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二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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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秋雨過後,天氣便日益冷了開來,好像真的就要進入冬天。漸緊的西北風不知疲倦地掃過屋頂,稀稀拉拉的聲響喧囂一陣,瞬又停歇。即便坐在房中喝著熱茶、點著炭盆、裹著棉衣,我仍不覺心頭顫動,隻不知是因為害冷或是其他。閻嶺自那日接應我來到這個小城,第二日就出了遠門。後來,口口聲聲說來替班的二師兄方夕岩也懶得很,見我手上青腫可憐,什麼事也做不得,便順便帶我閑逛小城山水,品嚐街頭不知名的小吃,聽茶館說書人講些天馬行空的逸聞趣事。如此過去很多天,我和他師兄妹兩人日日都這般逍遙快活,過得天昏地暗,簡直比神仙還快活。
“呶——張嘴!”正吃著茶,二師兄已拾起筷子夾了一片肥肉過來。我習慣性地愣一會兒,最後還是乖乖咬進嘴裏。“哈,這才乖嘛……”他滿意地抿抿嘴,粉白的臉上不覺添了幾道皺褶,收回筷子後又徑自夾了什麼放入口中,絲毫不介意那筷子上是否沾了我的口水。
這樣的日子啊,快活,的確快活。可是……
“師兄,巾兒姐什麼時候回來?”
那雙魅人的眉眼緊了緊,轉而瞪著我,埋怨我的不解風情。“喲,怎麼,你師兄我伺候你伺候地不好嗎?”
“嗬嗬,好好好,太好了!可這個和巾兒姐姐何時回來是兩碼事嘛!”我吭吭一咳,故作嚴肅。“我現在暫時沒什麼危險,二師兄可以先不用擔心我了。巾兒姐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現在又不知道人在哪裏……”
“誰說不知道的?”他隱忍一抹笑,抬起筷子又夾了些菜肴入口,一邊嚼著,一邊細細回想著什麼。“她現在很好,至少比你好。你就省省吧,別再瞎操心了。”
“你知道還不告訴我?真差勁,你這不是讓我白擔心嘛!”我氣呼呼輕拍桌子站起來,想走吧,美味佳肴還沒吃夠,看一眼桌上又坐了下來。“哼,師父也真是的,才新婚就讓你們分別兩地。下次見到他,我一定得好好說道說道!”
“有些事情,並非你看到的樣子。就說現在吧,這菜實在是不合我的胃口,可我還得吃下去,也許多吃幾次就能習慣了……”他無奈搖頭笑笑,卻又長歎一聲。“很多事,和你說了你也不懂。”
什麼嘛,一個個都說我不懂、不懂,不告訴我我怎麼能懂呢?
“二師兄,我不是小孩子了,幹嘛非得小看我?”我悶悶不樂扁了扁嘴,將杯子斟滿酒,剛拿起來想一飲而盡卻被他伸手擋了下來。
“還說不是小孩子,看看你的傷,怎麼能飲酒?”他不由分說搶過我的酒杯,一仰脖便喝幹,然後將所有的酒壺、酒杯都攏到自己那邊。
“二師兄!”我本能地握緊拳頭,卻被手上瘀傷刺激到,恍然又鬆了開。“哎喲……我,我煩都快煩死了,又不能喝酒,我怎麼這麼悲慘!哼……我擔心巾兒姐又沒錯,可你們明知道她的下落卻不告訴我,不告訴我也就算了,幹嘛還要笑我?我比不得你們聰明,可我真的盡力了呀!哪怕我做錯什麼,有個人批評、指導我一下都好。可你們誰都不說,就把我一個人蒙在鼓裏,我憋都憋死了啊!!就算為了磨練我也行了吧!可氣的是,你還裝出一副不屑和我說的樣子,還說什麼菜不合胃口……嗚嗚……我哪裏曉得你在打什麼啞謎!”
