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無限江山 第一百六十四章離 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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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兒,你一定曾怪過父皇對你不公,總是不願多誇你一句,不願多為你主持公道,但或許在太子眼裏看來,不公的其實是他。”宏定說到此處,忍不住重重歎息,“因為朕最心疼的始終是你,是你啊,沉兒,朕的心在你這邊。”
“父皇……。”江碧沉心中發悶,強壓下湧到眼中的淚水,想起過去種種,忍不住倔強地問:“既然父皇愛兒臣,又為何不讓兒臣娶李姑娘為妃,還為兒臣賜婚?恕兒臣……怎麼也不能明白。”
宏定又笑又歎地看著他與自己相似的容顏,傻孩子,這就是為何父皇心疼你的原因,“以你和她的身份,兩人若要相守一生,付出的絕不隻取得父皇同意這麼簡單,若非已做好與世間一切抗爭到底的準備,朕怎麼放心你?”
江碧沉呆呆地坐在他身邊,半晌出聲道:“……。父皇的意思是,是在考驗兒臣?”
“沒這麼簡單。若你堅持非她不可,即使選擇拋棄王爺身份與她離開,父皇也不會怪你,自己的路終究得自己走下去。”宏定眼中微微一凜,便有些許痛心疾首之色透了出來,“然而你沒有選擇反抗父皇,卻走了另外一條路,想必在那期間你過得並不好。”
被宏定嚴厲的目光盯著,江碧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心中愧疚難當,卻又忍不住想父皇年少時莫非也會這樣?他剛要說話,宏定忽然揪住胸口的衣服痛苦地蹙起了眉,江碧沉慌張地扶著他,疾聲問:“父皇,你怎麼了?要不要叫太醫來?”
“不,不用。”宏定喘了口氣抓住他的手,幾乎帶著一絲哀求對他道:“不要選錯了路,切莫犯與父皇一樣的錯。”
當年若不是一時鬼迷心竅,對至高無上的權勢生出了一瞬的貪念,怎麼會領兵逼宮,落下一生的悔恨?
“是是,父皇,兒臣知道了,你快躺下來歇會兒。”江碧沉手忙腳亂地將他攙上龍床,看著他服下幾粒丹藥,這才稍稍鬆了口氣,正要轉身讓人擰把熱毛巾,宏定一把拉住他的手,低聲喚道:“沉兒。”
“兒臣在。”江碧沉跪在床前問道:“父皇有什麼吩咐?”
枯焦的唇略動了動,宏定微微歎了口氣,“告訴父皇,你還想做皇帝嗎?”他感覺到江碧沉的手在他掌中猛地一顫,卻遲遲沒有等到回答,“你與太子之爭朕早就清楚,但這不是朕所樂見的,他固然不是朕最喜歡的孩子,卻是名正言順的大奉太子,平日為國為君亦無大錯,若因私人情感取你舍他,對他也是不公。”
大錯?江碧沉咬住下唇,冷聲道:“父皇可知四弟究竟是怎麼死的?”
宏定不語,半晌後黯然點頭:“朕都知道。”
“父皇你都知道?那你為何還——”江碧沉的話衝口而出,驚覺有失,咬住唇偏過頭去。
宏定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忿忿的樣子,隻覺心口絞痛越來越厲害,“都是朕一時糊塗,心有所偏,沒有穩住立場。太子內心不安,這才導致如今的局麵。你明白父皇這話的意思嗎?”
江碧沉一怔,雖然心中已然領悟,卻仍有些不平,“可他這樣,又怎能作為一國君主,為天下表率?”宏定合上眼,呼吸略微急促地道:“父皇已經罰過他了……。不,最重要的是,以沉兒你如今的能力尚不堪為一國之君,你還年輕,還需要多加磨煉。”
“兒臣的磨煉難道還不夠,兒臣自認為能力不輸於太子!”
“是麼……你大概並沒有意識到,或者說你已經意識到卻始終不肯承認,若非你專注於爭奪皇位,一心想將人拉下馬,又怎麼會犯下輕率出兵的錯誤,反而這麼容易就中了別人的圈套?不管誰是誰非,今日的一切都是自有因果,你,你難道還不醒悟?好好跟李姑娘過下去,不要再卷入爭鬥之中……”
一番話說得江碧沉又羞又愧,又痛又悔,兩行眼淚不禁從臉上淌了下來,“可是父皇,已經太遲了,我不知道怎麼才能取得她的原諒……”
宏定大喘了口氣,擠出一絲微笑咬住牙道:“有心就不怕遲,她總有一日會回來,到時——”這時胸口陡地一抽,一口氣吸不上來,立刻暈厥了過去。殿中頓時大亂,江碧沉被聞訊趕來的太醫們又是推又是勸地趕離了宏定身邊,隔了重重人頭看著他們施針診治,胸中好像悶堵得緊,又像是空空蕩蕩,無所憑依。
原來顧伯伯說的都是真的,我跟父皇這麼像,父皇是喜歡我的……
他走出宮殿,一個人恍恍惚惚站在樹下出神,忽然見一個大太監神色慌張地衝出殿外,與幾個人交談數句各自跑了出去。望望天邊陰沉的日光,一種不祥之感襲上了江碧沉的心頭,扭頭便向殿內走去。
走到半途見帳中仍是忙做一團,他不敢打擾,退到一邊靜靜等待。過不多時,太子滿頭大汗地衝了進來,見他站在那裏頓時一怔,隨即眉頭一皺。江碧沉也是一怔,突然間明白了什麼,不敢相信地望向紗帳,難道說——
又不多時,皇後趕到,隨即太尉蔣漢楊、戶部尚書楊儀、兵部尚書李蘭龍等人也急匆匆趕到了真如宮,一見他們臉上灰敗的神色,江碧沉頓覺一陣昏眩,險些摔倒在地。正在這時,胡陣從帳後出來啞聲道:“皇上有旨宣布。”
紗帳被徐徐挽起,龍床上宏定憔悴的麵孔在遮掩了多日後終於展露於眾人麵前。皇後捂住嘴,跪到他床前捂住他的手,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太子和江碧沉等人都跪了下去,垂著頭流淚不止。
宏定合著眼輕輕道:“始眉。”
“皇上,臣妾在……”馮始眉看著他發間的銀絲和老去十多歲的麵容,不知說什麼好,“皇上有什麼吩咐?”
