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看到他起也不過是一個時辰。
    但就在這一個時辰裏，我，感覺到了許多陌生而讓我害怕的情感。
    受傷，心痛，溫柔，擔憂，關切……
    為什麼一個殺手能有這麼多情感？
    情感多了，難道不是累贅，難道不會讓自己煩惱嗎？
    不過是一個殺人工具而已，你，為什麼要那樣……
    我甚至想在他的麵前破口大罵。
    我竟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再這樣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遠離他！遠離他！理智在我的腦袋裏咆哮。
    可……那個有些僵硬的人眼中，擔憂之外，又溢出落寞，讓我，不能動彈，不能言語，我甚至，有點……想要安慰他……
    “……入夜了，外麵涼，進來吧……”
    我聽到有話語從我口中逸出，腦子裏的卻是，一片混沌。
    他，是除我以外進入竹居的第一個人。
    殺手不應該隨便讓人知曉、進入自己的住所的，我明白的，但是，那時的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
    在我心髒的周圍，什麼一點一點碎裂的聲音，聽來竟是分外清晰。
    ……我不想……看到他落寞……
    他跟了進來。我知道，自己身後，有一道視線。
    “坐。”
    拿出一小壇竹葉青，拍開泥封，我倒了兩杯。
    “……你常喝這個？”
    “偶爾。”
    “這酒偏寒，秋冬夜裏，少喝。”
    話語雖然不太討喜，但，我不會錯看他眼裏的關切。
    “這裏，有些涼。若是再次見麵時我們沒有相見兵刃，想喝酒的話，我定陪你坐下來喝上兩壇性溫些的桃花釀。”
    ——既然知道殺手相見無常，你又何必許下這……
    為什麼？我認識你還不過一個時辰。
    可是你讓我感受到的情感，竟比兒時我母親給予我的還要多……
    為什麼？同類的你要打破我已經構築了十幾年的心牆？
    “……不過幾杯，今晚，算助個興罷。”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歎息著用左手舉起了酒杯。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不少，喝到後來，我便對著他笑，應是笑得，有些傻。
    ——他是怎麼樣一個人，我說不出來，但他就是能讓我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從開始看到那箭時的心痛，到，共同飲酒之後的心安……
    就好像，我們在很久遠之前便已認識，我，知他，而他，亦知我……
    於是，我知道，他叫夜弩；他知道，我叫孟笛。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不少，也說了不少，至於說了什麼，我已不大記得，隻記得，他的那種，帶著許多複雜意味的，氣息……
    跟他在一起的那種安心的感覺……讓我有了一種，想要永遠就那麼懶懶地趴在桌上，對著他傻笑的感覺……
    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吧……頭……有些重……我……有些累……原來……我已經這麼累了……
    我和他，在黑暗中逗留了太久，幾杯酒，幾句話，不再掩藏自己的疲累與傷痛，幾個交錯的眼神，就能明白彼此想要表達的一切，不過是杯盞相撞，卻能，撫慰心靈……
    這麼多年過去，我從不曾在意過時間的流逝，可這一次，自窗外灑進的晨曦讓我恨得咬牙。
    “天亮了，我也該走了。”他站起身。
    “你……”
    我不禁向他伸出右手，卻不知道要抓住什麼，我的手，就那麼停在半空……
    “……你知道，我必須走的……”他的笑，帶上了些微苦澀。
    我怎麼會不知道，成為殺手，自己便不是自己的了，本來這一夜，就是一個錯誤，就是，一次任性。
    以前，我無所謂自己，而遇見他，卻讓我突然有了一種，想為自己而活的衝動。
    為什麼……要一直這樣活在黑暗裏，受傷，受累，難道，就不能……
    我想……離開這黑暗……我開始……向往和他一起進入光明……
    如果有他在側……我是不是……就能無懼那光明的刺目……
    ——雖然認識不過一夜，但我想，他應該是，懂我的……
    有一瞬，我看到了他的眼裏有什麼在流動、激蕩。
    但……
    他終於還是沒有走過來握我的手……
    “……你……應該知道……”，他，避開了我的視線，“我們，沒那麼簡單……”
    是嗬……我們，沒那麼簡單……我和他……都是被無形繩索牽引的木偶……這繩，這索，無法斬斷嗬……
    我怎麼忘記了，我的命，早已不是我的……
    你……真殘忍，我本無感無覺，為什麼，要讓我看到情感，為什麼要讓我，如此……
    “……我走了……你……”
    沒有回頭，他，就那麼，離開了這竹居，離開了，我……
    好累……我癱在椅上一個指頭都不想動。
    有什麼，冰冰涼涼的，劃過我的臉。
    其實，我聽到了，他說——
    不要哭……
    你……真卑鄙……明明……
    他走了。
    在之後的好幾年裏，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老爺漸漸不再需要我，沒有任務，我便一個人呆著，偶爾，喝上一杯竹葉青。
    好像，自我有了情感以後，這日子，便過得慢了……
    當我開始注意一個人的時候，他，卻一直沒有再出現。
    ——因為你，我覺得，活著，真累……
    但……
    自從看到那個叫夜蝠的人，我便……
    那桃花……可是你……
    遇襲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想，隻是，希望別汙了那畫……
    肋下三處火辣辣地痛，就好像，我心裏的痛一樣。
    我趕回竹居，看到的，卻是……你……
    我……痛……全身都在痛……隻要看到你，想到你，碰到你，我便，很痛，很痛，很痛……
    可……這懷抱……這溫暖，我想……對你笑……
    我知道，我中了“透骨”。
    可是……我好高興……你能回來……
    隻要有你陪著我，這痛……我心甘情願……
    我已看到，你變了許多，而我自己，又何嚐不是呢……
    弩……現在的你……來了……便不會再離開了罷……
    我知道，剛才夜蝠放在桌上的兩壇酒，是你帶來的桃花釀。
    你可願……與我共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