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五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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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的天。
那隻大狗薩勒不見了,據說被一棍子打死,做了家丁們圍爐中的加餐。莫言抑或是莫行,據說被鞭打後關了禁閉,至今都沒能放出來。曾尾隨至沁州企圖謀害“太子寵婢”未果,後又逃回京城的那個人,據說也在自家莫名丟了性命。還有很多的“據說”,比如東川的某個人,比如沁州的某個人,林林總總算起來,隻要是曾經危害過“丁辛”性命的人,好像都沒能落得一個好下場。
我知道,這是信王為了我——丁辛——發動的“大清洗”,好以此來為他的孫女出口惡氣。而“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在他看來,是再正當不過的了。
隻是由此,我的心境也變得無法平靜。
呼……又是不知多少無辜的生命。即使他們曾想置我於死地,可他們畢竟沒有成功。何況,多數人還是受了信王的命令,並非出自他們的本意。一番乾坤顛倒,我卻為此背上那麼多條人命,信王那老頭兒到底是想幫我出氣,還是咒我下地獄?
我又絕望了,攤上這樣一個親人,我以後哪裏還能過得安寧!
頭又疼了,而且比前幾次來得都要劇烈,昏天黑地的,好像連我的人也要被撕裂一般。我不畏懼忍受身體的痛苦,隻是難以忍受自己明明身體健康卻無法讓神誌保持清醒,隻能不由自主一次一次搖晃拍打自己的腦袋。有好多次,我幾乎以為自己會把自己折磨死。盡管意識朦朧,我還記得李斐說過的話,我的失常全是拜那老狐狸所賜。這一切根本不由我控製,我要做的、我能做的隻有忍耐,忍耐……
可是,我要忍耐到什麼時候呢?
辛兒……
是誰又在叫我?不,我不能理睬,不要理睬!
你低頭看看你的手,沾滿了血……
胡說!你胡說!
迷迷蒙蒙中,我恐懼地抱著頭,感覺厚厚的被子將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便下意識縮在床上輾轉掙紮。
好多人因為你死了……
不,不是的,我不想的,我不想……
汗水濕透了單衣,也濕透了額上的細發。我隻覺自己像被扔在蒸籠裏的粽子,被緊緊捆住了手腳,連翻身都奈何不得。心口像壓著一塊巨石板,我拚命搜尋著更多的空氣,卻發覺口鼻好似被什麼蒙住罩住,愈發窒悶,我便愈發恐懼慌張。
你看哪,沁州的冤魂啊……
不要讓我看,不要不要!
我瘋了似的想要逃脫那魔障一般的聲音,禁不住又哭又喊。夢裏的聲嘶力竭無法盡興,我像是意識到自己在劫難逃,於是拚了命的奔跑。隻是手腳都已被束縛住了,我能逃到哪兒去呢?
“我害死人了……我在沁州害死人了……”我壓抑著恐懼連聲懺悔,某一瞬間又恢複清醒,恍惚想起自己是受人擺布,那些言語、身影都是幻象。隻可惜清醒後,我更無法忽視自己背負的罪孽,神思迷亂間滿心懊悔,一頭便往牆上撞去。
“我害死她們,怎麼辦……怎麼辦啊……”夢魘困住了我的知覺,我竟渾然不覺自己在做些什麼。汗濕的單衣服帖地裹在身上,沒了被褥的遮擋,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冬夜是多麼的寒冷刺骨。等撞得腦門腫了,意識迷離地收回一些,我感覺到了疼痛,下意識揪住被角靠在牆根喘氣,欲哭無淚地顫抖不已。
忽而手中一空,一隻溫軟大手鑽入我的手心。
“你沒有害死誰,放下心吧……”那大手同樣用力地反握住我的,於是一陣又一陣令人無法抗拒的熱度迅即傳遞過來,將我的手心暖得快要出汗。迷迷蒙蒙的,我隻瞧見一個熟悉的輪廓,心中立時蠢蠢欲動。貪戀那一絲暖人心脾的熱源,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我忽的撲向他,緊緊攬住他的脖頸。
背上那雙大手默默收緊,我的心好似被割開一個血洞,痛得激出一頭汗水。
“抱我,抱緊我……”我無意識地喃語,本能地將全身貼向他,感受對方身上那種不同於自己的溫度和氣息。天地忽的翻轉,我再也聽不到那鬼魅般的聲音,卻也困倦地睜不開雙眼。我笑著陷入安眠,一夜無夢。
