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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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與北方的差異,在冬天才會顯得最明顯。北京已滿目蕭瑟,所有的植物都光禿禿的時候,南方的山還是綠的,小塊小塊的農田裏種著莊稼,流淌不息的江水,滋潤了簡楨的眼睛。
她到家了。
此刻已是華燈初上,簡楨走出機艙,立刻感到了撲麵而來的涼意,隻是跟北方令人窒息的凜冽不同,南方的寒意,是透明的清冷。
簡愛國站在接機的人群裏,看著遠遠走來的女兒,她比大多數人都穿得厚些,走路就有點笨笨的,看在父親的眼裏,越發使人愛憐。這孩子大約是累了,有點沒精神,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正要出聲招呼,卻看到簡楨抬起頭來張望,看到他,臉上綻出笑來,向他招手。
父女倆分別奔著出口快步走著,走近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女兒大了,不能像小時那樣摟摟抱抱,一年沒見,好多牽掛不知從何說起,簡愛國接過簡楨手裏的箱子,笑著說:“快走吧,你媽等著呢。”
簡愛國在前麵領頭大步走著,司機小張趕忙追上去搶他手裏的箱子,倒把簡楨一個人甩到了後麵。
上了車,簡愛國像本市代言人一般介紹著簡楨不在的這一年當地的變化,這個富庶的南方小城,就像中國所有的發達城市一樣,路修得更寬了,老城區被拆得麵目全非,高樓也越蓋越多了。
隻是,當汽車駛入市區的那一刻,看著道路兩邊綠樹上仍然茂密的葉子,步調明顯的比北京慢一拍的行人,那些小時耳熟能詳的招牌小吃,還有遠處江橋上的璀璨燈火,簡楨把車窗拉開一個縫隙,濕潤的空氣鋪麵而來,讓她全身放鬆下來,有種通體舒爽溫暖的感覺,這是她的家鄉,這是她的地方。
簡楨到家的第一夜睡得很晚,她其實很累,但看著爸媽高興的樣子,她打起精神又是吃又是說,幾乎沒讓嘴閑著,這個冷清了許久的家因她的歸來立刻熱鬧了起了。
睡前簡楨把幾本舊小說又拿出來看。媽媽把她的一切雜物都保存得很好——過去的照片、卡片、信件,如今全都坦蕩地放在抽屜裏,隻是她倆誰都不會再想去翻看。對簡楨來說,很多事過去就是過去了。
淩晨睡下,朦朧間聽到爸媽壓低了聲音說話,屋外隱約有他們係索的走動後,關門的聲音,但她並不覺得打擾,一翻身,又睡著了,再睜眼,已是中午。
她掙紮著從被子裏伸出手,打開空調,複又把身子藏了回去,等著屋子回暖好起身出去吃午飯。
南方冬日的中午,是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刻,北方人民冷得伸不出手的時候,南方的街頭暖意盎然,陽光好得讓人禁不住眯起眼睛。這個城市的大部分不需要工作的市民此刻都三三兩兩的在室外閑坐著,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讓簡楨的心也舒展起來。
她穿行在市中心的居民區,這裏住的是本地資格最老的土著,此地如今已是寸土寸金,開發商拆遷不起,很多80年代的老樓就留了下來。陽光已被周圍的高樓大廈和林立的廣告牌擋得差不多了,臨街的房子都改成了小商店和小吃店,再加上路邊的小攤販,把這幾條街圍得嚴嚴實實,像是一個獨立而神秘的世界。
一家小吃攤上正在煮餛飩,四十多歲的女店主應該就是屋主,小孩子在她背後的屋子裏鑽出鑽進,兩張小折疊桌就擺在街邊,餛飩香氣慷慨地送入每個路人的鼻中,簡楨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小姑娘,吃一碗餛飩吧,剛煮好的。”店主招呼她。
也隻有在自家的地方,鄉裏們才會稱呼已經27歲的簡楨為小姑娘;在北京,她常被出租司機尊稱為大姐。記得第一次聽人這樣叫她時,簡楨氣憤地跟蘇西說:“叫我大姐?看他那一臉褶子,還叫我大姐呢?”蘇西鬱悶地問:“那叫你什麼?小姐?不是怕你不高興嗎?”
簡楨坐下來,吃這一碗清湯小餛飩,齒頰留香。
旁邊桌坐了個老大爺,大約是攤主的公公或者父親,一邊吃花生米,一邊喝小酒。看簡楨轉過頭來,便和氣地用本地話跟她打招呼:“吃得還好吧,要不要辣油?”
