖轉身背對我。隻是我們都心知肚明,這個理由有多麼糟糕。我和他從未起過什麼衝突,我也不知道哥哥生氣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可他現在卻生氣了。
我真的傷了他的心,我真的把事情搞砸了!為什麼我一開始不敢對他直說呢?直說我為了想跟李斐遠走高飛、雙宿雙棲,把鋪子賣了,房子賣了,下一步還想將變賣得來的錢分與大家——是我把這一切想得太簡單了吧?是啊,我自以為這樣做,大家就不會過多傷感,而我也能走得心安理得……但我怎能將眾人與哥哥相提並論呢?我說過我會讓他幸福,幸福一輩子,可我到底還是無能為力。這世上總會有一個完完整整屬於他的女子,奈何我去意已決,怕是沒有機會見證他們走到一起的時刻。
我要走,我一定要走,而哥哥他……
“王爺那邊……你要怎麼解釋?”沉默許久之後,哥哥忽然又開口。
“我會事先寫好一封信,等走了以後再派人送去。”
“你不打算向他們當麵辭行?”
“哥哥……”眼前的他怎麼變得這般咄咄逼人?我不覺有些害怕,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們畢竟是你的親人,與我毫不相幹。”他淡淡吐出這麼一句,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便推門走了出去。
我驚呆了。
“老牛大叔已經不賣雞肉羹了,去年帶著全家回老家去了。”看著他失望的神情,我忍不住愈發好奇。我今日特意扮成男子,與喬裝後的李斐一起故地重遊。隻可惜沒買到老牛家的雞肉羹,原先的攤位早已被其他商販占了去。“你為何會對他家的雞肉羹那麼情有獨鍾?”
李斐微勾唇角,邊走邊道:“隻是因為我的母親,那老牛家的雞肉羹與我母親做的味道極像。”
“哦……”困惑許久的疑問終於解開,我卻沒有半點開心的感覺。“那怎麼辦,以後就吃不到了啊。”
“無妨,那種味道已經留在我心裏了,即使永遠無法品嚐到,我也不會忘記。”
“你……”我愕然地抬頭看他。“這話好像我的語氣啊!”
他回我一個淺淺的笑。“是麼,那我們又多了一個共同點。”
“你可別是為了討好我,騙我吧?”
“那我怎麼確定你不是在騙我?”
“嗬嗬……”
在塏城,我們有太多的地方不能去,照輝鏢局就在前麵不遠處,我甚至能看見那塊金字招牌,還是與李斐轉了方向,往別處再逛。走著走著,前麵竟是信王府,再走,又是護國寺……直到經過荒廢了的李府舊址,我們才停下腳步。
“要進去嗎?”我問,心中已湧起莫名的期待。自從兩年前從仙鸞山回到塏城,我再也沒有走進過這座宅院。李斐神色凝重地望了幾眼,搖了搖頭,拉起我的手便離開了。
被我們拋在身後的不止是一座建築,更是一段難堪回首的過去。
想到了分別,我的心不免又要徘徊。那日哥哥的話言猶在耳,我不是沒有聽進去。我的離去必定會傷到很多人的心,他們都是我最最重要的親人,我為了贏得今日局麵,付出了幾乎全部的心力。可,我卻要向這一切說再見了——我真的要離開他們嗎?
一邊是親人,一邊是愛人,我該怎麼選擇?唉,我討厭選擇啊……
“師兄,如果我不跟你走,你要怎麼辦?”
“我會留下來。”他平靜道,見我眸中升起希望,不由站下了。“我會留下來,看著你平安、快樂地生活,直到我被發現、被抓走、被投進大牢……”
“不許你再瞎說!”我賭氣地瞪著他。“你就吃定我會對你心軟是不是?”說著用力錘他肩膀,卻見他立時變了臉色,強忍著什麼轉過頭去。
“師兄,你怎麼了?”我嚇得慌了手腳,立馬扶他去一旁的僻靜處。“你身上有傷是不是?傷在哪兒了?你怎麼不告訴我……”
“別擔心,那是舊傷,不礙事。”他抿唇笑笑,臉色已慢慢恢複正常。明了我先前心有動搖,於是輕輕執起我的手。“心兒,我們已經錯過太多時間,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身邊。”
“哪是我要離開?是你先要走的。”
他笑得無奈,將我的手拉至胸前。“這是我一輩子的把柄了……這兩年孤身在外,我經曆了很多事,有些事情以前想不明白的,現在也漸漸想明白了。我不是一個敢說敢做的人,可我會學著敢作敢當。心兒,在將來的日子裏,我會讓你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
“有多重要?”