“非心……唉,真是麻煩了……”他低聲嘟噥,難得蛻去那嬉笑的麵孔,眸中迅即閃過一抹憂愁。“你怎麼這麼想呢?師父他老人家可把你看得比我們幾個都重,現在不過受了一點兒點兒委屈,就堅持不住了?哎——你別哭啊,這還在外麵呢,叫人瞧見就不好了……”
“嗚……”我趕緊噎住哭音,淚汪汪咬著唇。
“唉,就知道你這大小姐脾氣,早晚有一天會露出馬腳來。幸好你現在麵對的人是我啊…”
“嗚……”
“好吧,隻準喝一口,小小的抿一下就好。”說著,他將方才那隻酒杯斟上一些酒,遞到我嘴邊。我含淚忍笑低頭喝了一口,正要再喝一口時杯子已被他拿走了。“看看你這日子過得,還好意思抱怨?”
我嗬嗬傻笑,盡管吃菜不說話。那一瞬,我隻覺得心裏滿滿的,滿滿的全是驕傲和幸福。原來二師兄這麼好對付!嘻嘻……我雖然有點兒無事生非,但多日以來擠壓在心底的煩悶總算借機發泄出來,渾身都覺得輕鬆舒暢。
哈哈,我將來再也不怕被二師兄欺負了!付老頭兒也好說話得很,大師兄性格爽朗不拘小節,自然也不會同我計較,三師兄……打住,不可以再想他了。
“不氣了吧?”
“嗯嗯……哦,還有件事我得聲明,我一直都會站在巾兒姐姐這邊……”
“明白明白!你再說下去,我耳朵都要長繭了。”
“嗬嗬……”
我們彼此互望幾眼,忍不住笑了開來。他和巾兒姐的事本來沒有我置喙的餘地,不過我好像可以相信他,相信今後他和巾兒姐一定會是一對羨煞旁人的神仙眷侶。想著想著,不禁越看他越覺得可親可愛,於是不由得欠起身,上前抱了抱他。
“吔……”他好似從未料到我會出此一招,渾身立即僵住一瞬。“你……小心叫你巾兒姐姐瞧見了哈!”
我不理他打趣的說法,抬起一張笑臉來,卻見他正用袖子作嫌惡狀撣了撣衣襟。
“你……方夕岩,你真討厭!人家不嫌你髒就好了,你還……”報複的念頭突然冒出來,我便趁他不留神,作勢往掌中一啐,然後狠狠地擦在他的袍子上,腳下抹油一溜煙跑下樓去。
“丁……肖金荷!”
樓上樓下進餐的食客們都不約而同望過來,隻見一個膚色異常白皙的俊朗男子秀眉緊皺,獨自站在樓梯上,一雙手不停地揪扯身上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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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是夜色彌漫,不覺間,大街小巷已是悄無人蹤,隻聽得月影下時時乍起的風聲,噼啪、呼啦,像是不經意間搖折了哪家的窗扇,又像是惡作劇地掀開了誰家的門簾。總歸是冬天了,空氣裏透著由表及裏的冰涼,好似走到何處都尋不到溫暖一般。隻是那屬於夏日的風起雲湧似乎仍未離開,它收斂起雷鳴,壓低了雨噎,隱隱潛伏在某個未知的角落裏悄悄地萌芽,等待噴薄欲出的時刻。
清冷夜色中,同樣清冷的街巷盡頭閃現兩抹身影,隻一瞬就相繼消失。
暗處矗立著一位青年男子,他見來人如約現身,便脫口喚出一聲“師父”。
“你已不是我徒兒了。”那名年紀稍長的男子沉聲打斷他,背手兀自低歎後,不免又警告他一番。“找我所為何事?你可別忘了當日對我的承諾。”
“徒兒不敢忘。”許是發覺一時口誤,青年男子急忙辯解。“輸給丁辛,是徒兒技不如人、棋差一招……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徒兒不敢或忘,還請……請堂主允許徒兒將功補過。”
“……暫時不必了。你現下同堂裏其他人一樣,一切都要聽命行事。即便我再舍不得你,也不能為你壞了規矩不是?你啊,暫且好生守在王府。至於將功補過……等來日再敘吧!”說話間,長者已然前行幾步,隨後便施展輕功離開了黑暗所在,轉眼間竟不見蹤影。
青年出神地望著遠處,神情掩在暗處瞧不分明,卻聽得到他緊緊攥起的拳頭發出咯咯聲響。掙紮一會兒,終究無奈地放開來。