簡楨笑著搖頭道謝,把湯一飲而盡,渾身暖洋洋的。
出了巷子,簡楨叫了一輛三輪,車夫是個健壯的中年人,問她去哪兒。簡楨想了下,說沿著江邊轉轉吧。
車夫憨憨一笑:“你是外地人吧?我帶你去濱江大道那裏。”
沿江岸靠近市中心這邊建起了長堤廣場,道路寬闊,視野很好,但是人工斧鑿痕跡太重,簡楨想著自己反正隻想散散心,看看這座城市和她思念的那條大江,也不必特意去找那有野趣有意境的地方,就隨車夫去了。
其實大半時候,她都在車上發呆,景致是早已看慣了的,隻是這江水,讓一切都鮮活了起來。水麵有風清新地吹來,略有些冷,卻讓人爽氣清醒。
昨天爸媽看簡楨乏了,沒怎麼拉著她說話,這次在家這麼久,他們免不了要問她些工作感情上的事,可惜她沒有任何好消息要跟他們分享,隻怕還要說一個接一個的謊話來作答。想到這裏,簡楨就有些沮喪,她知道這是她人生義務的一部分,她也不打算逃避這個義務,但是她也希望有一個人一個地方,可以讓她毫無負擔地卸下此刻胸中的塊壘,讓她也可以一吐為快。
堤岸上有不少人在放風箏,風箏飛得又高又遠,像是獨自飄在江上一般,讓簡楨的心緒也有點飄忽。
正愣神間,車夫猛地把車子往邊上一帶,簡楨身子一震,抬起頭來,看到一輛警車向他們並過來,把他們別在了路邊。
車夫滿臉驚疑地看著簡楨,簡楨看了看警車駕駛座上的背影,不由得笑了,掏出錢來給車夫:“沒事,你走吧,那人我認識。”
江展航笑吟吟地從車上下來,向簡楨走來:“小姐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身份證借我檢查一下。”
他還是老樣子,吊兒郎當的,要不是身上這身警服,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活像個古惑仔。
簡楨忍不住地笑:“國家花那麼多錢培養你當人民警察,就是讓你在馬路上欺負我這小老百姓的?”
上了江展航的車,簡楨問:“你怎麼知道是我?”
江展航得意地說:“什麼能瞞得過刑警的眼睛?我車從對麵來眼角一掃就看到你了,掉了個頭追上來你都沒察覺。”
“那你現在是幹嗎?有任務嗎?”簡楨在座位上伸了下懶腰,確實比三輪舒服很多。
“沒,單位剛完事,正打算回家,就看見你了。打你手機沒開機,隻好圍追堵截了。”
簡楨才想起來,“哦,我電話忘記開了。”其實她是故意的,回家的第一天她就斷了外界的一切聯係,她希望能不受打擾,安安靜靜地享受一下假期,這個地球,離了誰不轉呢?
江展航嘲笑她:“還是那麼丟三忘四,跟以前一樣。”
江展航跟簡楨是同學兼發小,兩家的媽媽是超過10年的同事,雙方對彼此的家事都熟得不能再熟了。
“怎麼樣,首都的生活很好吧?給我講講。”兩個人每年見麵,江展航的開場白都差不多。
簡楨以前從來都是嘴不饒人的,但是這次卻懶得跟他說,搖了搖頭,看向窗外。
江展航敏感地覺察到了,問她:“怎麼?心情不好?”
對著發小,簡楨忽然覺得如鯁在喉,卻說不出來,苦笑一下:“你別問了,最近諸事不順,不高興說。”
江展航小心地看著她的臉色,簡楨很少這麼心事重重、神情消沉,看樣子是真遇到問題了,他忍不住說:“要是在北京不開心,你還是回家來吧。在北京那麼多年,該見的也見過了,不也就那麼回事?你回來了,工作不用說,不靠家裏的關係,憑你的能力也能找到很理想的。至於別的,雖然我幫不上忙,不過要是有人敢欺負你,我還是隨時都可以替你出頭擺平的,再怎麼說,自己的地方,做什麼事都方便。”
江展航的語氣很懇切,簡楨心裏一暖,知道他說的都是實話。這是她長大的地方,她10年都沒把北京十分之一的地方走遍,在這裏卻閉著眼睛也能摸清大街小巷;在北京跑斷腿說破嘴的事,這裏隻需要給某個叔叔打一通電話就能了結;每天走出家門的時候,心裏都是篤定的,因為父輩在這個城市幾十年打下的根基,讓她的世界,天下無賊。
但是她若貪圖的是這些,當初又何必獨個走出去。
“除非……”江展航一臉狡黠的笑,“北京有什麼你放不下的人。”
聽到他這麼說,簡楨想到韓勁。北京,這個給了她太多希望與挫折的城市,真正讓她放不下的是什麼呢。
她內心有點煩亂:“哎呀,你不要亂講了。”
江展航察言觀色,終於不再追問了。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江展航問簡楨:“去你家還是我家?”
