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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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夜給公孫育林寫了一封信,第二天便乘坐照輝鏢局的馬車,先去接了沈如洗,然後出城徑直向東,向著柯山碼頭駛去。路上的景色並不熟悉,隻是有種感覺莫名的揪心,好似我又回到了當年,馬車裏坐著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我,馬車外是那個無聲相隨的他。年複一年,什麼都會過去,又要這種幻覺何用?
仍是盛夏的焦躁氣味,仍有陽光炙烤下散發出的塵土氣息,我抑製不住心底的不安與鬱悶,一個人默默坐在車尾發呆。顛簸的道路不熟悉,一點兒都不熟悉,我不知道下一個轉彎過後就是平路,我也不知道一直向東再向東南就是海邊。風兒卻愈發明晰地貼上了身,隻是幹幹的,熱熱的,不似當年那種體會。沈如洗和清兒興致很高,一路談天說地好不快樂,反而更加映襯出我的不自在。
“沈姐,那船上日日都有歌舞嗎?”不好再沉默下去,我強要自己想些其他事情。
“誰知道呢,去看了不就清楚了?”她卻連頭都不回,徑自趴在車門口向遠處張望著。
“那……你帶夠銀子沒?要是看上什麼東西,可別和我借錢哦!”
“夠了夠了……啊呀,清兒快看!大海!”
濤聲聽不到,海鳥也看不到,倒是鹹澀的海風滿滿的襲上身來。
這一次出奇的快啊,我暗暗感歎。下了車,跟著她們來到碼頭,日漸當空,仍有許多人來來往往不知在忙些什麼。眼前這些人,可還是我上次見到的那些呢?我禁不住又想了些什麼,看見她們兩個歡欣雀躍地跑遠了,自己竟有些舉步維艱。平日裏放肆的海浪還未成氣候,隻靜靜的,靜靜的潛伏在海麵以下,或嗚咽或低吟。我沉沉呼吸幾次,飽飽的吸入幾口海風,將慣用的微笑掛在臉上,大踏步向著碼頭盡處走去。
遠遠望去,鱗次櫛比的船叢中聳立著一艘大家夥,目測高十多米,寬六七米,緊收著白色的風帆,船體卻刷著油亮的絳紅漆,比起周邊的小船足足大上十幾倍。我原有些怕水,見了船也會腳軟,卻在第一眼看見這天外飛來的大船時生出幾分興趣。想我才見過多少世麵,以前哪有機會見到這樣氣派的遠洋船!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船前,先謹慎地仰望一番,卻看不見半個如沈如洗描述中那樣的為了看熱鬧而擠破頭的女人。
守船的是兩個奇裝異服的瘦高男子,我正打算同他們商量商量可否允許我們上船,結果奇異的一幕發生了。他們隻認真地看我一眼,轉而一齊恭敬地讓開道路,另有一名身著同類型服飾的老頭向我們微笑致意,客氣地引領我們登船。等我終於站在了甲板上,猶自還覺得不可思議。沈如洗則拉著清兒悄聲說長道短,眉飛色舞地指給她船上何處裝飾講究,何處擺設高檔。那長者熱情地打開主艙的門,聽沈如洗說明來意,便向我們一一介紹船上所載的貨物種類,又命人立即拿一些樣品來給我們過目。看沈如洗這般賓至如歸,我以為我們之所以順利登船全仰賴她事先打點,於是也沒再多心。
過了一會兒,便有人搬來許多值錢的貴重器物,隻可惜那老伯說他們船上所載的頭麵首飾等都已定好買家,不方便易手,我也因此沒了看貨的欲望,隻象征性隨便欣賞一下那些從桌上一直擺到地上的金銀銅器,和一些我叫不上名字來的異國小玩意兒。沈如洗則更無心於買賣,她聽說船主此時不在船上,無法欣賞到異域風情的歌舞,站了一會兒便推著清兒跑去船尾眺望大海。
閑聊中說起這船的主人,聊著聊著,我竟莫名又產生了一點兒興趣。
“老伯,不知船主是作何生意起家的?”看這船的陣仗與規模,少說也是三四十年的身家積累,想來這船主怕也是風燭老人了吧。
“我家主人在海外襲了家產,起先做海上貿易,慢慢由小做大走到現在。不是老朽誇口,隻要您想到的東西,我們都有辦法幫您弄來。”
“嗬嗬……那你家主人可真是神通廣大了。”
“多謝夫人誇讚。”
“呃,你怎麼知道我嫁人了?”