再不甘心,他還是輸了。隻不過輸掉的,不單是一個徒弟的名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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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外躲了大半個月,手上的傷也差不多痊愈了,師父在我再三懇求下,終於許給我一個機會——進京探親的機會。聽說塏城搜尋盜賊的官兵已被撤回,想是信王知道大勢已去,當務之急該是如何自保而非繼續尋我。那晚被我拿到手的信箋果然派上了大用場,師父依據上麵的信息抽絲剝繭,擬出了一個名單,又馬不停蹄將之交到皇帝手中。果不其然,幾天之後,就聽說皇帝開始著手軍力分配與人事調動,即便表麵做得好像尋常變動一般不著痕跡,但信王花費多時培植的黨羽親信自然難以逃脫,無聲無息便已損兵折將。即使事已至此,我仍不敢像師父那般斷定信王存有謀反之心,隻是知曉他也絕做不了那鞠躬盡瘁的良臣。一個老得行將就木的皇室貴族,皇帝怎會這麼忌憚他?我倒是懷疑這場龍虎鬥還剩多少好戲可看。
入冬後,天黑得早,我們便趁暮色未至大大方方上路,到了塏城城門時,太陽剛好要偏西。在城門外換下馬匹,二師兄一直步步緊隨我身後,生怕會出什麼意外。我卻瀟灑得很,雖然為了掩人耳目扮作尋常女子,且素麵朝天、脂粉未施,重回故地的喜悅還是讓我暫時忘記了信王那檔子事。
平平安安進了城門,果然沒有看見四處巡查的官兵,甚至連先前聽說的那張貼在城門旁的告示也已被撕了下來——不會吧,那老頭兒當真放棄找我算賬了?我嗬嗬一笑,心頭警覺再次降低一分。一路順利到達城南的護國寺,或許臨近年尾,即使已是傍晚,出入寺院的百姓也不在少數。周邊兜售小商品的攤販自然也來爭地盤,這寺院前方長長的一條路徑便顯得擁擠不堪,行人、香客來來回回,哪裏還像是佛門清淨之地?今日天氣可巧陰沉沉了些,隻是等我們擠過人堆來到寺院內院時,我身上早已然沾了薄薄的汗。
唉,又胖了,這樣子養尊處優可怎麼辦……
“人這麼多,在這兒住可靠嗎?”我仍不免憂心,望著烏泱泱湧來又退去的香客,當真被這護國寺香火鼎盛的氣勢嚇到了。
“放心,這裏可比皇宮安全。”
我帶著驚異質疑的眼光瞥他一眼,二師兄卻隻回我肯定的一笑。方才在寺院外麵人來人往覺得擁擠,進到內院人流便刹那分散開去,頓覺豁然開闊。前麵,一座大殿高高地矗立在數十層台階之上,即使隻有一層建築也讓人油然而生一種拔地通天之感。尤其那裝潢更是極盡張揚奢華,放眼望去滿滿全是精致的鑲金彩繪,若不是明知自己身在何處,打死我都不相信這裏是座寺院。再左右一望,這院子從東到西竟然看不清盡頭,一眼難以估量其真實大小——嗬,簡直比皇宮都氣派嘛!想起那小氣巴拉的皇宮,忍不住悶笑連連。原來這個所謂的大宋朝,皇帝那家人一直都信奉“儉樸”的生活信條,而且鄙視奢華無度、縱欲糜爛,哪怕背地裏多麼窮奢極欲,開國皇帝定下的這條規範卻萬不可違犯,於是便有了那座比之地方富商豪宅豪華不到哪兒去的皇宮。即使不清楚現在的皇帝是否一直恪守儉樸,但至少迄今我的見聞皆是如此。想那信王府,想那沁州的秋水別院,與我想象中富麗堂皇又美輪美奐的宮殿樓閣相比,真算樸素得可以了。
穿過香火繁盛的大殿,我們在一個小沙彌的帶領下來到後殿,繼而再穿過一個廟堂、一座樓閣,繞過一條濕潤的窄巷,才來到位於寺院後方隱蔽的一處角落,入眼是連成一線的若幹間廂房。許是聽到了來人的腳步聲,還未等我們踏上台階,就見一旁的房間裏衝出一抹身影,二話不說便就撲了上來。
“表姐我想死你了……”雲思一身素白靈動飄逸,摟住我的脖子撒嬌不已。
我笑著扳下她的胳膊,無奈地瞪她一眼。“嗬,我們剛見過麵才幾天?”
