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無限江山  第九十章步履蹣跚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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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出乎江毓兒意料的是,第二日起來她沒能找到江碧沉,一問才知他竟然一大早就邀李昭離散步去了。
    散步?!
    搜尋著湖邊的人群,她眼珠子轉了又轉,露出了賊賊的笑容:三哥,不管是刺探軍情或是加深感情,加把勁啊,說不定是一箭雙雕呢!
    江碧沉一直盡量挑人少的地方走。
    雖然這裏看似對他戒備鬆懈,明目張膽在外麵說話的安全性依舊遠遠高於在封閉的屋子裏,因為這樣他還至少能掌控敵我的距離。
    他的目光悠閑散漫地掠過各處洞穴和房屋,腦子裏卻疾速判斷著它們的用途,沒用多久此地兵力形勢已熟記於心,隻是什麼時候下手、如何下手還得仔細盤算一二,想得手後顧萋菲必然會警覺,硬闖是行不通的,那到時要如何避開他的嚴密監控接近秘道呢?索性把火放大一點趁亂逃出去?
    想到煩惱處不禁咬住了下唇,過了片刻陡然回神,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呃,他不是跟李姑娘出來“散步”了嗎?
    這一回神才發現二人陷入沉默已好些時候了。江碧沉望了望身邊安靜的李昭離,他們已走了不短的路程,而她似乎漸漸明白過來自己邀她散步的真實意圖,見自己好生抱歉地笑著,微微一笑,停下了腳步:“王爺和人說話總是這麼心不在焉的嗎?”
    “呃,哈哈,李姑娘,我,——”江碧沉無言以答,搔了搔臉頰,迅速轉了話題,“說起來,顧萋菲昨日公然在我們麵前進入山洞,卻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晚上真的離開這裏了嗎?”
    李昭離目光極淡,似乎在看著他,又似乎什麼都沒看:“他的行蹤。。。。。。王爺為何問我?”
    江碧沉一怔,知道這下自己問得魯莽了。他迎上她的眼睛,可那神情實在太淡,完全看不出她是否動怒,瞧了半晌,訥訥一笑:“我以為,他畢竟對你另眼相看。”
    “顧大哥與我說話從不提及那些,王爺若是想從我身上得知如何從這裏逃出去的線索,隻會是白費力氣。”李昭離拂了拂被湖風吹亂的鬢發,江碧沉本與她站得就近,幾縷青絲擦過臉頰,撩得他心頭一癢,本欲出口的話便忽然頓住了。
    李昭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而片刻之間江碧沉的臉上已經又掛上了平和的笑容,嘴上卻道:“那李姑娘就不想盡早離開他的控製?你在他手上一日,阿明就受製一日。”
    “是啊,的確如此。”李昭離喃喃,往前走了幾步,不待江碧沉跟上來,突然道:“隻是不知道王爺有沒有想過,我雖然與阿明是青梅竹馬,你們又與他是好友,但並不表示我就與王爺和郡主立場相同,或許正相反,我本不應該與你走得如此近呢。”
    江碧沉沒想到她突然說出這番話,細細聽來,似乎竟有劃清界限的跡象,不由得怔了一怔,眉峰立刻一挑,“李姑娘此話我不明白。”
    難道真的是因為顧萋菲的緣故?
    李昭離隔著幾步望著他,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十四年前,禦史中丞李美正因你王叔封王一事舉家遭到流刑,路途遙遠,惡吏橫蠻,全家六口人,隻有一個人因被人中途救下而幸免於難,時至今日,她仍不能忘記當年所遭遇的一切。”
    “那個人。。。。。。就是李姑娘你?”聽到此處,江碧沉平穩的笑意終於現出了一絲裂縫,“是父皇他下的旨意?”
    這實在是多此一問,十四年前燁王尚未封王,還有誰能一筆定人生死?
    江碧沉唇色微微發白,他隻知道李昭離被人賣入重春樓繼而失蹤的事,卻從不知在那之前還有這段往事。眼睛膠著在她身上,青衣飄飄,咫尺之遙卻無法前進半步。
    這是第二次在李昭離麵前覺得無地自容,有一刻,江碧沉發覺自己與淳於明真不愧是好兄弟,不然怎麼此時此刻對他如此感同身受呢?
    國仇未必沒有,家恨曆曆在目。人生大概就是這麼不斷重演,不是重演在別人身上,就是重演在自己身上。
    他肚子裏苦笑良久,艱澀地開口問道:“李姑娘很恨我父皇吧?”
    李昭離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似乎早就等著他這一問,而她的答案也早已明了:“恨。”
    “是麼……”麵對她平靜明亮的眸子,江碧沉被羞愧壓得抬不起頭來,苦笑道:“那麼說,你也一定恨我了?”
    李昭離卻道:“王爺不要如此想,我並不恨你,各人有各人的債,他做的事與你並沒有任何關係。”
    “那你剛才?”江碧沉被她弄糊塗了。
    “我隻不過有些不解。”
    “不解?不解什麼?”
    “傳聞中謹慎精明的嵐王,怎麼會輕易就把一個剛認識的人劃為己友,想當然希望對方伸出援手?幸好是我,換了別人王爺興許就要吃些苦頭了。”
    看著李昭離眸子裏一閃而過的笑意,江碧沉徹底愣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笑容變得更苦:“李姑娘可真會捉弄人啊。”頓了頓,又道:“我倒覺得姑娘跟我以往所聞差別不小。”
    李昭離微微一笑,眼睛忍不住彎了起來:“阿明他都怎麼跟別人說我的?”
