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仲秋將至，晚風寒涼。
    寧王府裏剛下過一場雨，中庭內外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的枯枝敗葉，間或有打掃的仆役蹚著水經過，也皆是行色匆匆，避瘟神似的躲著那個跪在王爺書房階前的單薄身影。
    此間大約已是戌時，天色晦暗得緊，宋青芝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跪了多久。
    他微抬起撐在身側早已發麻的雙臂，卻發現根本動彈不得，跪在水窪裏的雙腿更像是被針紮進去一樣隱隱作痛。
    宋青芝的身子從小到大就是個病秧秧，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重生以後宋青芝覺得自己較之以前更加羸弱了。
    不過他現在畢竟身份矜貴，又跟對了明主，平日裏吃穿用度都是好的，哪裏遭受過這樣的罪，偏偏這個寧王……宋青芝咬牙，恨恨地瞥了眼書房。
    房內一燈如豆，寧王此時正恬不知恥地在裏間吟詩，頗有些附庸風雅，閑情逸致的意思。
    寧王賀鈺，當今聖上賀遠的同胞弟弟，虛長自己幾歲。
    賀鈺此人野心勃勃，明安五年意欲謀反卻一朝兵敗，被打入死牢，最終自裁於獄中，死時不過而立之年。
    他為人張揚驕橫，在朝中一直樹敵頗多，所以在謀反失敗之後可謂是牆倒眾人推。
    昭帝本念及手足之情想放賀鈺一條生路，奈何滿朝文武百官皆以死相諫，要求昭帝清君側，立朝綱，最終昭帝隻能妥協，痛下殺手。寧王一族自此被徹底鏟除，賀氏王朝迎來了短暫的平靜。
    但這一仗打得很艱苦，到底傷到了賀氏一族的根基，自此以後賀氏王室衰微，邊境小國也趁亂挑事，這內憂外患之下才給了宇文晟可乘之機。
    這段曆史後來被史官記作了明安政變，宋青芝前世經曆過。
    明安五年，也就是明年了，宋青芝的眼神暗了暗，嘴角卻忍不住越咧越開。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當賀鈺故意慢吞吞又吟完兩句詩，終於打開房門後，就看到跪在地上的宋青芝抬著臉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笑。這笑容過於紮眼，直看得賀鈺心頭發怵。
    平心而論，宋青芝是個美人兒。
    他身量頎長，生得也極為纖瘦，星眉桃眼，雙眸明潤，端的是有一雙含情目，偏偏右眼眼角下還綴了顆朱砂小痣，此時他薄唇微勾，氣質溫潤之餘竟有些風流佻魅的感覺。
    隻是這宋青芝自從兩年前跟了賀遠之後就處處在朝堂上與賀鈺針鋒相對，兩人之間的關係可謂是勢如水火。
    賀鈺自是將宋青芝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但奈何他畢竟是皇帝身邊的紅人，賀鈺動不了他，因此也隻能經常借商議政事為由召見宋青芝，繼而暗中折辱他。
    不過宋青芝這個人雖然長相秀氣，行事卻頗為狠辣，性子也是極硬的，就比如現在，賀鈺故意讓其在雨裏跪了幾個時辰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賀鈺冷冷地瞥了眼宋青芝，語氣不善，“什麼事讓宋大人笑得如此開心啊？不妨告訴本王，也讓本王跟著樂嗬樂嗬？”
    “自然是托王爺的福。”宋青芝笑得更加紮眼，“王爺特意召見下官，讓下官近距離地觀賞寧王府雨景，甚至還屈尊為下官吟誦詩經，這般照顧，實在讓下官受寵若驚，自然開心得不得了。”
    “……”
    賀鈺依舊黑著臉，半晌，才吩咐下人將四肢早已僵硬的宋青芝攙扶起來，讓他跟自己一道進書房。
    房內倒是暖和，宋青芝剛一進房就打了個寒顫，可能是跪得太久，腿間刺痛發麻，走路都走得哆哆嗦嗦，身上，發上都淋了些雨水，還未完全幹涸，雨絲順著發梢滴落到慘白的臉上，看上去甚是淒慘。
    當然，前提是要忽略他臉上那虛偽至極的笑容。
    “宋大人，想必你也應該知道我今天讓你來寧王府是為了什麼。”
    賀鈺屏退了下人，自顧地走到書桌前，漫不經心地翻看桌上的文書。
    “聽朝裏有人說，本王接管江左漕運之事就是你上書極力反對，從中作梗，最後才不了了之的，宋大人，你為皇兄做事與我政見不同我不怪你，但是，你處處與我為敵，是不是也太不把本王放在眼裏了？”
    賀鈺長相英挺，氣度尊貴，有種不怒自威的架勢。隻這麼站著就比宋青芝高了快一個頭，很有些壓迫感。
    “我勸宋大人的手，不要伸得太長。今日讓你罰跪隻是小懲大誡，若是再有下次……”他走到宋青芝跟前，驀然傾身，附在他耳邊輕言道，“我可能就要另外想法子來伺候伺候宋大人了。”
    賀鈺是個法外狂徒。
    他在王府中私設了地牢刑堂，經常無顧本朝法令肆意審問處置他抓住的犯人。許是因為賀鈺至今為止並沒有動過皇上身邊的人，又或者是昭帝寵他這個弟弟，對此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才讓寧王更加肆無忌憚得作威作福。
    “王爺教訓得是，”宋青芝向來不慣與他人靠得太近，他後退兩步，刻意與賀鈺拉開距離，麵上的笑意倒是分毫不減。
    宋青芝施施然朝寧王作了一揖：“隻是這常言道，打狗還需看主人。近日皇上正與下官議著，讓我過幾日便去宮中陪太子讀書。若是下官在這寧王府裏傷了，殘了，不能入宮麵聖了，還請王爺多替下官擔待才是。”
    “你這是在威脅本王？”賀鈺不怒反笑，森然道，“說到底，你不過是個小小的臣子，還是罪臣宋家之子，而本王乃是當今聖上的胞弟，你知道惹怒我的下場嗎？”
    宋青芝斂了笑容，態度卻依舊不卑不亢，“臣不敢。我隻是想提醒王爺您一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兩年來，王爺屢屢苛待於我，隻是我念及王爺您位高權重才從未向皇上透露過半分，若是有一日我受不住了，將您對我的折磨抖落出去，您覺得皇上會為我做主嗎？”
    “換句話說，您總是這樣刻意刁難一個從皇上繼位開始就一直忠心耿耿跟著他的功臣，您猜，皇上對您又會有什麼想法呢？”
    見寧王沒有答話，難得一派吃癟的樣子，宋青芝心裏暗快，嘴上更是不饒人，“您說，他會不會覺得你這個弟弟隻是借著刁難我而發泄——發泄對於皇上他繼位的不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