“啊!是金荷姐,我又忘了……”她小小聲地改口道,麵上卻依舊笑盈盈。“金荷姐姐也住這裏好不好?碧雲一個人很孤單啊……”
“嗬嗬……”我看著隨後走出來的公孫育林,一派坦蕩適然,即使對上我略含深意的眼神也沒有先前那般窘迫難安。我心中明了,他竟也了然地對我點點頭,理所當然一般站到雲思身後。“小妹,公孫沒有欺負你吧?有他陪你,你還要我?”
“我才不要他陪,我就要表姐你!”雲思頭也不回就甩手往身後打去,公孫卻也絲毫不閃避,任她欺負個夠,臉旁不覺掛上一抹淡淡笑意。
我忘了要更正雲思的語誤,不要再堂而皇之叫我“表姐”——唉,這個孩子啥記性啊——可乍看他們兩人好似沒什麼進展,不禁想多問幾句。眼光一晃,見肖大叔正從房中走出來,他看見我自然又是一番激動難言。
“唉呀大小姐,來了快進去啊!”
“大叔還好吧。”
他也不管我答非所問,原本微笑的雙眼望望我,隻一瞬便不能自已地緊眨幾下,馬上偏轉過頭去,掩飾自己的異樣。
好嗎……我怎麼問了個這麼笨的問題?丁家出了大事,他怎麼會好呢!
胸口微跳,我歉疚地輕拉他的衣袖,不知為何竟飆出一行眼淚來。“大叔……”
“小姐不用安慰老朽。有朝一日,若能再見到老爺……”他忽而清清喉嚨,以咳聲帶過悲傷。“先進來坐吧。”
我默默抹淨臉上,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丁家倒了,受此牽連因而家破的自然大有人在,那些下麵忙活跑腿的小掌櫃、小夥計們會去哪裏呢?我忽而開始莫名慶幸,慶幸自己當初一時興起開了留雲閣,進而也將肖仁義牽扯進來,雖然害他被奪了鋪子、被排斥在丁家之外,但現而今總算因禍得福另有了一份生計。
丁家,我無論怎麼催眠麻木自己都割舍不下。他們現在在哪裏呢?
天色幾乎全黑了,我心知今晚或許要耽擱回程,便悄悄詢問二師兄是否方便留宿。意外的是他沒有攔我,喝完一杯茶後,就說有事要辦自己先出去了。我便同大家閑坐聊了會兒天,肖大叔點上燈,自去前麵張羅我們的晚飯。原本纏著我的雲思不知何時又和公孫育林杠上,兩個大小孩兒不厭煩地打起嘴仗,實在無話可說時便耍起你瞪我、我瞄你的遊戲。
可是……哥哥呢?我原以為進來後他自會現身,沒成想我不問、別人不提,他竟也沒有出現。等我後知後覺問出口,忙著和公孫鬧脾氣的雲思卻拋給我一句“可能還在藏書閣吧”,然後便沒了解釋。
他難道不知道我今日會來看他嗎?好似又被看成可有可無的人,心中再次憋得難受。雖然知道他不善言辭,也最會讓人對他產生期待卻又落得失望下場,我仍不免有些生氣,當下問清藏書閣的位置便徑自跑去找他。
半空已經掛了個大大的月亮,照得四處都明亮亮的,即便入夜後寺院裏清清靜靜沒有多少燈光,我還是很容易就找到了那裏。抬頭望那一層高過一層的藏書閣,最上麵一層正亮著燈,卻瞧不見是否是他在裏麵。守門的小沙彌聽我說要找樓上看書的公子,猶豫一會兒還是放了我上去。我隻知道自己的小性子快要克製不住了,踩著一階又一階磨損嚴重的木質樓梯,前後左右走得暈頭轉向。
頭上燭光豁亮,我終於大踏一步踩上最後一級木梯,看見恍若書海般浩瀚的書閣中,一個青色的身影正孜孜不倦地伏在書堆裏。
“哥哥!”