那道士仍在信王院裏,日夜不知疲倦地跳躍在香燭、紙符之中,就像一個陰魂不散的鬼。除卻這一點,信王對我可算百般遷就。我愛偏居獨食,他允我;我愛沉默不多言,他容我;我愛插手府上人事調配,他權當我已融入王府,更是樂得由我;隻要我乖乖聽話,他任我踏遍信王府每一個角落。但隻有一樣沒有商量的餘地——我沒有自由,我出不得府,上不了街,更見不到我想見的人。
對他來說,這又是何苦呢?他明白我的過去以及我為五道堂做過的一切,他也知道謝雲寒、李斐與我的淵源,可他什麼都不曾說起。也許連他本人都不知該如何與我對話,所以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是沉默的,彼此相安無事的。他邀我赴宴,我不得不去,默坐一旁吃了便走。隔三差五,他會繞來我房裏看看,卻也隻是看看而已。比外麵更冷的是房裏的氣氛,不止我們知道,全府的人都知道。可誰又能怎麼樣呢?我是他信王趙祉失而複得的親孫女,盡管這消息尚未公布天下,卻也是十人九知了。
他說給不了我名分,隻能盡可能照顧我,榮華富貴想要什麼任我開口。而我最想要的自由,他總是避而不談。他也說他並不想謀反,對於這個皇朝,他有的是深沉的感情。隻不過對於當今天子趙佑,一思及早逝的趙儃,他便看不得他一日日穩坐龍椅,總忍不住要做些什麼好讓他手忙腳亂。那先前被我偷去的名單確實重要,隻是與“謀反”二字相差甚遠。如今的我不必再左思右想去忖度他話裏幾句真、幾句假,做了籠中鳥的是我,該安分守己的也是我。
冬天的腳步好像真的加快了,窗外早已是密密蒙蒙的灰色枯枝,枝與枝之間縱橫交錯,像一張巨大且難以穿越的網,網住我對自由的一切幻想。
我從不曾經曆過如此寒冷的冬天。初雪融盡了,於是我期待第二場雪的降臨,似乎預感到下雪時便會出現什麼奇跡。困囿如同囚犯的日子如何舒心愜意?我迫切地想要出去,想見師父和二師兄,見哥哥和雲思……可我如何逃出去呢?我這時更深切地體會到一個人是多麼的渺小無力。這府邸暗處不知藏了多少雙眼睛,單槍匹馬的我又如何闖得出去?我不止絕望,甚至生出一絲厭世的情緒,可悲的幻想,或許哪一天等我死了,才有可能踏出信王府。
難道老天真要我老死在此處?不,還是不會的。信王會盡快為我物色親事,說是要趕在皇帝察覺並有所行動之前,為我提早安排妥當。
這是他的好意嗎?他不想皇帝抓住我作他的把柄,於是就要一言堂定我的終身?
嗚呼老天,我當真是接受不是,拒絕也不是。這天下果真是強勢者的天下,無論是信王還是那個皇帝,他們都不會絲毫考慮我的心情和立場。我悲歎我的命運,不甘心自己總被別人操縱前程。婚姻大事壓根無法自己做主,難道這年代的女子沒有一個能逃得出這條路?我越想越覺得委屈,卻也無可奈何。雖說每個時代都有它專屬的生存法則,在現代的我尚且做不到恣意生活,又何況是在這封建保守的古代。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天生就是為了延續這法則而活著,一個個精明老道至此,我還能折騰出什麼花樣呢?免得關公門前耍大刀,自取其辱。
苦笑一聲,轉身又看見那每天如約而至的兩人。就要過年了,府裏上上下下早已忙成一團。小嫻小靜卻不忘忙裏偷閑,與之前一樣,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要同我閑扯上幾句,我從未覺得她們兩人竟也能如此聒噪。
她們的用心不難理解,隻是我真的難以開懷。
就在最近,趙凜率領大軍凱旋。難得宋軍今年打了勝仗,滿朝文武大受振奮,於是乎信王往宮裏跑的次數也多起來。昨日還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說是身陷囹圄的闌雅被人劫獄救走了。皇帝因為邊關大勝心情大好而放過了此事,隻隨意說了句“追查便是”。不過這句話讓我大感如釋重負。謝雲寒已經動身前往北方某座仙山,去勸說久居在那兒的信王妃今年回京過節。我沒有什麼多餘的感觸,隻是不知當他說到我時,老王妃會作何感想。揪心的是李斐說過要我耐心等他,為他這一句話,轉眼我已等到了臘月初,卻還是沒能等到他半點消息。
這是一座多大的牢籠啊!有誰會為我劫獄呢?
