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踏入墨染軒的前廳，就聽得一陣爽朗笑聲。聞聲一看，見吳則奇正麵帶喜色，難得一副悠閑愜意。腳步未停，我向著廳堂正中的兩人走過去。
    “吳掌櫃，什麼事這麼好笑啊？”話一脫口，臉上的笑容頓時僵在麵紗後麵——沈如也！他怎麼在這裏？！
    “丁小姐！”他也馬上認出我，笑意未散的嘴角咧得更大了。
    “呃，是沈公子啊……”
    “兩位認識啊？”
    “嗯。”我含糊應一聲，看看門外天色，卻依舊不見半點暮光。“辛兒出門已多時，先告辭了。”我匆忙低身一禮，顧不上抬頭，轉身拔腿就要走。
    “丁小姐，在下也同路的。”沈如也忽然快步跟上來，隻留下如墜雲霧的吳掌櫃望著漸行漸遠的兩人。
    “公子請留步吧，辛兒失陪了……”健步如飛地逃離墨染軒，我頭也不回地朝著街口走去。不顧身邊穿梭的行人，我拚命擠進熙攘的人流中。身後的呼喊聲漸息，直至湮沒在嘈雜的人聲中，我以為他沒再追上來，終於放心的放慢腳步。
    “呼……”我大大鬆了口氣，幾步繞到一個返程必經的小巷裏，無力地靠在牆角想要歇一歇。這個沈如也，幹嘛非得這麼窮追猛打啊？
    “丁小姐！”
    “啊！”我被嚇了一跳，忍不住大叫一聲，驚慌而無奈地看著巷口冒出的那個腦袋。沈如也從大街上折進來，走近了，卻一臉迷惑地看著我。
    “丁小姐……你不想見到我？”
    我忽然語塞。
    不是我不想見到你，而是因為你姐姐可能在利用我們啊！可悲的是我沒有什麼真憑實據，我的理由在他看來恐怕全是臆斷。唉……
    “沈公子，你想得太多了。”
    他情不自禁又邁近一步。
    “可是剛才小姐分明是想要……”他似是抱怨般開了口，卻又馬上咽回去。“……是因為家姐嗎？”
    聽得他這一問，我原本努力編織的理由瞬間全拋到了腦後。既然他也已經察覺到，明人不說暗話，再遮遮掩掩、別別扭扭可不是我的風格。
    “沈公子應該看得出來，沈姐姐對你我有些誤會。”
    “沈某……知道了。”他黯然退回一步，默不作聲地站在那兒。
    我硬著頭皮抬眼看他，卻見他也怔怔地看著我，眼神中柔柔地泛著輕瀾，卻透著一股失落和悲傷。我從不知道拒絕一個人的滋味，我也從不知道，明明是我在拒絕別人，自己的心卻反而更加難以平靜。我不知道沈如也是不是真的喜歡“丁辛”，若他的感情是真的，我有權利替“丁辛”擅自做主拒絕他麼？我占據了她的一切，現在又自以為是地以丁辛的名義毀掉一段可能美滿的姻緣——這麼做，對麼？誰能告訴我？
    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是不能把自己當作真正的“辛兒”呢？
    心緒一時矛盾地難以自製，我禁不住抬手撫住額頭，清楚地感覺到胸口一處隱隱作痛，讓我難受得幾乎暈倒。衣袖隨之輕輕滑落，露出半截藕臂，白皙的肌膚上卻空無一物。
    “那鐲子，丁小姐……不喜歡嗎？”沈如也哽咽的嗓音傳入耳中，我像是被憑空抽了一鞭，條件反射地立即放下胳膊。失措地看著他，卻不想望進了一湖微泛漣漪的秋水，膽怯之間我竟然鼓不起勇氣將視線移開。
    “沈公子誤會了。辛兒這幾日忙於家裏的生意，怕弄壞了，所以才把它收起來。”
    “是這樣啊……”他略微釋懷地側了側身，站在離我稍遠的地方，淡淡地開口卻並不看向我。“不知小姐可賞臉，讓在下送你一程？”
    “呃……”我猶豫，又猶豫，還是猶豫，可我……“好啊，沈公子有心了。”
    他是有心了，可我有沒有心呢？
