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六章(修)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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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之吳哲威小傳
    我本不姓吳。
    是的,我與吳則北並沒有血緣關係。據說我的生身父母在我出生不久便雙雙過世,機緣巧合之下,是吳則北收養了我,待我如親生兒子般養育了十幾載,一直無微不至、嗬護有加。
    原本,誰都不會知道這個秘密。隻是在我十歲那年,無意聽到了父親與母親的談話。那麼小的我還不曉得何謂血緣親情,隻是懵懂覺得自己得到了一些原本不會屬於自己的東西,比如父親與母親的寵愛,比如錦衣玉食、無拘無束的童年,比如世人因我是吳家人而投射來的欣羨目光。
    過去已然過去,雖然最開始,我的確也曾好奇。每每想及身世,浮上心頭的卻是恐懼。我怕養父母哪一天會不要我,怕那一天自己不得不離開已經熟悉的家。所以我學會懂事,我刻苦上進、努力讀書,我以為等將來自己賺取功名,我便再也用不著心虛、自卑。我將這一切的委屈痛苦都埋在心底,隻要父母仍是我的父母,隻要吳家仍是我的棲身之所,我願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母親後來去世了,我很悲痛。那是我記事以來最難過的一次,而今想來仍覺得胸口發悶。那是我的母親,這世上,我隻有她一個母親。後來的日子,我與父親相依為命走過了十幾寒暑。他是個稱職的生意人,時常忙著外出經辦買賣,我則安心在家攻讀。慢慢地,時間改變了我的初衷。我愛上了讀書,並真心希望自己能一直讀下去,半點不為功名利祿。父親總是笑我書生氣、沒有男子漢氣概,有一次甚至嚇我說要把書全都燒掉。
    我知道,他隻是嚇我而已。養育之恩尚未報答,盡管我心有所愛,又如何忍心自私下去?所以我也在努力改變自己,不是為了迎合父親的期望,而是為了延續我們之間的父子親情。
    本來,就這麼著,生活也會很快樂。可是叔叔吳則奇跟父親總有一些難以化解的矛盾,兩人不時就要大吵一架,明明是親兄弟,卻總鬧得不歡而散。他們雖不怎麼同我提及,但我什麼都知道。西廂書房的門並不厚,每次他們關上房門針鋒相對時,我都會忍不住躲在門外偷聽。
    小時,我偏向地認為叔叔是壞人。等我長大了,便漸漸理解了他的心境,頓覺兒時想法幼稚可笑,於是同他也不再處處忌憚防備。沒有想到的是,我們叔侄兩人不僅沒有心生嫌隙,還經常能聊在一起。叔叔沒有子女,便將我當成他的親生兒子看待。我知道父親不喜歡我與叔叔走得太近,可是我更不想他們彼此再這麼怨恨下去。
    有時我不禁會想,是不是由血緣聯係的親情更難以信任?若非如此,為何父親與我沒有血緣卻勝似親生,而父親與叔叔明明是血肉手足卻又水火不容呢?
    多年前,在我還未出世的時候,父親年輕氣盛假冒“兄長”的名義娶了母親,繼而接管下外祖父家的酒館生意,漸漸地有了如今規模,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而我名義上的叔叔吳則奇實是我的伯父,他見生米煮成熟飯,無話可說,隻能將錯就錯。父親在那之後一直幫助叔叔建立自己的事業,而金錢上的資助更是從未間斷過。若說父親當年太有心計,似乎也隻能算作是他自己的能耐,畢竟吳家後來的產業幾乎全是由他一人賺回來的。叔叔生性好強,技不如人卻又輸不起,每回到我家都是有的拿便拿,從不會覺得窘迫尷尬。
    曾幾何時,我還是見過他們談天說地,兄弟兩人喝著酒哈哈大笑。隻是近幾年,叔叔變得越來越讓人猜不透。父親每次與叔叔見麵歸來也都雙眉緊鎖,坐在書房內歎氣出神。
    或許是父親的生意越來越好,叔叔那邊卻日益慘淡下去……我了解叔叔的脾氣,他為人圓滑,年紀雖比父親大一些,卻總有些小性子,心思度量也太窄。我怕他與父親之間再發生什麼,於是一有時間便兩處奔波,想要試著解開他們的心結。症結一直存在,非一朝一夕能徹底解決,所以我不敢抱太大希望,也不急於一時,每天仍舊念書下棋,有空時也會去自家鋪子裏看顧照料。
    我以為,我人生最大的困難就是如何勸服父親不再逼我放下書本,卻沒想到……
    那天,父親突然找我,說要為我求一門親事,而且已經定了人選。
    “父親,為何要這麼著急?”