謝雲寒臨走之前送了好些東西過來,直待他出發後我才一一查看。琳琅滿目的無非是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金銀首飾,還有十幾件縫製精美的長袍和棉衣。我知道,我該學會做一個眼高於頂的人,吃最貴的、用最好的,作威作福就像那些紈絝子弟一樣,這樣才能止了信王對我的繼續熏陶。可看著眼前這些飛來橫財,我還是難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獨有幾幅字畫吸引了我的注意。那裏有趙儃生前書寫裱好的詩詞,有他幼時練筆的幾張水墨山水,還有一張,是我的畫像,或者說,是謝雲寒親手描繪的在他眼中的丁辛。畫中女子神態優雅,微微頷首立於幽穀之中,如花的麵容上沒有任何遮擋,唇上卻坦坦然地淡點了一點痣。左下角幾行題字,表明成畫日期是在兩年以前。我想到什麼,望著畫中人突然笑了。
都說煩惱是庸人自擾,我何苦在這時去思量這樣一幅畫呢?我和他是兄妹,是永遠撇不清關係的兄妹,他到底還要怎樣?我以為我和他已經達成默契了,為何他又把這幅畫送來給我呢?我清楚他不是一個任性妄為的人,卻實在難以猜測他這番舉動意欲何為。要加深我的懊惱嗎?嗬嗬,好吧,他成功了,我是後悔了,後悔不曾多說些狠話讓他離我遠點兒。
閑著的時候,我斷斷續續想了很多,卻發現自己至今也分辨不清,我究竟如何看待那段過去。陷入如斯境地,似乎我該可憐的是自己,可我卻悲從中來想起以前的丁辛,那個與我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丁辛。若是半年前她沒有落崖殞命,若是她得知這背後的一切,知道她與謝雲寒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而信王卻變成她的親祖父,她會是什麼心情?我尚且還能以半個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觀,若換作她,她又該怎麼應對?難道要她承認,這從頭至尾都隻是一場遊戲嗎?!
老天爺,你玩兒的未免太大了。
呃,頭疼,又疼了……我匆忙抓起一件衣服捂在頭上,倒向床邊不敢動彈。我哪裏有什麼威脅力啊,那妖道幹嘛還不放過我!可惡,可惡……好你個老狐狸,對待親孫女也下得了手……
深吸氣,我強自支持甩開頭上的夾襖,不經意瞥見那繡在領口的裝飾紋樣,針腳疏鬆扭曲,而袖口和衣擺處的繡花卻顯得綿密精細。驟然想起什麼,心跳好似刹那停止。我一時竟忘了頭痛,不覺坐在床沿發愣。
……
“你可得快著學啊。等把這牡丹樣子繡好,入秋前,姨娘要用它做夾襖的!”
“姨娘真會說笑,辛兒繡的……能看麼……”
“隻要是辛兒做的東西,姨娘都喜歡啊!”
……
因我曾在丁家所受的優待和百般嗬護,丁昶等人被安排住進寬敞體麵的大宅院,信王還讓我親自選了幾個婢女送過去,其中自然包括那個素有淵源的“小伶”。而關鍵人物丁賀老早已逃得不知所蹤。人常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用三十年,命運的落差已經大得讓人唏噓。這或許是信王為我所做的最有價值、最有意義的一件事,總歸丁家待我不薄,我當然希望他們能過得好。
手裏緊握著這件夾襖,盯著那笨拙的繡花癡癡發笑,眼前不覺浮現出姨娘……不,是柳纖眉,為了趕在入秋之前完工,一針一線細細縫綴……那時的我在何地?在沁州,在回京的路上,還是已經到了塏城?手中的觸感那麼真實,真實得讓人受寵若驚。盡管它已到了我的手上,我始終還是無福做丁家的女兒。意識隨之飄到遠方,如今的她該是陪伴著丁昶住在京城的某個角落。而我,身陷牢籠無可奈何,隻剩一件難以禦寒的夾襖留作念想。
或許,我連念想也不該有。信王不願我與過去有任何多餘牽扯,他肯讓我見到它,我已經千恩萬謝了。
於我有恩的人太多了,我何時才能一一償還得清呢?今生怕是要欠下很多很多債了。
其實,老天也待我不薄吧?幾番生生死死至今,我該慶幸自己福大命大,蒙上蒼恩寵。不知不覺,對於起初感到新奇、感到向往的生活,我好像有些倦了。我現在像生活在一幅畫裏,美輪美奐的信王府或許是我平生僅見,若是拋卻煩雜心事,這裏也許可以使我樂在其中。但,我走不出去。任這畫再美,我視若無睹,無論如何也生不出與之融為一體的念頭。
我想要逃走,時時刻刻都在想著逃走,盡管天下之大,卻好似無我容身之處。
唔,好冷的冬天。
不在乎身上棉衣是否看上去臃腫不堪,我又套上那件夾襖,牢牢揪著兩襟才略略覺得安心。不覺間已到了午後,四周卻靜悄悄聽不見動靜。越是安靜,腦中越是轟鳴,來來回回隻有一個逃跑的念頭。思維突然沉澱,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句叮囑——
於王府西門往東走十步處!