    靜靜地走在人聲鼎沸的鬧市街上，沈如也一直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跟隨著，就像一個稱職的保鏢，狀似悠然信步，卻在不知不覺間護著我穿行於湯湯人流中，讓我莫名感覺到一種安全感。他不說一句話，我也不好開口。冷不防的，心裏竟湧出一絲不忍。
    天邊晚霞開始染了顏色，漸漸繽紛起來。太陽疲憊地墜向天際，留下半個含笑的臉盤，燙人的視線彙做巨大的光芒，努力地灑向頭上絢爛的雲朵，一層朱紅，一層絳紫，再一層微橙，羞答答地遮蓋在天幕之上。我向著遠方莞爾一笑，忽然止住腳步。
    “沈公子，你看啊。”我指著那天邊的淡淡彩雲，輕輕開口。
    “嗯……”
    貪婪地吸了口氣，我不經意轉身麵對他。傍晚的溫暖色調將他從頭到腳地覆蓋了一身，連那白色的袍子也被染成昏黃的色彩。我看到他眼中閃閃的像是火一樣的光輝，突然想到在現代照相時常會出現的瞳孔冒火的效果，禁不住笑出了聲。沈如也原是淡然地看著天邊，慢慢地卻把目光集中定在我身上，在暮色映襯下，熾熱的眼眸中愈發顯得熠熠生輝。
    “沈公子，就送到此處吧。”他凝神的注視讓我不安，我不自在地又轉過身去。
    “……那，丁小姐一路小心。”
    “嗯，沈公子也是。”
    聽得腳步聲遠去，不知何時混雜在人群中漸漸消失無蹤，我這才回轉身，失神地望著茫茫人海，心中若有所思。
    悶熱的晚風夾著一絲未知的花香襲來，我托著下巴望著寂寥的夜空，手中捏著一封信，兀自發呆。
    汨兒輕輕走過來，在我身後站定了，困惑地望了望天上，黑漆漆的一片，連半顆星星也沒有。
    “小姐……”她試探地叫了一聲。
    “啊……”
    “小姐，天色不早了。”
    “嗯，我這就上床，你先去睡吧。”
    “是，奴婢先告退了。”
    緩緩放下臥室的珠簾，汨兒馬上退了出去。很快，外麵“吱悠”聲的長調傳來，房門也被帶上了。我鬆開手中的信封，懶懶地走到床邊，抓起棉被一掀而起。
    今天午後，沈如洗托人送來了請帖，說是邀我明天一早出外遊玩。
    父親問我要不要去，我隻是微笑著說沒關係——“沒關係”，因為要來的擋也擋不住，何不幹脆直接麵對。
    明天一早，出外遊玩……
    記得她說過要帶我去一個地方，隻是……明天一早？怎麼會這麼巧，我今天才剛見到沈如也啊！不會他也要去吧？
    原以為今天下午之後，短時間之內不會再見到他的。若是沒有今天這一麵，或許我的心裏不會有絲毫掙紮。我會把沈如洗的把戲統統看作是遊戲，隻要我不付出真心，我就永遠不會輸！
    可是，我現在真的不能無視那個沈家公子的心情。我依稀還記得，那種喜歡一個人卻不得不把感情埋藏起來的痛苦。我能理解他此時的全部感受，所以我沒有辦法那麼狠心……那麼狠心地徹底斬斷與他的聯係。
    嗚，老天，我來到這裏並不是為了談情說愛啊！我怎麼能忘記，我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啊……
    或許是對現代的生活失去了信心和興趣，來到這裏已經兩個多月，我竟然從不曾生起返回現代的念頭。回不回得去是一個問題，願不願意回去又是另外一個問題。我承認這個世界同樣會逼得我喘不過氣，可是，我就是不想離開……
    是的，我現在還不想離開！所以我要把以前的自己徹底忘記，我是丁辛，我就是丁辛！
    唉……這個沈如洗，她是打算牽紅線牽到底了嗎？不知道她明天還會耍出什麼戲碼……
    擁著懷裏的被子，感到一絲疲憊。心頭慢慢泛開一陣苦味，我難過地閉上眼，枕靠在床帳一角，不甘地朦朧睡去。
    不知這一夢，又會夢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