聲落,他渾身一震,轉身望向站在樓梯口的我,眼中神色分不清是喜悅抑或遺憾。原以為重逢是件悲喜交加的妙事,卻納悶他為何這般看我。隨後便聽他無奈地歎出一聲,揚了揚手中的書,對我說:“我還是沒能找到。”
“你找什麼?”說話間,我已來到他的身邊,這才看清他右手食指已被摩擦得沾了許多墨色。“你的手……”
“找你那個故事啊。”他不無遺憾地笑笑,抬眼瞥見我唇邊時訝了一聲。“你的痣……不見了!”
“啊,是啊……”咦,我那個故事……我哪個故事?“哥,你剛才說哪個故事?”
“百裏奚啊,你同我說起過他的故事,我至今還清楚記得的。”
慘了,他記得這個做什麼?這個年代會有百裏奚這個人麼?我不禁覺得內疚,那時我不過逞口舌之快,現下豈不害他浪費了許多時間?“那,你找了多久?”
“從來到這兒那天開始的。”他毫無隱瞞地說,見我人已親自前來尋他,而他卻仍未找到絲毫線索,不覺有些失落和沮喪。“原本想找到旁人對他的評價也好,野史也好,唉……現在看來,這護國寺的藏書閣還算不得包羅萬象……”
“就算你找到那個,又要幹什麼呢?不過一個故事,聽聽而已嘛!”
“你不是曾經為百裏奚的妻子抱不平嗎?說世人皆道她夫君如何癡情專一,卻沒有考慮過她的苦難。我想……也許這之間還有什麼細節是你我都不得而知的,比如百裏奚識不得妻子的麵孔是因為另有隱情,又或許他的妻子以琴音與夫君相逢是後人穿鑿附會……”他清湛的眸子不帶一絲矯揉地望著我,一本正經地闡述自己的假設與看法,我登時恨不得趕緊挖個深坑鑽進去再說。
我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嘛!我幹嘛和他一個書呆子說這些?嗚呼,老天啊!我頗有些哭笑不得地擠出抹笑,想著該如何解釋這壓根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哥,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我是……呃,那個……哥,我說過,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我記起來了。”他忽似恍悟般眸光一閃,看向我時卻並不覺有絲毫異色。
我說得這麼簡單,他這麼快就理解了?
“你真的曉得了?我說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難道你都不害怕嗎?”
“你以前就問過我啊。”
( ̄。 ̄)
“哥,你……真不是一般人!”他那認真卻不以為然的神情分明不是裝出來的,我放棄再懷疑他,轉而將話題引回百裏奚。“既然我不是這裏的人,我自然知道一些這裏的人不知道的事情。就比如說,這個百裏奚啊,小白菜啊……”我下意識打住,眼神不覺又瞥向他。
“呃,這麼說……我白忙活了?”他隻是低眉看了眼手中的書冊,最後微微歎了口氣。“我,我還以為能……嗬……”
他真的懂得我在說什麼嗎?我忽然又覺得有什麼怪怪的。
“哥,我問你,就算讓你找到某本書上記載著百裏奚和他妻子之間還有其他故事,那又如何呢?”
眨了眨眼,吳哲威神色微變。“是這樣的,我認為這世上……海枯石爛的愛情仍是存在的,所以,我希望你……”
“嗯?你希望我啥?”
“妹妹……”
我的神思倏忽因這一聲輕喚而崩斷。我心跳不已地盯著他淡拂笑意的麵龐,一時竟有種想逃的欲望。
“為兄希望你今後不要再有所畏懼,想愛的話,就去愛吧!”那灼灼的眼神定定落進我的眼波,卻在燭光中透出一抹別樣神彩,霎那直達我心。
“愛……”我輕聲低嚅,卻不知心頭為何鬆開,又為何一緊。“哥,你說什麼啊,我還沒心上人呢,什麼愛不愛的……”
他並不理會我的否認,隻是用他的雙手包握住我的,像以前為我暖手時那般輕輕摩挲,卻在見到我手背上些微可見的傷痕時皺了皺眉。“為兄是真心的,真心希望妹妹你可以擁有像尋常女子那樣的幸福,不必時時以身犯險,不必時時委屈自己故作堅強,也不必違逆心意做你不願做的事情,可以想哭就哭,想笑便笑,快快活活、無憂無慮地過一生……”娓娓的話音略微一頓,再開口時卻格外低沉。“謙謙,你是我的妹妹啊,做哥哥的豈會忍心看你難過呢?‘疑人者,人未必皆詐,己則先詐矣。’你將自己這樣圈起來,防著別人也防著自己……不辛苦嗎?”