那個狗洞!
一刹那,悲觀絕望一掃而盡,我像是終於領略到何謂過年的歡喜,在房中樂得踱來踱去。我要逃,我一定要逃!想著,便開始四處搜羅能攜帶上路的東西,金銀首飾能拿走的全帶上,塞進前襟、塞進衣袖、塞進腰側。還沒等我將全部東西安置妥當,卻見鏡中映出一個雪球樣圓圓滾滾的人兒。
天啊!我何時變得這樣胖了?
回想起來,才發覺又是拜信王所賜。他自然知曉我中過毒,那還是他之前命人摻在我飲食中的,所以這些時日以來,所供我的吃喝幾乎全是天下最最罕有的珍品,既滋補又美味,每一餐的花樣、規模都能趕上皇帝的規格。如此這般大補特補的後果就是將我養得肥肥胖胖的,而我竟然絲毫不曾察覺,現在後悔又有何用?
唉,所謂醉生夢死的境界,我大概已經到了吧?
一身肥肉的映襯下,我越看自己那雙眼越覺得晦暗沒有神采,曾經的清靈璀璨好像都被消磨殆盡,留下的隻有無異於常人的平凡目光。
平凡,如果我自此會徹底變成一個平凡的人,其實也沒什麼不好。以前倒是不凡了,可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不知道師父是否早已知曉內情,是否正因為知曉我的真實身份而故意利用我,但是,我心底對他的懷疑與失望已經無法否認的存在了。做一個自欺欺人的棋子總好過做一個看破世事的棋子,不是嗎?如今的我已經失去了再去戰鬥的立場,我不可能毫無心結地再與五道堂站在一起,將信王當成他們與我共同的敵人,我也不可能因為信王與我無法抹殺的親緣關係就做出任何有損五道堂的事情。
我想為自己活,隻想為自己活。
“當、當、當……”急促的敲門聲將我的神思喚了回來,聽到小靜在門外叫我,隻好暫時放棄逃跑的打算,迅速將藏在身上的什物清理出來塞到枕下,脫去夾襖開了門。一股冷風迎麵撲來,我不禁打了個冷顫。門外還站著神色緊張的齊管家,他擔憂地看我一眼,然後為難地遞過一張名帖。
有訪客?接過一看,紅彤彤的紙上寫著兩個字——“趙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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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過午時片刻,居元居酒樓的老板常老頭正獨自守在櫃台後麵撥弄算盤。一陣細微的腳步聲走近,他不慌不忙抬起頭,習慣地衝來人殷殷一笑。
“客官要住店?”