    “你早該成親了!要不是你母親去世早,哪還能拖到現在!”父親的口氣不容拒絕。
    除了讀書一事,我從不曾違抗過父親的命令,可這一回……聽說女方是京城第一富商丁昶的獨女,他怎會忍心將女兒下嫁到我們家呢?我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的婚姻會是如此……如此帶著“攀龍附鳳”的嫌疑。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不得不答應父親。於是後來的某一天,父親火急火燎地趕來通知我,說丁小姐就在墨染軒,讓我即刻趕過去
    我去了,為了遵從父命,也帶著一絲絲私心去了。
    她叫丁辛,如傳聞中一樣戴著麵紗。隻是從她的眼中我可以看出,她是個美麗的姑娘。
    叔叔之前同我說起過他與丁小姐有些交情,還信誓旦旦答應我會極力撮合我們,可我隻覺好笑——誰都知道丁家小姐是多麼恣意任行的人,她又會在乎誰的麵子?別說父親胸有成竹要為我博得這樁婚事,哪怕我與丁小姐已經定了親,最後的結果也尚未可知。
    幸好丁家小姐並不是我想象中那般刁鑽刻薄,有時甚至有點……有點小女人的嬌憨可愛。隻是我的自尊心讓我無法對她動心,我隻當那是個美好的女子,一個可能走入我生活的女子,如此而已。
    當父親告訴我,我同丁家小姐的婚事已經得到信王的支持時,除了一時的訝異,滿心卻是掩不住的欣喜。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並不排斥像她那樣的女子成為我的妻。
    或許,得妻如此,正是我的宿命。
    我不想做得太過殷勤,父親卻按捺不住,甚至擅自去丁府送了大禮。雖然此舉未免唐突,懵然無知的我卻越來越堅定了對成親的信念。
    不想,郊外桃林一見,她直率的拒絕,將我心底初現的對未來的希冀徹底擊碎。
    回家的那段路異常漫長,卻讓我難忘至今。我從不知一個女子竟可以博識如她。雖然她言語間並沒有華麗修飾,每句話聽來卻那麼真實。我喜歡在那種陽光明媚的天氣中悠閑地散步、漫無天地地聊天,風和日麗、鳥語花香,仿佛整個世界都變了色調,輕輕柔柔,叫人陶醉。
    我羨慕她,甚至帶著一絲渴望。可我同時也知道,像她那般的女子,我合該站在遠處觀望、注視,她要的幸福不會我能給得起的。這世間自該有比我更合適的人與之匹配,就如那日見到的沈如也、謝雲寒,且不說用情至深,身家早已高出我百倍,更不似我這般手無縛雞之力……
    我嘲笑自己的懦弱,為自己生在商家而唏噓,隱隱的,更似不甘隻作一介書生。
    這世間尋一個懂我的人太難,隻是眼下無需多慮。我以為埋首書堆會讓我快樂一些,卻不知,就連讀書也不是我的歸宿。
    丁辛離京後不久,父親失蹤了。我慌了,不顧深夜集合所有人去找,發了瘋一般跑去府衙報案,可是……父親就這麼消失了!我這時才醒悟到自己有多麼不孝、多麼沒用,什麼都沒有為父親做過,自責的心情將自己折磨得幾近崩潰。無奈下,我隻得去求助叔叔。於是,他大包大攬,接下了父親的位子。吳家的生意沒有停滯下來,我卻沒有沒有半分高興。
    一日、兩日、三日,父親依舊杳無音訊。衙門裏的差爺總算負責,可花了數日找遍京城也不見父親的人影。
    百無聊賴的一天,我卻在叔叔的別院裏發現了蛛絲馬跡。叔叔早年喪妻後一直沒有續弦,也並無子嗣,在他獨居的宅子裏,用得到仆人伺候的也該隻有他一人。可為何在他外出時,還會有婢女躡手躡腳拎著食盒——她要去哪裏?我的猜想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可還未等我跟上去看個究竟,叔叔卻回來了。我隻好暫且安慰自己一切隻是臆斷,又無真切根據。隻是耐不住好奇心的啃噬,我還是趁著叔叔外出的時機,又一次冒險溜進他的宅子。
    這一次,我沒能發現父親本人,卻在後院發現了一個隱於柴房下的地下室!可又是在重要關頭,叔叔及時出現,阻止了我繼續探究的計劃。我被發現了,他也並未解釋什麼,隻叫人好好“照顧”我,將我囚在房中不準出門。我耐心和他周旋了幾日,後來終於得了個機會逃出來。
    走在街上,我才得知先前丁辛的船遇上了事故,不過幸而她沒有出事,我似是下意識放下了所有顧忌。
    有人為我指了一條路,離開京城去沁州。我也知道我需要先保證自己的安全,才有可能救出父親。沁州,是丁辛要去的地方,叔叔總不會想到我會逃去那裏。