奇怪,叫我“夫人”?我平日可是一直作少女裝扮呀!
“啊,這個……”老伯含混一笑,突然踢倒了地上的金盤。“哎呀,太亂了、太亂了,主人回來會不高興的。還不快來人收拾一下啊!”話音未落,立馬有三四人湧入門來,七手八腳將地上桌上的器皿一件不落全都收走。見他有心裝糊塗,我也不好死揪著不放。可我如何能釋懷?老伯推說還有其他事要處理,需要暫先離開一會兒,交代我不必拘束可隨意轉轉。我尷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越想越覺得事有蹊蹺。又想起前幾日謝雲寒撂下的狠話,忽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難道這是謝雲寒布下的陷阱?可他要整我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來,根本沒有必要搞這些個名堂。但若不是,又會是什麼呢?
信步登上二層,船頭空無一人,船尾也空無一人。
到底是不是謝雲寒搞的鬼呢?望著浩瀚安靜的大海,我卻心神不寧,忽而一刻也不想多待。若壓根沒有此事,豈不是我草木皆兵?或許不是他吧,他犯不著勞師動眾跑到這兒來抓我,直接在城裏就行了。
呃,城裏——呀!難道,他想把我引到偏僻處好神不知鬼不覺的……未及深想,我便覺後脊一涼。低眼瞥見樓下沈如洗和清兒正玩得高興,心裏又矛盾了。謝雲寒雖然與沈如洗青梅竹馬,可他從未向她透露過自己的真實身份,所以這麼一來,為免對沈如洗泄露底細,他應該不會選擇在今天出手,是我太多心了吧。
我伏在欄杆上,一動不動地吹著海風,翻來覆去地想著心事。海邊的太陽仍是京中的太陽,也應該比京中的日頭更毒辣一些。所幸漸起的浪潮帶來一陣陣清風,吹走了暑意,吹走了困倦,讓人即使曬著這夏日的暖陽也不覺得炙烤,不覺得煩躁。安安靜靜的,這裏是一片全然不受影響的小天地。如果哪一天,我也能擁有這麼一艘船,漂洋過海去見識一個別樣的世界……
“砰!”不遠處突然一聲響,嚇得我幾乎叫喊出來。樓下馬上有人跑上來察看,見我呆呆站在一邊懵然不知,便直接推開舵樓後麵那間房的門走了進去。
“唉,又散了一地。”那人在房裏撿拾著什麼,過了一會兒,忽跑出來向我求救。“夫人,小的不識字,您幫著看看那書該怎麼擺吧!”見是這等小事,我也不好回絕,便理了理鬢發跟他進去。
房內陳設很簡單,沒有多餘的裝飾,但卻看得出這間房的主人生活極其講究。幾樣家具是少見的輕薄木材所製,敲擊一下便會聽到空洞而清脆的回響,又像簫又像笛。筆墨等用具則全被收放在漆了清油的竹篾盒裏,我忍不住嗅了一嗅,墨香中竟然夾著清淺花香,彌漫在周圍久久不去。一旁設有一個齊腰高的藤木書架,一冊冊或薄或厚的書籍原本被繩子箍在架子的凹槽內,手一抽就可取出。隻是方才這架子自己倒了,連帶著震斷了箍書用的繩子,所以此時書本散落了一地。轉身,門後懸掛著一隻小巧的琉璃燈籠,連著一枝溫潤的細竹竿做手柄,透過那琥珀色半透明的燈罩,還能看見裏麵殘餘的一截白色蠟燭。挨近小窗的地方則是一張簡易竹榻,一席輕柔的蠶絲被外加一隻灰色的四方緞麵枕,整整齊齊地疊放在角落裏。
“小哥,這是誰的房間?”