    “呃。哈哈,阿明當然對姑娘極盡讚譽,不過見著姑娘後,覺得那些詞藻實在與姑娘不符。”江碧沉跟著一笑。
    “我的容貌令王爺大失所望了吧?”
    “不不不!”江碧沉急聲打斷,猛然發覺自己情狀過露,急忙幹咳一聲,“阿明他隻記得姑娘十年前的模樣,他哪裏知道十年後姑娘的清姿更勝從前,何況那些讚譽之辭不過在於皮相,我以為姑娘的聰慧絕倫是不能以言語盡述的。”
    被他極盡誠懇的目光注視著,李昭離頰上仿若被火球滾了一滾,轉開臉笑道:“我們在這站得太久了,走吧?”
    “好。”江碧沉與她並肩而行,行了一段路程後,他低低地道:“多謝姑娘寬恕於我,隻是前塵確在,恩怨難消,我是宏定的兒子,我願代父受過,但願姑娘能不再恨他。”
    李昭離搖搖頭,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良久道:“其實這麼久以來,宏定已把他的債還清了,不光是對我一家,也是對阿明一家。縱然他常常犯錯,誤殺好人,但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他自己。”
    “不是為了他自己?”江碧沉身子一震,眼前忽然浮現出父皇那雙永遠難以看透的眼睛,那目光似乎總是想訴說什麼,可臨到頭總又咽了下去。
    隱隱約約間,江碧沉察覺自己快要摸到父皇一直深藏的秘密,可依然有層濃霧籠罩著父皇的麵孔,令他無法看清。他脫口道:“那父皇是為了誰?”
    “與皇上在洞庭湖生活時,我曾一再聽他講述宏定的事。他一直心懷天下,為國鞠躬盡瘁,可同時他又是個優柔寡斷、太過心軟的人,很多人都能利用宏定的心軟控製他,利用他來爬上高位,他卻無法斷然拒絕。還在王爺你剛出生不久時,江家的人以你爺爺之死逼他篡位奪政,大忠大孝他無法兩全,雖然後來登基為王,他心中卻是十分後悔的。”
    李昭離的講述平靜得可怕,卻在江碧沉心裏掀起了滔天巨浪。心軟?優柔寡斷?怎麼可能!?父皇是出了名的鐵血果敢之人,舉國上下沒有人不聽他的旨意,怎麼有人能控製得了他?
    李昭離仿佛沒有察覺他內心的激動,繼續道:“我不懂政治,也無力過問,但皇上總是告訴我,隻因對過去和天下有著強烈的責任心和負疚感,宏定十七年來勵精圖治,為了政局安穩幾近嘔心瀝血,這座江山真真切切是拿他的心血換來的。然而這天下,也是埋葬了他心中所愛的堂皇的陵墓,哪怕再重,他也必須背負。”
    “所愛?”江碧沉更吃驚了,他還從未聽人講過父皇過去的事,“李姑娘,你說的是誰?父皇他曾經愛戀過誰?”
    這下輪到李昭離吃驚了,她這才發現自己似乎談到了一個不該談的話題,不由得遲疑起來,“這。。。。。。。”
    江碧沉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告訴我,她是誰?我想知道父皇過去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以至於他從一個你們口中所說的心軟的人變成了如今這樣?”
    “王爺。。。。。。”李昭離猶豫片刻,終於開了口,“王爺莫非從未聽人講過,你父皇與淳於青蒔之間的事?”
    “淳於。。。。。。。青蒔?”江碧沉慢慢放開了緊箍的手,“阿明的娘親?雍元的皇後?父皇。。。。。。愛她?”
    記憶中似乎有些破碎的東西在漸漸複原,江碧沉用力甩了甩頭,企圖把眼前籠罩的迷霧一舉蕩清。好像有什麼人影在眼前晃動?小小的臉,大大的眼睛,衣裳金光燦爛,衝著他在笑。
    那裏。。。。。。是花園?
    身周有草木和泥土的氣息,陽光晴好,有人抱著自己在耳邊呢喃不止,一張張模糊的麵容晃來晃去。
    這是什麼時候的記憶?他怎麼不記得?
    江碧沉按住腦袋,想起來了。。。。。。那是最初記事時便有的記憶,那個錦衣的小孩子就是淳於明吧?對了對了,他比自己大,總是抱著自己滾在一起,啊啊,自己開始記事。。。。。。。不正是父皇逼宮之前的事嗎?
    父皇,淳於青蒔,雍元,淳於明,自己,緣起緣滅,竟是自始就親密無間,可究竟是怎樣的步步皆錯,導致他們成了今日這副模樣?
    看著江碧沉痛苦糾結的臉,李昭離發出了一聲難以察覺的歎息:“宏定一直愛她,刻骨銘心的愛,愛到可以親手傷害她。自那之後的每一個日夜,他都在還債。”手指輕觸方才江碧沉緊緊箍住的手臂,她頓了頓,語氣陡然轉換,一字一字道:“在知道這些事後,我已不再恨他,我可憐他,他作為一代君王,如今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卻犧牲了曾經的所有來換取,難道不是一個可憐可悲之人嗎?”
    江碧沉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可憐可悲之人!”他震驚地打量著眼前纖柔的女子,他那至高無上、無人可以看透的父皇,在她眼中竟是這樣的人。大驚之下,江碧沉甚至懷疑她是否故意訕君自譽,可望著李昭離鎮定平淡的神情,他不得不信了,因為在過去的無數個日夜,即使在他人眼裏是光芒萬丈、高貴顯赫的嵐王,但他也曾經是個可憐可悲之人。
    “李姑娘,你。。。。。。。”江碧沉喃喃,嘴裏又苦又澀,“你實在是個奇特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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