不辛苦嗎?
不辛苦嗎?
不辛苦嗎……
……
我,我是辛苦吧?嗬……所以,才叫丁辛的嗎?
“去愛你想愛的人吧。”
兀自垂首,我沉默以對。我該反駁些什麼的——我不寂寞啊,我有一個哥哥,我有師父和師兄們,我還有雲思表妹,我還有……我擁有很多很多……
可是,心底那漸漸變得明晰的期望,它是什麼?究竟是什麼?
我應該為哥哥對我的關心感到欣喜的,隻是我高興不起來。我像被人一眼看穿,又像從雲層跌落穀底,一聲聲喊著“不可以、不可以”躲進他的懷裏。
“傻妹子,為何不可?等你找到他,隻別忘記我這個兄長便是。”
“嗬嗬……”混著鼻音的笑聲悶響著,心口好似一下子鼓脹起來,萌芽中的勇氣帶著一種強烈的幸福感湧上來,將我那瞻前顧後的糾結情緒全都淹沒下去。我抬起笑臉,視線與他相接,眼淚卻沒能忍住,斷線般掉落下來。“哥……”
“嗯?”
“你真好……謝謝你把話說出來。被你關心著,我覺得很幸福。”
“我是兄長,自然……會關心你呀。”
“哥,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伯父救出來,一定的!”我堅定地許下誓願,心中忽又沉甸甸的。
眼中飄忽一瞬,他當即笑著點頭。“嗯,我們一起想辦法。”
“那你要對自己好點兒,長得再強壯些,永遠都不要生病了。”
“嗯。”
“也別再讀那麼些書了,像我這樣傷了眼睛多不好。”
“你的眼睛?”
“呃……我是說我天生眼神兒就不好使,哥哥可別弄成我這樣子啊!”
“嗯,好。”
“我還希望,希望這一輩子……”凝著他的眸子,我咬了下嘴唇。“你都能讓我叫聲‘哥哥’,好不好?”
“好,你永遠是我吳哲威最親最愛的妹妹。”
嗯……就這麼吧,就這麼栓住你,讓你隻做我的哥哥,做我一生一世都不離不棄的親人。
去愛你想愛的人吧……去愛?我去愛誰?嗬嗬,以前師父打趣我,說女人終究還得嫁人,我私下還跟他生悶氣,這次卻被哥哥幾句話就擺平了——愛,嫁人,我是選擇“愛”還是選擇“嫁人”?也許現實根本不給我選擇的機會。
當晚,二師兄沒有回來,我便名正言順在護國寺借住一晚,隻等他明日回來一起出城。雖然睡下時已近子時,雲思卻難得好精神,非要跟我談天說心事。
“表姐,讓我摸摸好吧……”一隻溫暖小手忽的湊近過來,隻是立馬又被我扔了回去。
“幹嗎?”
“人家想摸摸嘛!我耳邊也有一顆痣的,我也想去掉它啊。”
“你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一個小孩子家家的,弄這個幹嘛?再說亂點痣搞不好是會破壞運勢的,你比不得我……喂,別以為黑黑的看不見,我就不知道你在撅嘴!你姐姐我可是逼不得已,我還巴不得留著它呢!”嗚嗚,隻可惜留它不住啊。
“我隻是想去掉顆痣而已,又不是要出家……”她又不服氣地咬咬唇,幾乎吞沒話音。
“想知道就去問你公孫師父,這是宮廷秘方,他對這個在行。”算了,總歸把一切都推給公孫去煩好了,我在這兒頂著困意和一個小妮子爭個啥勁兒?