“哦,是咱們主人的寢室……夫人,這本書該放在哪邊?”
“……和它放在一起即可。”
“哦……那這本呢?”
“這是……輪回別傳?”我驚異地從那小哥手上接過一本泛黃的冊子,瞪大眼睛翻開第一頁,又翻過幾頁,這才不由鬆口氣,從容地遞還給他。
“這算是閑書,擱在底下就好。”嗚呼,我還以為那裏麵記載著穿越的方法呢!原來隻是些關於前世今生的小故事,差點兒嚇死我。
“你家主人是文人出身?”那些書中有很多都是我沒見過的典籍,冊數雖然不多,卻看得出這人讀書的口味十分另類。
“小的不知,也許是吧。”
呀,竟然不知道?
我搖搖頭,饒有興味地撿起另一本書——《幻花雲鬢》,書名還是我平生頭一次聽到。翻開再一看,原來是形形色色的簪釵白描,每一張都畫得細致入微、精細非凡,從古遠時代的經典款式再到當今各國的創新流行,花樣繁多,越看越讓人想捶胸頓足——為何我就沒能搜羅到這本書呢?翻著翻著,忽而翻到書頁中夾著的一枝半幹的小花,香氣仍在,隻是花的顏色刺痛了我的眼。
紫色,是紫色的花……
“快!”門外隱約傳來什麼人的呼喊,一時驚回我的神思。還未等那小哥出去看個究竟,已經不知從哪兒冒出七八個膀闊腰圓的人,各個作平民裝束,凶神惡煞一般闖進來。
“是你!”
“你怎麼在這兒?”謝雲寒驚訝地注視我,見我身旁還站著一個男子,凝銳的目光登時染成紅色,然後迅速地吩咐身後眾人,抓起我的胳膊就將我拽了出去。
“你,你放開!”
他們出現的這般突然,我真要被嚇死了!
船仍舊安靜的停靠在港灣一側,遠望碼頭上忙碌的人們,也好似絲毫不曾注意到這邊的騷動。除了甲板上隱約傳來幾聲哀告,四處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響。有一刻,我幾乎要驚呼救命,沈如洗和清兒還不知怎樣,我該怎麼辦?可心下又想,冤有頭債有主,謝雲寒找的人是我,不會對她們產生威脅,也便立刻放下心來。一直走到船尾,他才氣悶地丟開我的手,隻是盛怒的眸色在日光下更顯得可怕。我心慌地搜腸刮肚思考對策,餘光忍不住向下麵搜尋沈如洗和清兒的身影,卻正好看見她們在樓下屏息凝望著我們。
“謝雲寒,就算我欠你,你也欺人太甚了!”
“這話你不嫌說得太多了嗎?不過你不必擔心,我今天不是來找你的。”他邊說邊睥睨地掃一眼樓下,危言正色的神情不覺有些許柔化。“你們不該來這兒的,現在聽我的,趕快離開,懂嗎?”
“憑什麼?憑什麼你來得我就不行?這裏是有炸彈還是有陷阱?你既然說不是來找我的,那我來不來這兒與你何幹?”