“沒有你,我會死,心死。”
“……你還是那樣,老是說些好聽的話兒。”我紅著眼睛垂下頭,隻有我自己知道,在多年以後聽到他這麼一番表白,我的心有多麼激動。“可我還是納悶你怎麼會喜歡我的。我沒有傾國傾城的外表,也沒什麼才華與智慧,我還曾一再地懷疑你,不去相信你……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呢?”
“若是說理由,也許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可是細細一想,又像是什麼理由都沒有……”他沉思片刻,抬眼望住我。“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是何時愛上你,又是為何會愛上你。也許是在最初的見麵,那個月下一臉惆悵的女孩兒打動了我,也許是在留雲閣,你戴著麵紗出現在我麵前,又或許是你拔劍砍下自己的頭發,交到我手裏……你是第一個離我如此之近的女孩兒,我不愛上你,又要愛上誰呢?”他微笑著,再次攥緊我欲抽回的手。
“你可惡……”
“我是可惡。如果我能早一些正視自己的心,我們也許不會是現在這種樣子。”
我又哪裏預料到自己會愛上他?我的心那麼驕傲,甚至在兩年前打定主意忘記他,將自己的人生重新來過。可結果又是怎樣?我癡心地等著他,一直等著他,好像當年他離開時將我的心也帶了去,除了他,我再也無法愛上其他人。
“當年是我同意放你走的,所以我不怪你狠心一個人走。何況實際來說,這幾年我也沒吃什麼苦,反倒是我貪生怕死似的,才會選擇自己留下。”
“你若貪生怕死,我豈不是苟且偷生?”
我被他逗笑了,哀傷的情緒一下子散去。
“我說正經的,你也要正經聽才是。”
“娘子說什麼,便是什麼。”
“誰是你娘子?”我佯裝嗔怒地甩他一眼,奪回手,抻抻袍子徑自前行。男裝的我與當年沁州時的“施公子”相比,少了一分瀟灑,多了一分豐腴,可我在別人眼中看來總歸還是男子,怎麼能和另一個男人打情罵俏嘛!太不成體統了……
體統……不知怎麼,我又想起了哥哥。
“怎麼辦呢,我怕我跟你走之後會後悔。”
“那我多等你幾日,等你考慮清楚。”
自那天之後,我和哥哥一直沒有打破僵局。他並非有意回避我,隻是見了我無話可說。我一時竟成了家裏最可有可無的人。旁人似有所覺,隻是尚未點明。我想等我離開之後,他們自然會明白這一切。其實事後再想,同哥哥鬧僵了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他不會再問一些讓我不敢麵對的問題。
到頭來,我還是無法走得心安理得。
我不敢將我即將離開的消息告訴給丁家人,隻盡可能抽些時間同他們再多聚聚。小丁丁當然不會曉得他的姐姐有這番無奈,見我鍥而不舍一再親近,早就記不得我凶他的那回事。十年二十年之後,我還能再見到他嗎?他會長成一個高大威武的少年,有一天也會成立自己的家庭,漸漸淡忘他還有過一個大他二十歲的姐姐。我拿出全部財產的三分之一,寫了信,預備走時托人轉交給柳姨娘。希望我的小丁丁永遠都不要忘了他有個疼他的姐姐,一個叫丁非心的姐姐。
我還有個幹女兒叫沈麗時,小名麗麗,今年正月十五出生,還不到一歲。時日尚短,我也沒怎麼盡到幹娘的義務,便去相國寺誠心求了一對平安符,一個給她,一個給他的哥哥沈務信。在將那兩個平安符交到錢落穀手中時,想到日後她或許會怪我不辭而別,我不由得心中感傷,隻坐一會兒就離開了沈家。知曉內情的隻有沈如洗,我萬分感謝她暫且為我保守秘密。曾經的恩恩怨怨,現在想來都那麼可笑,她總說當年看走了眼,以為我這樣、那樣,才會錯過與我深交的時機。我則在心中暗暗感激上蒼眷寵,讓我擁有過一個這麼交心的朋友。
而現在,我卻要自私地拋下這許多的朋友們了。