    當我孤身在外,才知父親當年走南闖北時曆經了多少艱辛。我一介書生,看在別人眼裏是最合適的打劫對象。我被搶去了全部的盤纏,混亂中逃出魔爪,不久便在路上餓得暈過去。幸而遇到一群流離失所的乞丐,這才得了半碗粥緩過氣來,撿回了一條命。一路顛沛流離,終於快到沁州時,我卻病倒在城門口,大難不死被人救到了城內。
    當丁辛再次出現在我眼前,我驚呆了,我甚至以為是叔叔派她來抓我回去的。可毫無疑問的,她就是丁辛,如假包換。至於她為何明明在京城卻又出現在此,我心中雖然疑惑,隻要她一日不講,我便不會深究。
    她變了,變得沒有以前那般拘謹,言辭間也不再讓人琢磨不定。她穿了一身合體的男裝,臉上未施脂粉卻別具風情。即使她不再是那個時而冷漠、時而嬌羞的丁家小姐,可我發現自己還是喜歡她,或者說更喜歡現在的她。
    我將自己的經曆和盤托出,她卻說要我同她一起想辦法回京城,我沒有猶豫便答應了。
    塏城,總是要回去的。父親還在那兒,我的家也還在那兒。隻是一個弱女子話裏話外說要幫我,我多少總有些抗拒,甚至有些懷疑。我的身體尚未痊愈,暫時隻能留在會館休養,她便時常獨自一人出門打探消息。
    武的不行,文的總可以吧?我私心不想被人看輕,也不想毫無貢獻,於是我能做的隻有發揮我的專長,讀書、讀書、再讀書——男兒若遂平生誌,六經勤向窗前讀。我不知何時何事能證明我的價值,我隻知做個涉獵甚廣的博學之士總好過一個隻識文字的書呆子。
    那天,她的房裏似乎來了一個奇怪的小賊,盡管賊被趕跑了,可我到現在都在疑心這事是否另有隱情。當晚,她不得不與我擠在一張床上,我見她扭捏的樣子,心裏一時大感寬慰,甚至覺得幸災樂禍——如果當日她不曾拒絕於我,又何來今日窘境?
    或許這才是我的命運,明明近在咫尺,卻不是你的命中注定。
    那夜她似乎睡得很不踏實,我卻難得睡了一個好覺。清晨起來,惺忪中看到她的睡顏,隻覺恍然似夢。
    曾設想過多次,我的身邊安然偎依著與我攜手共度一生的人,卻沒想到第一個睡在我枕邊的,竟會是在這種情形之下,這樣的一個女子。
    她的眉心微蹙,好似夢中也忘不了憂愁。
    我凝視片刻,起身出去。
    丁辛是個像陽光般令人無法忽視的人,耀眼得有時連我也想閉上眼去躲避她的光芒。她並非美貌到傾國傾城,隻是生命賦予了她更為絢麗奪目的色彩。那色彩太過誘人,如若親眼目睹她如沐春風的笑顏,她凝神關切的注視,她侃侃訚訚的細語……
    我的心似漏跳一拍,不覺在心底笑自己癡傻。她於我會是一生的朋友或手足,卻永遠不會是相伴白頭的愛侶——這一點,我很明了。
    她又像往常一樣出門,隻是天黑了,仍不見她歸來的身影。我漸有些坐不住,囑咐會館的小廝前去街上接應一下。誰知這一等便是一夜。直到那小廝揉著困乏的眼皮回來問我,施公子一個大男人不會出什麼事,他可不可以回去睡覺了。
    我還能說什麼?我也不過寄人籬下。我披上外衣,撐著拐杖出了門。
    外麵,是一色的漆黑。
    天空中黯淡無光,月黑風高之夜……我趕緊打住自己的思緒,循著幾處亮光和人聲處打聽,有幾人說白天時見過她,入夜後便沒再見過她。
    生平第二次,我慌了。勉強立在稀疏的行人中,冷風漸起,直灌入後領,我禁不住一個接一個冷戰,額上卻冒出細細的汗。我咬咬牙,撐著拐杖想要繼續尋找,卻被之後追來的小廝死命拽住。
    “吳公子,你還病著呢!快回去,明天再找吧……”
    “咳,咳咳……”
    我撫著咳得生疼的胸口,那一瞬,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她的命和我的命,對我來說到底哪個更重要?我沒有答案,但我還是屈服,被人摻回了會館。
    她說過要幫我回到京城,幫我奪回吳家的一切,我還曾暗地笑她天真。像她那樣長大的富家女,雖然經曆確實比一般人離奇了些,可終究也是躲在他人羽翼的保護下長大的,又會比我強上幾分?可現在,我卻寧願相信她那時而閃過慧黠的眸光並非出自於偽裝。
    她會珍重自己,她會的,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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