“夠了你丁非心!我不和你胡攪蠻纏,再不走可別怪我不留情麵!”他半威脅半警告地撇下句話,轉身看一眼已經結束搜查走出房外的眾人,抬腳走了過去。我肚子裏還憋著好些話沒有說完,可見他們人多勢眾,腰杆登時又軟下去。硬碰硬我從不是他的對手,既然打不過,不如服軟,大丈夫能屈能伸,以後有的是機會和他算賬!於是就勢咽回我的不甘示弱,冷眼看著他們翻檢手中的戰利品。方才殺氣騰騰的一夥人此時倒變得和善許多,有幾個還對我擠眉弄眼地傻笑。要不是他們團團圍在樓梯口,我真懶得和這幫人多待一秒鍾。
雖不知他們哪裏來的權利擅自掠奪別人財物,就算我想見義勇為也有心無力。正別扭之際,謝雲寒貌似想要察看一人手上的東西,誰知沒留神,一條白色絹帕從他指縫中滑落,飄飄然落在地上,攤開時露出一朵嬌豔的牡丹花。
牡丹花,嫩綠的枝葉,紅豔的花瓣……
我的心倏忽像受了重擊,狠狠揪起。
“那是我的!”也不知從哪來的勇氣,我急紅眼一般一口氣衝過去,趁他們還未注意,撿起那帕子就胡亂塞進袖子裏。“是我方才落在房裏的。”
謝雲寒見我臉不紅氣不喘,想是信了我的話,臨去前再警告我幾句,然後不再耽擱,帶著他的隨從們大大方方下了船,策馬飛奔而去。
我的手心出了汗,直到看到他們消失在遠處的小山包後,才倉皇跑下樓,找到沈如洗和清兒就要走。沈如洗見我驚魂未定的模樣,以為我剛才受了驚嚇,緊張地問我怎麼了。我原本有自己的心事,一見她關心的神情,想到她剛才明明看見了謝雲寒卻裝作沒看見,心中又是不忍。先前那位老伯仍心有餘悸,不停地向我們致歉告罪。
“老伯,您知道那些人什麼來曆嗎?”
“唉,我哪敢多問啊!他們說是禦林軍追查逃犯,誰還敢說個‘不’字!”
禦林軍?
“那你家船主都不會介意的嗎?若那些人是山上土匪扮的,豈不吃了大虧?還是快去報案吧!”
“我們來自番外,當官的會管嗎?”
“哎,您有所不知,那塏城府尹最是喜歡主持正義。前年京裏炎國商人遇襲,多虧了他秉公辦理……”
我還胡說了什麼,連自己也記不全了。反正如何能勸服老伯把事情搞大,我就如何繪聲繪色、添油加醋。沈如洗和清兒等得不耐煩了,直催促我快走,我們這才離開碼頭乘車回家。
清兒畢竟是小孩子,原本想來玩一場,結果遇上這些個說不清的事,一路上倦倦的不發一語。沈如洗見我和清兒都沒什麼興致,故意扯開嗓子和車夫搭話,一會兒笑一陣,一會兒鬧一陣。直到我們進了城,送她到家,她還是那副豪爽灑脫的做派,看不出一絲一點強顏歡笑的影子。
要我修煉到她的地步,不知該脫多少層皮呢。
修煉……是我修煉夠了嗎?到家的時候已過正午,錯過了飯點兒,哥哥也還在賽詩會上沒有回來。我獨自吃了點兒東西,可也搞不清自己都吃了什麼。小靜照例給我泡一壺茶,見我身上汗濕了幾處,便問我午後要不要沐浴更衣。
“昨晚洗過了啊……”
“呃,小姐……”她被我這無厘頭的答案弄得啼笑皆非,想笑又不敢笑。“那您昨晚也吃了飯呀。”
“嗯?”我蒙蒙然看著她,一時竟聽不懂她是什麼意思。怔怔地想了片刻,才醒悟到她是在諷刺我。“小靜你……你真是無法無天了,什麼時候也學會嘲笑我了?”
“嗬嗬……奴婢知錯,小姐笑了就好了。”
聞言,揚起的笑靨又僵在唇邊。
“對了,小靜差點兒忘記一件事。”說著,她自去堂中花幾上取來一封信一樣的東西。“上午有人來拜訪小姐,聽說小姐不在家,留了拜帖就走了。”
拜帖?會是誰來拜訪我?相熟的人中不會有人用這套虛禮。我接過來隻看一眼,眼前頓時一花,猛的咳一聲。
“小姐,怎麼了?”