“一壺熱茶。”那人平淡地甩下一句後,便徑自走到一旁靠窗的桌子坐下。常老頭見狀立馬叫住一個夥計快去沏茶,自己反倒施施然靠了過去。落座的茶客極快地掃他一眼,常老頭故作不知地拿起抹布,趁著擦桌子的工夫動了動嘴皮,然後陪了個笑臉,轉身離開了。
前前後後不過眨眼功夫,酒樓內在座的酒客們誰都沒有注意到何時又進來了一位客人,仍都專注在各自的茶酒佳肴上,周圍的氣氛未有任何變化。坐在窗邊的客人卻是一臉若有所思,他凝神望著天外,竟然絲毫不嫌熱燙,捏起夥計剛端上的熱茶便淺啜一口。濃醇的熱茶果然驅走了周身的寒氣,卻又將惱人的心事勾索上眉梢。方夕岩暗暗思忖剛剛獲悉的信息,思及可能帶來的嚴重後果,不禁陷入深深的疑惑與憂慮。
外麵天色尚早,酒樓裏的客人來來去去,隻唯獨他一人不曾變更過位置,而店家更不曾上前詢問,一任他就著一壺熱茶坐了一個下午。不知何時,一壺熱茶已涼個透底,再也無味可品,他悠然歎了口氣,丟下茶錢便大步流星而去。
此時,深居王府的我正因一名不速之客而暗呼救命,尚不知就在我所熟知的人當中,有一人犯下了足以誅滅九族的彌天大罪。
冬日的花園敗象盡現,我瞧著池塘裏殘存的那幾叢頹敗的荷葉,想起夏日裏它們高雅超俗的身影,難免微微歎息一聲。悲秋的季節已過,我為何還要多愁善感?
信王不在府上,因此齊管家收到拜帖後隻能親自問過我的意見。說是問詢,但這由得我說個“不”字嗎?那人不是阿貓阿狗,可是當朝正得寵的太子!
怎麼辦?我至今仍對當日的事耿耿於懷,提起他便恨得咬牙切齒,我還能以什麼好心情去麵對他?這個可惡的家夥,他竟然還好意思來找我!反正現在有信王給我撐腰,哪怕我情緒失控鬧出什麼亂子也自有他為我善後,我才不會害怕趙凜那廝!
老天爺,這回你一定要站在我這邊!
穿過花園,盡頭處連著一條幽僻小徑,再沿小徑走過清寂的長廊,便來到東院一個安靜的園子裏。這裏是信王的宴客廳,客人拜訪時自然有仆從引領由大道進入,一旁還有兩三條小道通向府中各處。廳前有兩個大大的陶甕,高足有一米四五。門外站著一個身著華服的精瘦少年,我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我,隻是不及眼神交彙,他便一溜煙轉進了房裏。
是那個小太監吧,隻是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我茫茫然跟在齊管家身後走進大廳,原想仗著在場人多自己也能膽大一些,誰曾想未等我依照規矩行禮,就聽到趙凜將一旁人等全都遣退了下去。
房裏一時靜得隻聽到火盆裏“噼啵”脆響,我不想抬頭看他,索性老老實實站著不說話。他倒是比我更能沉得住氣,坐在主座上優哉遊哉地喝著熱茶,喧賓奪主的架勢擺了個十足。如此僵持了有五六分鍾,我終於聽到茶杯落了桌麵,然後便是他懶洋洋的口音。
“真是要刮目相看了。”
他既先開口,我便也不再拗下去。“彼此彼此。”
緊接著又是一陣沉默,我們好像都尋不到可以聊天的話題。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他忽而說道。我心口一沉,忍不住抬眼看他,這一看卻嚇得不輕,幾乎驚呼出口——他……他是趙凜?那個陰沉善變的太子?!對方略顯病色的兩頰掛著幾道清晰可辨的細碎傷痕,一向銳利逼人的眸光此時卻明顯蒙上了淡淡疲憊。如果不是他嘴角刻意維持的笑意,叫我如何確認眼前這人就是趙凜?
“你受了很多傷嗎?”我不關心他,可話一出口卻變了調子。他頗感欣慰地擴大笑容,一手不覺撫上自己的臉,回憶著什麼,又沉思著什麼。
“躺在帳中時,我還想著,這下好了,我們當真般配了,嗬嗬……”他笑著,笑著,笑得全身不停顫動,笑得袖子掃落了茶杯茶蓋,對上我的視線時更是笑得前仰後合,不顧形象。我隻勸自己冷眼看著,看他笑仰在椅背上,耐心等這笑聲停歇。
或許笑也是一種武器,有時比淚水來得更能震撼人心。
良久,笑聲隱沒,他慢慢踏過地上的碎片走到我眼前,身形不穩地晃了一晃。我本能防備地側身避開,不想眼前突然一空,他竟莫名其妙倒在了地上!
“殿下!”我又是驚叫,一邊拖住他下滑的身子一邊望向門外,卻不見一個人出現在門口。
“別望了,他們被我支開,聽不到的……”趙凜淡淡地勸阻我,抓緊我的胳膊勉強穩住身子,緩慢且費力地深深呼吸,倏忽低語道:“你唇邊的痣……不見了啊,嗬嗬……”
我避過他的視線,冷著臉用力推他往一旁座椅靠去。
“殿下若出事,王府上下可是難辭其咎。”
他難忍一笑,又虛弱地喘了口氣,靠在椅背上閉目凝思,許久才又出聲。
“不覺得……我很狼狽嗎?”
