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六月雪(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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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是一夜之間,街道的素描被換成了水墨畫,柔柔的綠色溶進水裏,在樹梢一團團彌散開;狼毫飽蘸了水與棕色,揮灑成排;無意間甩出的嫩綠落在地上,洇成一片草地。
    拉開窗簾,金黃的陽光帶著滿城的綠意鑽進病房,蘇桐笑望著話嘮版的喬鯤。“今天外邊天好,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昨天楊嘯又提審我了,我差點就招了!你呀,害得我都不敢找他喝酒了。我覺得你這一生吧,對別人都是付出型,唯獨對我。”
    “我對你怎麼了?”蘇桐不服氣地笑問。
    “你做事從來不顧及我的感受,是擔心是為難,你一概不管。”
    “你想讓我怎麼辦?”蘇桐半坐著靠在床頭。
    “告訴楊嘯你病了,住院了,讓他和你一起麵對現實!”
    一聽這話,蘇桐掀開被子就下床,唬得喬鯤忙攔住她:“別激動別激動,我不告訴他行了吧?”
    “這可是你自己答應的!”
    “是我答應的,不是你逼的!”蘇桐聽了狡黠一笑,仍然要走,喬鯤大手一按,“你這人怎麼還說不聽了……”
    “我要上廁所。”蘇桐歪頭一笑,趁喬鯤發怔之時溜了出來。
    天氣比喬鯤說得還好,暖暖的陽光夾著春的微涼,正適合全家去踏青。不遠處,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並排坐在醫院花園的長椅上,看樣子是一對情侶,隻是女孩身上穿著和自己一樣的衣服。
    女孩忽然向自己揮手喊道:“你是405的吧?我是隔壁404的。過來坐呀。”愉快的聲音給水墨畫加上了立體聲。
    蘇桐笑著走過去:“你觀察力真好!我姓蘇。”
    “我叫陳路,下個月就23歲了,這是我男友。”女孩指了指一直握著自己手的男孩。
    “大學沒畢業呢吧?”
    女孩一臉痛惜地狠點了兩下頭:“接到麵試通知也接到了醫院的診斷書,晚期,要麼切了,要麼換了。臨畢業了,還得做一次選擇題。”
    蘇桐心中有小小的震驚,為陳路的平靜,也為她爽朗的笑聲。她身旁的那還始終帶著微笑,隻在麵對陳路背影時,才會透出一股擔憂。出路,她解釋說是她爸沉醉在她媽媽的世界裏不知歸路,所以有了她。他們,應該是很幸福的一家吧?不想打擾二人太久,蘇桐起身告辭。走出幾步,驀然回首,卻見陳路胃疼不已,靠在男友的肩頭輕聲呻吟,唯一不變的,是依舊相扣而握的兩隻手。
    蘇桐猶豫了,自己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最後,此時不告訴楊嘯是怕他擔憂,但自己逝去之後他必然會知道,那麼此時的隱瞞是不是會讓他悔恨一生,自責一生?矛盾的心情漸漸彌散開來。
    痛!胃部的痛感夾雜著孤冷突然侵襲,緊咬的牙關、緊握的拳頭,或許可以戰勝一時的疼痛,卻戰勝不了一世的孤獨。
    好不容易走到最近的長椅坐下,大口地喘著粗氣,抹去額頭的涔涔汗珠,才發現一雙慈祥的眼睛正擔心地看著自己:“沒事吧?姑娘,你就一個人?”
    蘇桐點點頭,艱難地露出笑容。老太太仍是不放心:“還是叫家人陪著吧……”
    一旁的老爺子也急了:“年輕人都忙,你別瞎摻和人家的事。”
    老太太也不服氣:“自從這姑娘住這兒我就發現了,天天就她一人兒,別說陪護的,就連探病的都沒有。住這兒這麼久了,怕是病得不輕。你看剛才,多懸呐!”
    老太太的觀察力讓蘇桐佩服也讓她無奈,怎麼喬鯤和筱淑來的時候她偏偏沒看見呢。老爺子衝蘇桐抱歉一笑,解釋道:“我這老婆子呀,腦子比猴精,眼睛比蛇毒,鼻子比狗靈,就喜歡瞎管別人家的事,你別在意。”老太太責怪地看了老頭一眼,卻是滿眼笑意。
    蘇桐羨慕地看著兩個人:“你們倆真讓人羨慕!”
    兩位老人相識一笑:“羨慕什麼?我的紅斑狼瘡,還是他的食道癌?看你的歲數早就結婚了吧,得了病沒告訴家裏,怕家人擔心?”
    蘇桐訝異:“看你們的樣子不像是……得了這種病的人。”
    老太太哈哈笑起來:“反正都病了,樂也活、哭也活,既然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幹嗎不樂嗬點呢?再說還有老頭陪著呢,扶持著走向死亡,對愛你的人來說是一種幸福。對吧,老頭?”