雲思一聽我提起公孫,說著說著便開始口沫橫飛地數落他的不是,什麼沒有男子漢氣概啦,長得又老又醜啦,對她又凶又摳門啦,缺乏風度啦等等,聽得我隻能閉上雙眼長歎一聲——唉,都是我開的好頭兒,現在這些年輕人……
好不容易,她大小姐那張小嘴叨叨累了慢慢睡下,偏偏攪得我沒了倦意,幹瞪著黑漆漆、空蕩蕩的房頂,怎麼也無法入睡。想翻身又怕驚醒了她,於是隻好披了衣服下床,推門走到院子裏靜靜心。
呀,好大的月亮!細想想,十五了?怪不得。院子裏雖然同樣是靜謐,卻靜得仿佛另一個世界,偌大一片無遮無攔的天空就在眼前,斜著掛了一輪皎潔的圓月,深藍色的天幕上除此之外再沒有半顆星子。淡淡的夜風和緩地吹過麵頰,竟也不像白日那般吹得人肌膚生疼。我不禁深深吸取幾口空氣,舒展幾下筋骨,困意卻更是全無。不經意探首望向西麵,隻見哥哥的房間依舊閃動著燭光。
怎麼這麼晚還不休息?我又是歎氣,索性抬腳走過去,想催他快些休息。那房門緊閉著,我正猶豫是在窗口提醒他或是去敲門,卻意外發現旁邊那扇窗戶並未關嚴,心中莫名一動,便躡手躡腳湊上前去。
手中捧著一本書,旁邊還有一摞書——房中人果真還在挑燈夜讀!縫隙中看進去,燭台上已掛滿燭淚,顯然一截粗粗的蠟燭已經快要被他耗盡,真不知他連續奮戰了多久。讀個書嘛,難道真會有趣到讓人廢寢忘食?恕我這個懶鬼不甚理解,尤其是對著這個年代的書籍,一看就頭暈眼花——唉,哥哥真是強人。我悶悶一笑,伸手想掀開窗戶嚇嚇他,隻聽椅子“吱”一聲響,他竟放下書本站了起來。
嚇死我……我不知為何要慶幸自己沒被發現,躲在房外眯緊雙眼盯住房內動靜,見他抬起幾指輕輕揉按太陽穴,過後,便從衣襟內掏出一個小小的繡花袋子——呀,是我送他的錢袋呢!
我正暗自得意,吳哲威已從袋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兒,嫻熟地將蓋子扭開,倒出一粒丸藥,撚於指間便扔進口中……
瓷瓶……
我怔了怔,忽的悄然無聲退離幾步,還未及多想就已轉身飛奔回房。雲思被我突然闖入的關門聲驚醒,茫然間睜睜眼,沒等開口便被我推回枕上。
“我……去了下茅廁,睡你的吧。”
她腦袋一沉,馬上又倒回枕頭呼呼大睡。
撫著劇烈起伏的胸口,我坐在床沿隻覺頹然無力,眼前卻自動閃回方才那幅畫麵。
一個瓷瓶兒而已,說不定是我看錯了。天底下相似之物千千萬,假使我眼力再好,也不能一眼就認定呀!
可即使躺下身來說服自己暫且安睡,我卻隻能揪著胸前的錦被,呆望著頭頂的床幃,心中千回百轉,反反複複。直到天外雞鳴聲聲,熹微光亮灑在麵上,我才發覺自己竟又是一夜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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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這麼早什麼事兒啊?”公孫兀自打著哈欠扭幾下肩膀,見我許久沉默不語,不覺緊張起來。“呀,出大事了?”
“哼,你也很會演戲嘛!”
“這……這什麼話!我……”迎向我倏然淡漠的目光,他終於識趣地打消繼續裝傻的念頭。“那,大小姐就請直說吧。”
“你早就知道吳公子,是不是?”
“這個,也不算早……其實屬下也是到了沁州才知道的。”他恭敬地回答,看起來一副誠實厚道,倒叫我一時看不出他話裏真假。
“你最好說的是實話。既然那時你已知情,為何和他一起瞞著我?難不成還是師父的意思?”
“不是不是!呃,這要我怎麼說啊……”他猶要掙紮該不該有所保留,卻見不遠處方夕岩忽然出現,忙不迭轉換了話題。“看,二公子回來了!”
我聽到了那愈走愈近的腳步聲,卻不打算回頭,兩眼緊盯著公孫,不緊不慢道:“公孫育林,我不是和你鬧著玩。”
麵色一僵,他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又見方夕岩並未走過來而是徑自回了正堂,無奈地歎口氣。“好了,我說,我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