當年在信王府結識的那幫女子,除了杳無音信的裘卓與返回故鄉的炎闌雅,我們都已各自有了歸宿。那日前去學士府辭別盧婉芪,剛好得知她有喜了,她便高興地留我說了一整天的知心話。盧婉芪是一個外表柔弱,但內心卻很堅強的女子,經曆了那麼多,她一直都咬牙扛了下來。隻是她之前背負著不能生育的壓力和包袱,自感有愧於羅家人,每每我去看她都難見她展露笑顏。羅暫開也曾私下央我勸她看開一些,不要因此徒增心病。可在這種時代,身為女人不能生兒育女,又有哪一個能真正看得開呢?幸而現在柳暗花明,皆大歡喜,她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
因為隔著一道高高的宮牆,我沒能見到齊荏然。當年我逃出廷尉獄之後,錢落穀傾盡錢沈兩家之力搜尋高人調製解藥,終於在半月後得以成功,如約交給了齊荏然。那藥自然起了作用,她和錢落穀也冰釋前嫌,偶有書信往來。而沈如也托庇於太子的關係,也在生意場上得到不少實惠。
除了寫給柳姨娘的信,寫給王爺和王妃的信,我還寫了一封信給謝雲寒。不管他多麼食古不化、冥頑不靈,我還是應該在離開之前給他一個交待。在我而言,我和他畢竟相識一場,過往的記憶也並非全是晦暗不堪。我承認我曾迷戀過他,隻是那感覺不知不覺地滋生,卻也不知不覺隨風而逝。假如這些年我和他仍是朋友,那該有多好……
在我預計離開那日的前幾天,哥哥突然請了媒婆來家。我一時丈二摸不著頭腦,問了橋生才知道,原來哥哥要提親!
“向誰家姑娘?”
“碧紅館的李桃兒姑娘。”
“李……李桃兒?”
“是啊,就是她。老爺還說宜早不宜遲,要那張媒婆快帶彩禮去呢!”
這是真的?我沒敢進去打擾他們的談話,繞開回了自己房間。哥哥終於要成親了,我明明應該感到高興,可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哪裏不暢快似的。之前還以為哥哥對李桃兒沒意思,現在他卻真的付諸行動,打算直接將人娶回家來¬——這,不覺得太快了嗎?
真的太快了嗎?其實我私心裏恨不得哥哥的親事在我離開前能有個眉目,既然他已做下決定,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對象是千裏挑一的好姑娘,哥哥能不在乎她的出身,看中她的品格和才華,這才是我更要為之高興的。如是這麼一想,離開前的頭等心事終於落了地——哥哥要成家了,我終於等到我的大嫂了!
在依雲齋移交之前,我曾單獨留下兩小匣子的首飾。原本想留一箱給自己,另外一個送給雲思做嫁妝。現在知道大嫂即將過門,我便改了主意,打算將自己這一小箱寶貝贈給未來大嫂作賀禮。我還記得她“猶抱琵琶半遮麵”的嬌羞模樣,再聯想她與哥哥兩人站到一起的畫麵,不禁感歎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才子佳人。古來多少郎才女貌的故事,人間哪得幾回聞?我一直都以為那是作者寫來娛樂大眾,是騙人的謊話。現在想來卻也真實,隻是三生有幸才讓我遇上這麼一對。
原以為剩下的幾天就可以坐等著新郎新娘拜天地了,誰知第二天卻傳來消息,說李桃兒拒絕了這門親事。乍聽時我有些氣悶,心想以哥哥這般無可挑剔的條件主動上門求親,她怎麼能拒絕呢?冷靜後才又想,或許人家姑娘早有了意中人。枉我口口聲聲追求自主婚姻,怎麼也糊塗了?對這種意外結局,我雖然可以理解,但多少還是耿耿於懷,更擔心哥哥是否會受影響,畢竟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一個女人求婚。
愛而不可得,哥哥是不是也正受著煎熬?是不是時常徘徊彷徨不得安寧?我忖思著他每時每刻可能會有的反應,隻是不得機會親自探問。自得知求親遭拒之後,他就一個人出了門,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橋生悄悄尾隨其後,過了半日自己先跑了回來,笑嘻嘻的告訴大家老爺去了碧紅館。於是又過一日,又有消息傳來,說李桃兒已經答應了哥哥的求親,婚期就定在三日之後。