茶水就在手邊,我卻不及端來飲下,且自癡癡地凝著那三個字,一時間似飛向高空又似墜入深淵。
“小靜,那來的人你不認識嗎?”若是他,小靜不會看不出來。
“奴婢從未見過。”
“怎麼會……怎麼會……”
“小,小姐……”
“怎麼會……”
怎麼會是他呢?
他不過走了兩年而已,怎會在眼前又回來了?
不可能是他啊,不可能……
一定是我誤會了,又是我一廂情願了……
唉,我怎麼會認為是他?不是,不會是的……
不是他,不可能是他啊……
“小靜,你給小姐看了什麼?”茹嬸拉過小靜,半是責備的問道。
“是上午來拜訪的客人留下的帖子啊!也不知道怎麼了,小姐看了之後就失魂落魄的……”
“客人?那客人叫什麼名字?”
“嗯……我記得是‘粟修言’,粟米的粟,修行的修,言談舉止的言。”
紅日西沉,吳哲威終於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裏。隻是往常都會在庭院中見到義妹等候張望的身影,今日卻隻有年老的看門人迎出門來。
“橋生,去問問義妹回來了沒有。”
“是。”
白日賽詩會上參賽的諸人都已漸入佳境,一日下來,也有一些足以傳世的佳文妙作。吳哲威尚還沉浸在自己的品味思索中,和平日一樣先進房換回平服,然後去書房安靜地小坐一會兒,開飯時自有橋生會來通知他。誰知一冊書剛剛翻了幾頁,門外就傳來“噔噔”的腳步聲。橋生火急火燎地推門而入,口中嚷著“不得了了!”
“發生何事?”
“是二小姐!二小姐癡癡呆呆好半天了,一直坐在房裏不說也不動,把大家都嚇壞了。”
“怎麼不去請郎中?”說著,他已帶頭跨出房門,大步流星往東院而去。
“是小姐不讓去。”
“她有思維,怎麼又說她癡癡呆呆?”
“這……這是小靜這麼說的,小的還沒親眼見到小姐是否真的……”
“亂來!若是小姐沒事,被你方才那麼一嚷豈不是讓別人看笑話!”憂極怒極,一向不曾說過重話的吳哲威一邊走一邊狠狠訓了橋生幾句。待來到義妹房中,一眼看見她正淺笑嫣然地和清兒說著什麼,神色正常得不能再正常,這顆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下。
“二妹,你現在感覺好些了?”
喉嚨裏悶著笑,我不解地瞥一眼橋生,又瞥一眼剛剛進門的小靜,不禁埋怨他們太大驚小怪了。
“我很好啊!每日都很好,哥哥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笑嘻嘻瞪著他,故作無辜。
哥哥也笑笑,轉身就往橋生腦門上彈一下。
“橋生,這次要我在你們二小姐麵前出糗,我可以不計較。但是,不許有下次。”
“嗯嗯,橋生記得,橋生記得。”橋生一邊點頭弓腰,一邊悔不當初地掃一眼站在我身邊的小靜。小靜則笑也不是、惱也不是,委屈地看著我要向我討說法。清兒卻沒有看出他們兩人有什麼互動,以前總是自己犯了錯被橋生教訓,這回終於讓她逮到一個機會,便刮著自己的小鼻子笑話他。
我沒有預料到自己回來後竟然會失常,也沒有預料到差一點兒就驚動了哥哥。心底埋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有什麼就要逼近,而我就要被它逼迫著遠離現在的生活。幾年來的朝夕相處,我早已將這一切都看作是我人生的所有。在家裏,哥哥是我值得依賴的後盾,橋生他們是我最親的朋友和兄弟姐妹;在外有信王爺和信王妃,有丁家的老小,有師父和師兄們,有沈如洗、錢落穀、盧婉芪……他們每一位都是我割舍不掉的牽掛。
而就在今天,我竟然想到了離開!?