    老爺子讚同地點頭一笑:“相愛的人,最後未必會牽手,但在生命的最後,心裏一定有對方。你單方麵將他從這段曆史中剔除,遺憾會伴隨他整個後半生。”
    “還說我呢,你不也摻和進來了?”“還不是你拐的!走了走了,該吃午飯了,今天吃什麼?我饞紅燒肉了。”兩位老人相互攙扶著站起來,絮叨著歲月的情話,在一片暖綠中,緩緩而行。
    蘇桐抹了抹眼角,一轉身直接撞進喬鯤懷裏。“哎喲,這個激動!”喬鯤連忙扶住她,忍不住打趣道。
    “找我有事?”
    “怕是你有事找我,”喬鯤拿眼睛瞄著遠去的兩位老人,“我要回去了,有沒有什麼話讓我帶給什麼人?”
    “我……”蘇桐欲言又止,最後搖搖頭,“你開車小心點。”喬鯤也不心急,看她能倔到什麼時候。
    暗夜裏的疼痛將蘇桐從睡夢中驚醒,第一次,因為疼痛而流淚,也是第一次,感到這疼痛太孤獨。
    喬鯤好不驚訝蘇桐主動打來電話,對蘇桐的“有事相求”也似乎早在預料之中。聽她吞吞吐吐說完要自己做的事,喬鯤開懷大笑:“這麼簡單的問題,別說你想了好幾天?”
    “那又怎麼樣?你給不給辦?”不用看都知道,蘇桐此時一定臉紅了。
    喬鯤從分局辦公樓後的空地飛奔到局長辦公室,平複了呼吸推門就進,也不客氣,閑扯了幾句,直奔主題:“聽說蘇桐出生在櫻樹下,真的嗎?”
    “是真的,而且出生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櫻花。”
    “你們倆那對兒木星星怎麼回事?”
    “我爸刻一個我刻一個,我爸那顆當年讓我埋三亞一棵榕樹下邊了,蘇桐去……我說你今天怎麼了?”楊嘯不解地望著他。
    “沒事,就看你忘沒忘。要是想蘇桐了,就多想想以前的事,多看看能看見的東西。”喬鯤頗含深意地一笑,隨即離開了,他的任務已經完成,接下來的全憑楊嘯。相見與否,憑緣有多深。
    暮光下,楊嘯走出警隊大樓,在車前忽然猶豫起來,幾秒後,他迅速走向樓後空地。幾個月來,他一直克製著不去想蘇桐,但今天喬鯤的來訪又讓他覺得似有隱情。看看山櫻,就當看見了蘇桐。
    世間似乎唯有此樹不受春風沐浴,幹淨的樹枝上沒有一絲粉色,楊嘯拍拍樹幹,像是在和老朋友聊天:“怎麼,蘇桐不在,你還拒絕開花了?還是,你想她,想讓她一個人看見你的美?可不帶這麼自私的,要是她偷偷回來看你,你可一定要告訴我!”
    楊嘯剛走兩步,就被一塊石頭絆住了,低頭一看,一掊新土赫然醒目,仔細一看,還有被挖過的痕跡。楊嘯四下看看,並沒有什麼工具,折了一截樹枝去挖那塊巴掌大的新土,挖了一掌來深,仍不見有什麼異物。楊嘯扔下樹枝,將土又重新蓋好就離開了。
    病房裏,喬鯤彙報“作案結果”:“按你的指示,把疊好的星星用防水布包好,貼著樹幹挖個坑埋了。我還特意弄出好多浮土,就怕楊嘯看不見!”
    蘇桐笑笑,隔了一會兒才問:“你挖了多深?”
    “不深,”喬鯤一臉認真地回答,“也就半米多點。”
    “半米?”蘇桐哭笑不得,“你覺得他用手挖半米深的坑可能嗎?”
    “我疏忽了,我用小鏟子……要不我重埋一次?”
    蘇桐擺擺手:“聽天由命了。”
    一天兩夜過去了,病房裏依舊隻有喬鯤來看她,蘇桐忐忑不安的樣子惹得喬鯤跟著著急:“你說你都答應讓他知道了,直接告訴他不就完了?非玩什麼‘情景重現’,電視劇看多了吧?”