這近乎大悲大喜的轉折不過就在三兩日之間,饒是我體味過變來變去的日子,也實在有些應接不暇。剛剛培養出來的悲傷還未蔓延,巨大的驚喜就已埋伏在後。我不曉得哥哥用了什麼辦法俘獲美人心,隻看著忙忙碌碌籌備婚禮的眾人,一時幸福得不敢置信。
婚禮那天,正是我預先決定要走的日子。大家一個個都喜氣洋洋,忙進忙出,來回穿梭地應酬各方賓客。哥哥穿了一襲最鮮亮的紅衣,頎長的身影立於門口,微笑著向每一位前來祝賀的客人們道聲感謝。吉時一到,新娘子的花轎準時出現在門口,上上下下都沸騰了,傾巢而出爭著去看新娘子長什麼樣子。我笑得合不攏嘴,拉著小靜等人親眼看著哥哥踢了轎門迎出新娘,兩人兩雙手同牽著係有花球的紅綢款款步入正堂,一拜、二拜、三拜,新娘被送回新房,客人們這才歡呼著進入宴席,一席酒一直從午後吃到入夜。
我陪著女賓們吃了幾杯酒,笑看一張張醉染紅暈的臉,感動得竟想哭一場。哥哥被客人們纏住總不得脫身,天外卻是星月齊輝,我已不能再等下去了——
觥籌交錯之間,人人都醉眼迷蒙的關注著早已不勝酒力的新郎官兒,我以為不會有人注意我的離席,借口去取酒壺跑了出來。
隨身衣物早已暗中送了出去,我喜歡的書籍什物之類也在今早托人悄悄運走。隻是黑貓喵喵這幾日突然不見蹤影,我隻好狠狠心,撇下它不再理會。夜色茫茫,也像喝醉了似的迷迷蒙蒙,將夜晚的一切都罩在虛虛實實之中。我牽了預先準備好的一匹馬順利走出家門,剛想上馬時,突然被人由後一把抱住。
“清兒!”我幾下拉開那雙小手,她竟立刻又圍上來。
“小姐,你要去哪兒?清兒也去!”
“你……我不是去玩兒,我有很要緊的事兒……”糟了,這小妮子纏功了得,我又不能點她的穴位把她丟在大街上。“清兒,乖乖聽話好不好?現在趕快回去,你生哥說不定在找你呢!”
“他跟在老爺身邊兒呢,才不會理我。”
“你要跟著我,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知不知道?”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小姐呢?清兒還會見到小姐嗎?”她圓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好似知道什麼似的,看得我又心虛不已。
“那你是願意跟著我,還是願意跟著你的生哥?”
清兒不說話了,揪著我衣裳的手卻始終沒有放開。
她這樣小的年紀能懂什麼?我摸摸她的小臉笑了一笑,決絕地掰開她緊抓的兩手。誰知等我剛要去踩馬蹬,清兒忽的跑到我跟前,拉住我牽握馬韁的胳膊。
“小姐你別走,清兒不想和你分開……我……我要和小姐一起去!”
“你知道我要去哪兒嗎?”
“哪兒都好,隻要姐姐和我在一起,清兒隻要和你在一起……嗚嗚……”
她真的懂得嗎?我猶疑不決。抬首望望近在咫尺的家門,家啊,那是我幾百個日日夜夜中傾心眷顧的家,現在就要對她永遠說再見了。再低首,清兒那小小的身影已經朦朧。我以為她永遠都是個長不大的孩子,習慣了躲在橋生的羽翼下避風雨。我從未想過清兒會將我看得這樣重,重到讓她甘願拋下過去陪我遠走天涯。可她還小,她還小啊,日後後悔該怎麼辦?
望著她梨花帶雨的小臉,我的心徹底軟了下來——橋生,我要和你說聲“對不起”了。
馬蹄聲漸行漸遠,夜色卻仍是沉沉醉醉,熱鬧喜慶的氣氛中氤氳著一抹無奈的悲傷氣味。吳家大門上懸著那對紅彤彤的大紅燈籠,燈籠上貼著紅彤彤的雙喜,微風來,它們便輕輕一晃。閃動流光的紅暈披染上門楣,傾瀉了滿地,映亮了門口的朱漆門,也映亮了門後站著的紅衣人。
海邊的風浪正緊,我一路快馬加鞭趕至碼頭,寂靜無聲的港灣中隻亮著一盞散發幽光的燈,堅定卻明確地指給我應走的方向。船上眾人早已睡下,我拉著清兒一路暢通登上甲板,卻見一位素衣長者正站在船尾。他也看見了我,舉步向我走過來。
“師父!”我驚訝地喊出口,這才注意到他的身後還跟著李斐。李斐同師父對視一眼,然後向我微微點頭示意,見到我身旁跟著一個小丫頭,便笑著招手喚她過去。
“她叫清兒,說什麼都要跟著我來。”
“清兒,哥哥領你去休息好不好?”