“今日的賽詩會可是比昨天精彩許多,你該去看看的。”飯後,哥哥又滔滔不絕談起賽詩會的事。我之前那番熱情已經冷下許多,白天為著莫須有的事情三魂丟掉七魄,現在才突然想起那已被我拋到腦後的正經事來。
“可有哪個讓你印象深刻?”說吧說吧,最好那人還是個女子。
“是有一位,不過那人行事乖張,現場報名作了首詩就走了,嗬……連長相都沒看清。”他話音裏不無失落,惹得我一陣驚心。
“那人……是男子?”
“嗯。”
天,他該不會真的隻對男子……
“那哥哥……”
“春過春山綠,秋落秋水涼……”
我剛想問他有沒有遇見哪位出色的女詩人,他卻興致盎然地吟起詩來!嗚呼,慘了慘了,我已經感覺到他的抵觸情緒,這下可怎麼繼續下去?
“雲日生陰翳,竹月溢清光……”
“那個……哥,我好像白天中暑了,先不陪你坐了。”我暗暗吐吐舌頭,假裝虛弱摸摸額頭。“哎呀,有點兒暈呢。小靜,幫我弄碗綠豆湯來吧!”
“是,小靜這就去。”
“算了,我和你一塊去好了。”我立馬腳底抹油,借口去廚房逃了出去。橋生正在門外守著,看見我跑出來便了然地笑笑。
“橋生,今日的賽詩會上,我哥可有對哪個女子另眼相看過?”
他笑吟吟想了想,點點頭。“是有一個,碧紅館的李桃兒姑娘上台的時侯,老爺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呢。”
“啊呀……”我喜不自勝忙掩住口,強拉橋生走到院子裏。“你說碧紅館是不是?你確定那個姑娘叫李桃兒?”
“橋生從不說謊。呃,小姐問這個……”
“沒事了沒事了,我先去廚房了哈!”
去廚房?我看我下一步得去青樓了!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誰會想到我頭一天苦哈哈跑去督戰一無所獲,反而出去玩了半天,回來就有了結果?
李桃兒啊李桃兒……又說是碧紅館,這個倒是有點兒……但若是哥哥有意,她的出身又算得了什麼?嗯,這麼說來,我倒應該先去探查探查虛實才好。
李桃兒啊李桃兒……
錢落穀是成家的人,這種事不宜叫她。盧婉芪和小靜她們就更不能指望了。看來,我隻能再拉沈如洗下水了。
第二天,趁哥哥一早出門,我偷偷去找沈如洗,將我的計劃同她細細一說。原以為她多少也會推拒一下,不想她早就有心想去那種地方開開眼界,我一提她就滿口答應。幸好她對穿著打扮等的研究比較深,我們兩人便悶在她的房裏,把自己好好喬裝一番。首先是不能穿女裝,男裝也要合體。但我身量太小,所以穿來穿去隻能穿小廝的衣裳。沈如洗本來就長得英氣不凡,穿一套藍色的長袍扮作公子,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十足的貴族氣度,簡直能把人迷死。於是,我有些不快了,看看自己身上毫不起眼的青色布衣,再設想一下,當我們兩人身處碧紅館時會有的情景……唉,罷罷罷,至少我還能掩人耳目,不也很好?穿戴好之後,第二件事則是要對好口徑,學一下男子說話該有的語氣和神態。我隻能說,我這輩子即使做男人也隻有小廝的命而已,到時全憑這位“沈公子”在前應酬,我就可以跟在她的身後,做一個不說話的活動布景。三則是需要帶一些銀兩以備不時之需,沈如洗認為若想達到目的,錢財宜多不宜少,我隻好忍痛從體己中取出一百兩紋銀。