    蘇桐抿著嘴唇看他,也不反駁,隻是眼中漸漸蓄滿淚水。病房的門被粗暴地撞開,蘇桐的淚水,在空中鋪成一麵扇形,正是:
    二十載相思,奔來眼底。驚然起身,喜繾繾柔情驚現。經東市攘攘,西山巍巍,南海湛湛,北原茫茫。兩顆木星,引得半世牽繞。臨苦盡甘來,舍不棄孤女愛子;繈褓豆蔻,終送還生父親兄。莫失忘千裏征程,百轉牽掛,五月落櫻,一簪流星。
    十九年往事,注到心頭。驀然回首,歎悠悠歲月飛逝。曆春櫻花姍姍,夏荷遲遲,秋雁淒淒,冬梅煢煢。一句承諾,耗盡畢生等待。縱終日相守,卷不及暮雨朝雲;桃李不惑,盡付與蒼煙落照。隻贏得幾縷華發,半生癡情,兩行清淚,一枕孤夢。
    喬鯤識趣地繞過氣喘籲籲的楊嘯,在走廊帶上門,任務完成,他可以退場了。心有戚戚,若在分別前能有這麼長時間與惠子廝守,他定不會輕易撒手。
    楊嘯緊緊摟住蘇桐,輕顫的身軀讓蘇桐一慌,伸開手臂環抱住他寬厚的背部,他害怕了,她能感覺到他的慌亂與無助。
    原來喬鯤去警隊的第二天,楊嘯又去了山櫻樹下,這次還帶了一把鐵鍬,他怕再出現遠濤那樣的事。挖了幾下,就看見一個防水布包,隻有巴掌大小。楊嘯扔了鐵鍬,小心翼翼地拆開看,裏麵隻有一顆紙疊的星星,上麵還有字跡。
    吧星星一點點拆開,才看清上麵的字:“原諒我騙了你,好嗎?我不想看到你因我而皺起的眉頭,不忍看到你無助的眼神,更不敢聽你不舍的歎息。但在生命的最後我才發現,此時最舍不得放下的,就是你。你是否還記得那一次等待、一句承諾、一場婚禮?”沒有署名也看得出這是蘇桐的字跡,沒有說明也猜得到405是她的病房號。一騎絕塵,飛奔而來。
    “你怎麼就知道是這家醫院?”蘇桐仰著頭,陽光刺得她半閉起眼睛。
    陽光下,楊嘯隻剩下輪廓的腦袋輕輕搖動:“我也不知道,鬼使神差地就來了,可能這就是所說的‘心有靈犀’吧!”
    一看楊嘯哧哧地笑,就知道他憋著話呢,蘇桐歪著頭一瞪眼,他就知道瞞不下去了:“你上次瞞著我住院就在這家,這次又瞞我,當然這兒是首選了。要是這兒沒有,我就把京城翻個遍!”
    那一年,他是不是就這樣翻遍了北京的賓館旅店?蘇桐呆呆地想,冷不防肩頭一沉,楊嘯雙手扶肩問道:“你原本不想告訴我你病了,為什麼?”
    “我……害怕。”蘇桐的研究向斜下方看去。
    “怕我擔心?”蘇桐點頭,楊嘯又問,“為什麼現在又告訴我了?”
    “我怕!”蘇桐脫口而出,猛抬頭迎上楊嘯的目光,抖動的睫毛掩飾不了她複雜的心情。再一次攬她入懷,楊嘯心中堅定了許多,也明晰了許多。
    “我去處理一點兒事,然後就回來陪你!”離開屍體,楊嘯首先去找她的主治醫生孟大夫,了解她的病情。“癌細胞有擴散的趨勢,不過目前還在胃部,沒有轉移,最好是能夠換胃,她現在的狀況不適合切除。平時不注意飲食和保養,腸道無法代替胃部工作,不像有的病人,胃部全切,以腸代胃。”
    “把我的胃給她行不行?”
    “跟我去檢查一下吧。”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楊嘯立即趕回刑警隊,一邊開車一邊給周局打電話:“我是楊嘯。局長我不幹了……我沒胡鬧!蘇桐胃癌複發現在住院了,除了換胃沒有被的辦法,我現在必須陪在她身邊!肖遒能勝任局長。你最好批我長假,要不給我調一事少的部門,有事我再回隊裏。蘇桐這次,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周局最終答應了楊嘯。楊嘯把調職申請放在桌上,就回醫院了。
    再回病房時,筱淑正給蘇桐講笑話,病床旁的小櫃子上,放著空了的保溫飯盒。楊嘯硬著頭皮走進病房,筱淑眼皮一抬:“喲,楊局長還真是刑偵權威,經過好幾個月,總算知道了!”
    蘇桐看看楊嘯,又看看筱淑,最後還是用眼神問楊嘯。楊嘯苦笑了一下:“怪我,太遲鈍,沒發現你媽胃胃病複發。蘇桐,你是報複我呀,教育出這麼個古靈精怪的丫頭看著我,有一點錯她就不饒人。”
    蘇桐笑著看筱淑,才要說話就被她擋了回來:“你不用再拿不吃藥嚇唬我,你要是敢不吃藥,他先收拾你了,對吧,老爸?”筱淑和楊嘯本就無仇,隻是怨他大意,既然他已經知道了,也沒必要再生氣了,何況,二人的和睦相處能換來蘇桐的舒心一笑,何樂而不為呢?
    聽到楊嘯辭了局長的職位,筱淑搶先發表了意見:“不幹就不幹吧,你也那麼大歲數了,應該把機會讓給年輕人,你就和我媽在這兒躲清閑吧。不過這麼一來,估計所有人都知道我媽病了,你們就做好準備接受轟炸吧。”
    蘇桐和楊嘯相識淺笑,同時說出一句話:“丫頭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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