宏定久久不語,最後輕聲道:“你放心。”
馮始眉一怔,片刻後明白他什麼意思,一時不知是何滋味,隻道:“皇上叫臣妾放心什麼?”
宏定累極,淡淡看了她和她身後的太子一眼,便將目光投向高高的藻井,隨後道:“沉兒,你上前來。”
此話一出,真如宮內陷入一片死寂。
此時此刻,宏定與哪位皇子過於親密意味著什麼,在場之人都是再清楚不過。幾位大臣快速交換了下眼色,又默不作聲低下了頭。太子趴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住江碧沉,然而江碧沉心中已是雪亮,拭著淚跪到床前叫了聲父皇便不再言語。
宏定慢慢撫摸著他的手,眼中含淚問他道:“如果朕把皇位傳給你,你要不要?”
“皇上——”蔣漢楊想說句什麼,被皇後一下喝止,隻得趴伏在地不再出聲。江碧沉掃了殿上眾人一眼,看向麵上掛著一絲虛弱微笑的宏定,低聲道:“父皇,兒臣明白。”
宏定點點頭,江碧沉退到太子身旁,向著龍床響亮地磕下頭,“父皇明鑒,太子厚德,得繼大統者隻有太子一人,他才是父皇名正言順的繼承者,是下一任皇帝,兒臣無能,愧對父皇錯愛。”
太子和皇後都驚訝地看向他,可不待他們說什麼,宏定對胡陣道:“念詔書吧。”無數雙眼睛齊刷刷看向隨伺一旁的胡陣,隻見他小心翼翼從身後捧出一隻上鎖的盒子,摸出鑰匙開了鎖,從中取出一卷略微泛黃的錦麵書冊,在取得宏定點頭同意後,將其交到以蔣漢楊為首的幾位大臣手中,由蔣漢楊當眾讀道:“……皇長子江洗墨,著繼朕登極,即皇帝位,”讀到這兒時他心頭陡然一鬆,朝太子投去一眼後,繼續讀道:“念朕朝乾夕惕之苦,各秉忠良,同心同德,與億萬臣民共享安樂之福。嵐親王溫厚醇善,才識俱有,可托國重。靳親王為人懶怠,稍顯輕狂,忠心誠至,雖不堪大才,然則不至大錯矣……”
念完詔書,他捧至宏定身前跪下,等待宏定的旨意。太子此時早已泣不成聲,連連叩頭,宏定示意他近前來,他忙膝行過去,聽宏定慢慢說道:“墨兒,朕多年來猶豫不決,讓你受苦了。”
江洗墨滿臉是淚,埋首低泣不止,宏定又道:“朕自知大限將至,時候不多了,在此,朕想求你兩件事。”
江洗墨一下趴伏在地,大聲道:“父皇旨意,兒臣怎敢不從?”
“那好。”宏定說完,抬眼看向殿外昏沉的日頭,許久方道:“第一件,朕於白玉樓有愧,不到萬不得已你不可動白玉樓,哪怕現大當家對朕不恭。”
江洗墨叩頭稱是,宏定微微歎了口氣,雖是對他說話,眼睛卻看向垂著頭的皇後,繼續道:“第二件,搬去冷宮的符婕妤身懷龍種,待她順利產下,朕想封那孩子為親王一等,讓她們母子有個好的著落,你看如何?”
江洗墨瞥一眼手拿絲帕不住拭淚的母後,這件事他沒有理由說不。說到底當初打擊符婕妤也不過是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既然即將登基為皇,哪怕再多個親王,又能如何呢?
他忙道:“兒臣謹遵父皇旨意,父皇的孩子,就是兒臣的兄弟姐妹,將來當然是公主和王爺,一定是享盡榮華富貴。”
江碧沉心如刀絞,咬著牙一言不發。宏定卻沒怎麼聽太子說話,出神地望著遠處明瓦上投下的光柱,那光甚是奇異,比殿外的光亮了不少,浮塵旋轉沉浮,忽然強光之中兩個人轉過身來對他一笑,衣袂飄飄,音容宛然。
“沉兒,那孩子,長得像她娘親嗎?”宏定冷不丁地問,江碧沉愕然抬頭,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待他醒悟以後,急忙答道:“像,阿明跟她娘親有八成像,不過眼睛更像他爹爹。”
“是嗎?真想見見啊……”宏定含了笑,看著光中同樣含笑佇立的二人,靜靜合上了眼。
你們還願意來見我,我不知有多高興。
不管是誤會也好,錯過也罷,我們都放下了啊。
那麼,這就走吧。
伴隨一聲震耳欲聾的哭腔,宏定江雲溘然長逝,享年四十四歲。他一生坎坷波折,大起大落,夙夜憂勤,功過交錯,於國危局亂之時離世,雖是善終,卻又如何算是善終?
也許含笑離去,便算是好結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