李桃兒啊,但願你值得我花這番心血。
給家裏留信說我和沈如洗有生意上的事情要談,今晚暫去她那兒借住一宿。料理好瑣碎事,我們便在夜色初濃的時刻,夾在尋花問柳的大隊中混進了碧紅館。
京城數一數二的青樓是綺春院,五湖四海的美女不計其數,而碧紅館則是以宛若天仙的清倌聞名。我太緊張了,以至於沒來得及瞧瞧這碧紅館到底是何等樣子。沈如洗昂首闊步穩穩地走在前麵,立馬有濃妝的鴇母上前招呼,又喚來三四個鶯鶯燕燕簇擁著她徑直上了二樓。我則緩步跟在後麵,低眉順眼地盯著腳下的路。鼻息間滿是沉香的脂粉氣,我忍不住癢揉了揉鼻子,一抬頭,正好與一個擦肩而過的女子四目相接。她登時笑出頰邊一對酒窩,勾人的桃花眼不住往我身上瞟。我冷不丁打個寒戰,趕緊跟上沈如洗,隨那些鶯鶯燕燕一齊湧入一間雅室中。
沈如洗就如先前設計好的,點名要李桃兒作陪。鴇母見白花花的銀子堆在眼前,臉上立時樂開了花,將一眾庸脂俗粉統統攆出去,又命人即刻奉上豐盛酒菜。不一會兒的工夫,那傳說中的李桃兒就抱著琵琶出現在廳裏。鴇母識趣地關門退出,我這才敢大口喘氣。
“你看怎麼樣?”沈如洗喝一口酒,忽而小聲問我。對麵是美人垂首彈著琵琶,看不太真她的樣貌,隻是那琵琶聲清脆動聽,宛若清泉,讓人幾乎忘了此時身處何地。我不動聲色一步一步走過去,仍隔著五六步遠的距離觀察她。膚若凝脂,嗯,是個美人胚子。黛眉杏眼,側看風情萬千,隻是唇色有些蒼白,似乎也未刻意加以修飾。雖然沈如洗扮演了一個財大氣粗的翩翩佳公子,可李桃兒仍舊表現得不卑不亢,一直都專心於自己的指尖之上。輕快的琵琶曲一結束,我已經給李桃兒的外表和氣質打了高分。沈如洗輕咳一聲,暗示我先耐住性子,不要叫人看出異樣。我隻能默默站回她身後,她卻繼續酒一杯、肉一口地逍遙起來。李桃兒又彈了一曲哀傷的調子,淒惻婉轉,攪得我心情也亂起來。
今天是初幾了?唉,日子過得真如囫圇吞棗一般。今晚的事情若不能有個眉目,哥哥的事就不知要拖到何時才有結果了。
“桃兒小姐隻會樂器嗎?”
琵琶聲一斷,對麵女子仍是低首回複。“讓公子見笑了。桃兒新填一首《鴛鴦調》,且請公子一聽。”
“嗨,她不會看上你了吧?”我俯到沈如洗耳根笑她一句,她也沒還擊。
“那在下洗耳恭聽。”
嗬嗬,真是越來越有趣了,莫非沈如洗也有特殊嗜好?
“李桃兒小姐,我家公子素日喜愛平和安靜,不如您和我家公子談談詩文之類。小人聽說昨日賽詩會上,李小姐可是大出風頭呢。”不能再由著沈如洗虛耗下去,我要主動出擊。
沈如洗依然保持著笑容,隻是抬頭不滿地瞪我一眼。
“那……公子您平日喜歡何人的詩詞?”
“呃,這個嘛……”
沈如洗雖然不擅詩詞歌賦,可多多少少也有些見識,於是兩人有來有往地談作詩,談作畫,談女工等等。我則在一旁審查著我眼中的李桃兒,不時為她們兩人斟一杯酒。樓下的嬉笑怒罵一直不曾停歇,偶爾傳來幾句淫言穢語,提醒著我不要忘記我們此時的處境。由夜幕初降,直到不知不覺的,樓下漸漸陷入靜寂,我這才驚覺時辰不早了。隻可惜沈如洗已有了醉意,李桃兒也是星眸半啟強自支持。我不知要不要打斷她們的酒興,不料沈如洗忽然大喊一聲,門外一個隨侍的小丫鬟已走了進來。
“要……要兩間上房!”