“沒有,殿下想必是為我朝征戰負傷,有的是功勞苦勞,又何談‘狼狽’?”我想也不想脫口否認,見他忽然掀睫看向我,心中暗思應對失策,急忙又要奔到門外喊人。
“別去!”他大喊一聲卻又一陣眩暈,無奈隻能坐著調息。“我時日不多,你就別再與我作對了……”
“時日不多?”聽他如此詛咒自己,我不感開心,反而慌了手腳。我這是怎麼了?對他我何須同情?“我不去了,你有話就說吧。”
“……今日來,我不是以太子身份……”他似笑非笑看著我,微皺的眉心越攏越緊。“我要稱你一聲,堂妹啊……”
“你……傷得重不重?”那聲“堂妹”叫得我哭笑不得。我似又忘了曾經的恨,當日的羞辱若是要他以命相抵,那我寧肯選擇忘記。我隻知此時這個病懨懨的男子已經沒了邪氣和銳氣,我並非討厭他,更不曾真的希望他丟了性命。“何必親自來,托人傳個話兒就可以了。”
那蒼白的臉上不覺浸上些許血色,隻是那聚攏的眉心仍不肯輕易放鬆。幽深的目光望進我的眼中,短短的凝視卻在刹那間攪亂了我的心跳。他一把握住我的右手,輕輕蠕動雙唇,吐出了三個字:“對不起。”
那一刻,我驚訝到不能反應,耳邊嗡嗡回響著那三個字,神思倏忽抽離,怔愣地一徑盯著他。
“對不起,為以前的事……”
“別,別這麼道歉!”他那語氣真誠到叫我難以置信——我是在做夢嗎?他竟然會覺得自己錯了!“殿下,你嚇著我了……”
趙凜為難地看著我,卻不甘地笑了。“丁辛,果然是丁辛啊。”
聽不清他含混的囁嚅,我一時以為是自己剛才的話傷了他的麵子,又不自覺後怕起來。
“民女沒有怨怪任何人,所以殿下無需致歉。”
“嗬,還自稱民女?”
“民女本來就是民女啊!”
壞了,他明明已經知道我和信王的關係,這樣說來,他那個皇帝老爹豈不是也知道了?哎呀不妙啦!
“你怕什麼?以後再沒人敢傷你了。”他信誓旦旦道,本欲安撫我的恐懼卻反而更增加我的不安。我隻是一個小角色,何德何能敢去奢望他承諾來保護我?
“別,你別再嚇我了。真的,我已經過得很好了,太子殿下您就高抬貴手……”我慌忙掙脫他的手,拱手彎腰拜了一拜。
“你……”他氣結地哽住,忍不住咳了兩聲。
“我去叫人來!”
“站住……”他再想攔阻已來不及,我早一溜煙跑出了大廳。趙凜挫敗地望向人影消失的方向,還沒看到幾眼,竟被一個偌大的陶甕擋住了視野。
唉……丁辛啊,你當真怕我至此嗎?
跑,跑,跑——我說過,我是要逃走的!