清兒看看我,見我同意了,這才結結實實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心兒,我會在房中等你。”李斐將這最後難得的時光留給我和師父,我微笑望他一眼表示謝意。轉身再看師父,頓感一陣悲傷,心中有千萬句話要對他講,卻連一句也說不出。之前辭別了那麼些人,我卻唯獨不敢去見師父。不想他竟親自趕來同我辭行,我心中除了感動,更多的還是愧疚。
“唉……”他歎息著搖搖頭。“為師養了你們五個徒兒,結果你大師兄走了,你二師兄也走了,現在連你和老三……”又擺擺手不要我安慰。“老了老了,不免傷春悲秋的感慨人情世故……心兒啊,不管你去到哪裏,安定之後一定送個信兒回來,啊?”
“嗯,心兒會的,不管我去到哪裏,是天邊還是海角,我一定讓師父知道我在哪兒,知道我平平安安的。”
“你身子一向瘦弱,為師教你的那點兒東西能丟就丟了吧!在這海上可不比在陸地上,你大師兄那次……”師父說著說著停了一停。“對了,東川那次你也在船上是吧?嗨,我這記性啊……”
“師父,您別說了,心兒……”我忽而鼻子發癢,眼淚已不受控製啪嗒啪嗒滾下眼眶。哼哼唧唧憋了又憋還是沒能忍住,嘴一張,我便抱住師父悶聲哭了出來。
“好了好了,都二十好幾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話。”
“心兒情願您笑話……”
“那你跟我回去讓我笑話?”
“這不行,大不了等我安頓以後再回來接您老人家,好不好?”
“算了吧,指望你們的孝心呐,為師的日子可就難熬咯……嗬嗬……”他笑得開懷,大掌“叭叭”拍著我的肩推我起來,謹慎地掃一眼四周。“小點兒聲,別人都睡了……對了,過不久你師叔就來接我,我也是該回去見見你們師公了。”
“呃,師叔要來?您不說我還差點兒忘了呢。”我從袖間翻出一隻手帕包成的小包袱,塞進師父手中。“這是我想送給陸師叔的禮物,之前一直沒見到她,還以為再也沒機會了。這回您就幫我交給她吧。”
“喲,隻給你師叔,沒什麼給我的嗎?”
“嘿嘿,回去看吧,我可是送了好東西到您家哦!”
“真的?”
“假的又如何?到時我已出了海,您想找我算帳都找不到啦,哈哈……”
“噓——小點兒聲……”
“哦哦哦……”
師父,請一定多多保重。心兒會在遙遠的他鄉一直想著您記著您,終有望一天,咱們還會再見麵的!
天剛蒙蒙亮,我便已睡不著,翻身起來走到窗前。
“暈得難受嗎?”
我搖搖頭,畏冷地偎進李斐懷中。
“我們去哪兒?”
“你想去那兒?”他拉起我的手握於指尖,細細摩挲。窗外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濤聲嗚咽,洶湧澎湃,一場風暴即將來臨。
我可不喜歡將來天天都要在這種環境中度日。
“嗯……有沒有一個地方四季如春,山水秀麗的?”
“一直往南,或許有吧。”
“不好不好,我還是喜歡四季分明,會下雨、下雪……對哦,我們一直往北走好不好?那裏一年四季都是冬天,一年四季都會下雪啊!”
“你喜歡雪嗎?”
“耶,你才知道啊?”
“倒是我不該問了……不過,我還記得你喜歡月亮。”
“你真好意思,那還是我親口告訴你的,你要是不記得才是忘性大呢!呶,呶呶——”我揚起下巴,嘟起雙唇貼近他眼前。“看到了嗎?”
“心兒,你……”
“到底看到了嗎?”
“……”
“我是說我的痣!你從來都沒有注意到它不見了,是不是?哼,你根本就……唔……啊你……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