“啥?”我不安大叫,強拉起她到一邊說話。“住就住了,可咱倆一間房就可以湊合,幹嘛多花錢?”
“嘁,別拉拉扯扯……”她帶著七分醉意揮開我的手。“你見過……倆大男人,到青樓來還……還擠一間房的嗎?”
“哦,對哦。”她明明醉了,卻比我還清醒。“那你要小心點兒,別露了餡。”
“嗯嗯嗯……”
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會來這種地方,更想不到還會在這兒住上一晚。老天保佑吧,千萬不要讓我碰上熟人,千萬不要啊!
算一算,一個晚上就花了我七八十兩銀子。所幸李桃兒此人沒有讓我失望,我想明天回去就可以在哥哥耳邊吹吹風,鼓動他表現得勇敢一些。若是順利,年底之前就能給他們辦婚事,哈哈!這一來又會收好多禮金呢!
我獨自撥著我的小算盤,上床時不到半夜,困意來時卻已過了三更。劃給我的這間房比較僻靜,離得其他房間都有一段距離。我也慶幸自己能在這種環境中討得一夜安寧,胡思亂想一會兒便打算睡去。
門是由內插上的,我在睡前已經確認過。可是,我沒有關窗……
“吱——”
我嚇得睜開眼,一個豐潤的影子正從窗戶上爬進來。媽呀,這裏也招賊?我一時駭得搞不清狀況,隻見那影子悄然無聲地從窗戶上跳下來,躡手躡腳地,竟然向我走了過來!
“誰?”
“呃,我……”
那欲語還休的聲音明顯是一個女子!
我剛想鬆一口氣,卻又聽那女人道:“小哥,夜深露重,你也孤枕難眠吧?就讓姐姐我來陪陪你……啊——”
我急忙側身躲過,那女人已一頭栽倒在床上,動彈不得。幸好之前和師父學了一招點穴,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啊……我惡寒地撇撇嘴,丟下那饑不擇食的女人跑出房去。
此時,整個碧紅館都已沒了人聲,單隻有廊上的燈籠照亮一個個房門口,看去都是緊閉著,我該往何處去?迷迷糊糊找到沈如洗的房間,我試探著輕輕叩響房門,卻久久聽不到人回應。再使勁兒猛推,唉,她也把門由內插上了。不死心又去查看窗戶,開著倒是開著,隻是取而代之有一扇竹簾死死釘住窗口,透氣卻過不了人。
嗚,真是倒黴,早知道我就該死皮賴臉巴在沈如洗那兒不走的。
住也無處住,走又走不得,我真是快要被折磨瘋了。原來隻有一分困意,現在也已變作八九分。眼皮沉重的就像墜了幾個鐵塊兒,我跌跌撞撞圍著整棟樓轉來轉去,遇到房間先看是否有人住,然後推一推,推不開再走向下一間。漆黑的夜起了微風,我卻已著急地汗濕了後背,又困、又倦、又熱,渾身上下沒一處自在。
“哇——”當我終於發現一間露著門縫的房間時,我幾乎高興到喜極而泣,二話不說就湊上去。房子裏也是黑漆漆的,因為正對風口,通風甚好,所以站在房內感覺不到一絲悶熱。眼尖的我一眼就看見那張大大的木床,見上麵空蕩蕩沒有人睡,禁不住又是一陣狂喜。
不行了、不行了,我再也撐不住了……
驟起的風撞開了關上的房門,周室綾紗隨風狂舞。
不知何時,床邊站立著一個傲然身影,他靜靜地注視著床上的人兒,靜靜地凝思,默然揚起一隻手。
頓時,風止了,綾紗也慢慢回歸平靜。
隻是人還在,仍是靜靜地,注視著他一直注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