我從不曾想到有一日,自己竟然要靠鑽狗洞逃出生天。可當我心慌不已地由那兒爬出來,從荒草叢中站起身仰望天空時,久違的自由的空氣隨風拂麵,我還是忍不住潤濕了眼眶。天空的壯美來不及欣賞,既然天賜良機,我自是一刻也不敢耽誤。拚命地跑啊跑,跑啊跑,越跑卻越埋怨自己對這塏城了解得太少——偌大一個城,我又該逃往哪裏?前途一片模糊,我努力克製著內心蔓延的迷茫與沮喪,一口氣跑出了那聚居著若幹皇親貴胄的龐大建築群。
身上還套著那件特別的夾襖,為了方便逃跑,我僅在內裏穿了一層薄衫。外麵是冷的,但我的心卻一直熱著。腳下的路是陌生的,但前方又似乎閃著光亮,讓我愈發迫不及待。
我想到了護國寺,不知哥哥他們是否還在寺中等待我的消息。二師兄也該在找我吧?或者他們已經得知了我的下落,那我又該去找誰呢?居元居還是護國寺?左右搖擺幾輪,我當機立斷,靠記憶跑到了護國寺,混在人群中擠進了寺門。好不容易成功溜進後院,一個小沙彌卻告訴我,住在那兒的人已經離開了。
離開了!一個晴天霹靂將我擊倒,我頓時體力不支癱靠在牆上,嚇得那小沙彌伸手扶也不是,站著看也不是,說要找人幫忙便慌慌張張跑開了。我隻能咬牙打起精神,扶著院牆一步步往來路走回去。
為什麼不等我呢?為什麼不想方設法告訴我一聲呢?為什麼,我沒有拋棄別人,別人反而要拋棄我呢?嗬,嗬嗬……我幾乎以為自己脆弱的神經就要崩潰了,身邊人潮漸漸洶湧,一個個摩肩接踵衝撞過來。這天地好大呀,我愈發覺得自己渺小,覺得膽怯。這哪裏是什麼佛寺?這明明是地獄啊……我欲哭無淚搖著頭,再抬首時卻站住了。
大殿外的長桌旁,一個書生正伏案寫著字,寫完什麼後交給別人,忽漫不經心瞥過一眼,然後便定住不動。我的眼淚奔湧而下,嘴唇翕動卻不敢公然喚他,顧不得自己一身怪異的服飾便衝上前去。
“你終於來了。”他笑看著我,神色自若,好像等了我很久似的。
“我以為你們走了……”我忘了自己在逃的身份,癡癡地貪戀著此刻的相聚。隻要見到了哥哥,哪怕心中再苦也會綻開一朵花。“哥,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
“公孫帶柳小姐回了沁州,肖掌櫃等人也已返家照看生意,我則一直在這裏等你。”他沒有放下手中紙筆,我心中了然,便在他對麵坐下。
“我們一起走嗎?”
“……我還有事未了。”他的眼中閃爍,作勢繼續寫字,幾個觀望的香客轉而移開了焦點。
有事未了?我訝然,幾乎淡忘了自己曾答應過他的事。吳則北還被吳則奇囚禁著,我怎能以為萬事大吉了呢?
“對不起,我竟然……”我深深地感到自責,怨自己沒有好好利用之前在信王府的優勢,明明可以狐假虎威、在信王耳邊吹吹風,卻發覺自己壓根沒將此事放在心上。這麼重大的事都記不得,我還厚顏說要和他做兄妹?“哥,我現在就回去,去找王爺……”
“且慢!”他一把拉住我,硬硬拽我坐回凳子上。“那件事已經了了。”
“呃?”我又是訝然,很快便想到或許是五道堂的功勞。既然哥哥也是我們自己人,師父他老人家大可以調動人馬施以援手,吳則奇不過是一條小魚。“那哥哥還有何事呢?連我也幫不上忙嗎?”
“嗯。”他有口難言笑了笑,眸中漸漸凝析出一抹近似溺愛的光芒,卻不及捕捉便已飄向我的身後。
心中一凜,我匆忙轉頭。
我一眼就看見了那站在大殿下方的人,盡管麵上看去風塵仆仆,可外罩的長袍卻又似平日裏那般纖塵不染。李斐定定望住我,淡然的麵容上鮮少的掠過一絲疲憊,此行也隻有他一人,並沒帶一兵一卒。
我隻覺眼前一黑,頭中轟然鳴響,茫然回頭看向哥哥,他卻仍舊保持著那同樣淡定平靜的表情,與李斐隔空交換了一個眼神。
頃刻,我明白了什麼。兩個男子俱是儀表不凡,盡管周遭香客仍舊絡繹不絕,他們卻像這寺中兩尊真正的佛,巋然不為所動,好似天地萬物也會盡然失色。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讀懂了那交換的眼神代表什麼,但我並沒有因此感到彷徨無措。我想要表現得鎮定一點兒,卻猶疑著站住了。
“哥,你早就知道他會出現,是不是?”
“他會護你周全。”哥哥對我粲然一笑,伸手來握我的手,卻像我的一樣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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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要呆在這兒?”
“是的。”
“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嗯。”
“王爺不會追來吧?”
“不會。”
“那我也不會再頭疼了吧?”
“不會。”
“那……你還會不會再對我忽冷忽熱的?”
“……不會了。”
“你要發誓。”
“那我發誓。”
“要是你還騙我呢?”
“那我就……”
“就罰你……把兒子過繼給我做徒弟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