簡楨看著他熬紅的眼睛,說:“你給我放我們家路口那裏就回家睡覺吧,我這次住得久,你不忙的時候再聊。”
江展航也沒多說,把簡楨送到樓下,待她下了車,跟她擺了擺手就走了。
簡楨站在樓旁的樹下,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忽然覺得輕鬆了很多。
吃晚飯的時候,簡愛國凝視著心愛的女兒,忽然問:“楨楨,你打算什麼時候成家啊?過年可就28了。”
“哎呀不要聽這個。”簡楨大聲地說。
她跟韓勁的事一直沒跟家裏說過,總覺得還沒到結婚那一步,不想讓爸媽幹涉太多。
李雲卿打斷了父女倆的對話:“先吃飯,楨楨,你明天想吃什麼,早點想好,我明天好準備。”
簡楨想了半天,說:“炒個什錦菜來吃吃吧。”
媽媽笑了,“小囡真是嘴刁,說得輕巧,要十來樣菜呢,準備這一個也不要幹別的了。那個過年的時候再做,現在哪有時間做那個?”
簡楨自告奮勇:“我去買菜好了,我弄好了你回來炒。我在北京想了一年了,北京的菜不夠新鮮,我自己做的也沒有你做得好。”
簡愛國一疊聲地催促妻子:“明天就做,明天就做,好不容易她說出樣想吃的。在北京的時候,吃飯不一定怎麼糊弄呢。”
簡楨得意地咬著筷子笑,繼續找話題:“我今天碰見小航了,還是在馬路上,你說多巧。”
“哦。”李雲卿應道,“聽你張阿姨說他最近很忙的,改天叫他來家裏吃飯。”
說到江展航,簡愛國忽然有些感慨,“老江這個兒子好啊,子承父業,爺倆沒事還能坐在一起喝個酒。這點閨女可就比不上了。”
簡楨不樂意了,去推搡老爸:“不許拿我跟別人比。”
簡愛國一邊躲閃著,一邊繼續說:“等什麼時候你結婚了,帶個女婿回來,也就有人陪我喝酒了。”
簡楨聽得頭大,要使小性子發作,卻想起跟韓勁的這一段,忽然又覺得很難過,一下子什麼也不想說了,隻是埋頭吃飯。
李雲卿給簡愛國使了個眼色,總算把話題轉開了。
吃過飯,簡楨慢吞吞地收拾碗筷,聽著母親在廚房裏低聲埋怨丈夫:“你今天是怎麼了,喝點酒話那麼多,她剛回來,你就說些她不愛聽的,回頭她不願意在家裏多住了,走了你別念叨。”
簡愛國小聲解釋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不過簡楨也可以猜到,爸爸一直掛心她一個人在北京的生活,巴不得她早點嫁人,有個丈夫可以照顧她,也好讓他們放心。
其實,不是每個人都有母親那樣的幸運,能嫁到父親這樣有責任感又性格溫和的男人,嫁人對現代女性來說,並不是一個一勞永役的方案,沒準還是另一段征程的開始。
飯後在客廳看電視,簡楨頭枕在媽媽腿上,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簡楨笑了一晚上,但其實什麼也沒看進去。
洗漱完畢,跟爸媽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間,她立刻麵無表情,心裏歎息今天的娛親算是告一段落了。
剛躺下,手機短信就響,拿起來一看,江展航。
“你睡了沒?”
“幹嗎?”
“下午睡太多了,現在睡不著,聊會兒。”
“你想聊什麼?”
“不知道,要不你出來,咱倆喝酒去吧。”
“都快11點了,我都躺下了。”
“真沒勁。”
短信沒再來了。
簡楨不以為意,裹緊被子,沉沉睡去。
臘月28八那天的晚上,林浩宇收拾好自己小小的旅行箱,預備明天回家。待一切都弄妥當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給簡楨打了電話。既然當時說過走前再聯係。雖然他想疏遠她,卻也不願太過絕情。
“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沒有開機。”直到第二天上飛機的時候,電話裏那個陌生的女聲還是這樣冷冰冰地告訴他。
每次他對她心軟的時候,她就會用她的距離感傷害他。
每次。
林浩宇,他世態蔑然而又鈍角地問自己,這種單相思的苦你還沒有吃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