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心聲常人很難傾聽，他卻並不是常人。他聽得到天下間所有的聲音——草木的呼吸，大地的嗚咽，甚至於風中送來的雲朵上亡靈的歌唱。他後來曾經給我很詳細地描述過陽光中蘊藉的各種天籟和青碧湖水中每一道波紋的蘊涵，我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我的心中是滿得都要溢出的憧憬。
    櫻！
    他的臉色倏地變得很嚴肅，然後又迅速地轉為黯然，快到來不及捕捉。
    我並不是一個天賦秉異的人，除了殺人我什麼什麼都不會，但我卻很清晰得讀懂了他的欲言又止。
    你給不了，是麼？
    我掙紮出他的胳膊，卻依舊留戀他胸口的溫度。
    除了救贖，我可以給你一切！
    他指天發誓，銀發和白衣在風中獵獵起舞。
    如果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如果我沒有背負如此多的血腥與罪惡，或許會對他相予一生的承諾怦然心動，然後傾心相許。但是很可惜，主人。我濃墨重彩的人生塗鴉般的繪滿了妖紅的櫻花，在得到救贖之前我依然隻是一個殺手，殺手要得是救贖，其他的一切於我毫無意義。
    他站起身，優雅地彈落了膝頭的落雪。然後伸手攬住我，嘴唇湊到我的耳邊，喃喃：
    櫻，我並沒有給你選擇的機會。
    初聽到這句話時，我並沒有什麼反應。事實上，即使給予我機會，我也不會選擇，過去的十七年中，我沿著旁人早已設定好的路一步步走下去，生命中早已經失去了選擇的意義。
    或許不置可否就是默許，當時他就是這麼認為的。
    下一個瞬間，他的唇帶著如火的熾熱貼在了我的麵頰上，沒有迎合沒有抗拒，我不動聲色地靠在他的懷中，任憑他火熱的欲望覆蓋住我冰冷的全身——那是我曾幻想已久的溫度。
    櫻！
    他的聲音柔軟的可以沉溺世間任何一個女子的內心，我也不例外。
    你好冷，冷得像柄劍。
    劍？我暗笑——我的劍不是早已經被你斷了麼？如今的我，沒有了鋼質的冰冷，餘下的，也隻有櫻花的柔弱而已。但是，這世間最柔弱的東西，卻偏偏有可以斬斷生命的威力——譬如，櫻，再譬如，我。
    唇被他完全的占據，我卻知道他聽到的我的心語。
    順勢伏倒在櫻花和白雪鋪就的大地上，他帶著我翻滾，壓碎了白雪的純潔和櫻花的羞澀，汁液沾染在白衣上，殷紅一片。
    冰冷和火熱同時煎熬著我蒼白的身心，雪花依舊飄落，在他的火熱中化為晶瑩的淚滴，然後在我的冰冷中重新凝結。
    天地瞬間黯淡，濃烈如同深淵一般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如果不是那棵仍舊傲然挺立，血紅依然的櫻花樹，我甚至以為偌大的世界中隻留下了我們，連風都停止了呼吸。
    占有，再占有。迷離中我甚至都驚詫於他有限的心中居然可以釋放出如此強盛的欲望——這種欲望使我清楚的明白：他也隻是一個人，而並不是神。
    醒來時，天已經大亮。我靠在櫻花樹幹上，看見了明媚的陽光照射下的白雪皚皚。
    他並不在身邊，我也沒有刻意搜尋，看著覆蓋住身軀的白衣上斑駁的血痕，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哪一處是櫻花的，哪一處是我的。
    櫻！
    他遠遠地喚我，嶄新的白衣在手臂上迎風飄揚，像極了昨夜的迷離與旖旎。
    他走過來，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傾國傾城的笑令飛旋的雪花在他的唇邊也溫暖起來，心中卻反複回響著櫻花哭泣的歌唱。
    他扶我起來，又溫柔地幫我披上新的白衣。然後看著沾染了處子的落紅的白色碎片在我的手中分崩離析，一點點隨風歸於虛無。
    櫻，你不開心？
    他問，雲淡風輕的口氣似乎昨晚發生的一切都是夢境。
    我真不是個有秘密的人呢！黯然的歎口氣，我靠著樹幹慢慢地坐下，伸手接住了一片晶瑩的雪花，呆呆地凝視著它六個小小的角，一世間竟忘記了他的存在。
    他饒有興味地看著我，然後模仿著我的動作，手心輕輕上舉，無數的雪花爭先恐後地投入那方小小的溫暖的角落，然後在下一個瞬間隻剩下一粒透明的水滴。
    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當我手中終於堆滿了雪花時，我的眼睛也因為長久地注視而酸澀。每一片雪花都有它不尋常的精彩，那各各不同的六邊形狀帶給了他們生存的意義，那麼，我又想起那個困擾我很久的問題——生命，究竟有什麼意義？
    對於生命的終結者，一個生命的流逝比一朵櫻花的飄落還要自然，簡單——不知道他，明不明白。
    很久的一段時間內，他都再沒有出現在飄落櫻花的荒野上，而我也很奇怪的沒有任何任務，每天百無聊賴地倚著櫻花樹，數著繽紛的落纓，心中數不清是期待還是悵然。
    雪很快就融盡了，重新露出的大地是令我驚詫的翠綠色，那是一種我很陌生的顏色，但看著那無邊的綠意，我的心開始柔軟。
    櫻花的顏色開始變得很淡，如血的紅褪落，再飄起的花瓣居然是很純粹的白。
    我學會了飛翔，穿梭在一樹開得如雪般晶瑩的櫻花中，我的白衣翩躚，如同絕美的舞步。
    有的時候，櫻花樹會告訴我，說我們很像，同樣鮮紅的過去，然後同樣純潔的現在。
    我笑，問他：
    那麼將來呢？
    提及將來時，他沉默，原本盛放的花朵刹那間合攏，我感到了他心中的不快。
    原本飛揚的神色也僵在了臉上，我很尷尬地笑著向他道歉，承認我真的不應該問出如此無知的問題。
    他搖搖頭，重新綻開的花朵繽紛墜落，掛在我的長發上。
    我苦笑：我是個沒有將來的殺手，盡管我拚命逃避，還是免不了死在某個人的手上。如果上天垂憐，或許可以給我一次機會，讓我死在殺手們夢寐以求的歸宿中，得到來生的救贖。然後我笑起來，告訴他：
    你是不一樣的，沒有背負罪惡，靈魂會有很燦爛的將來。
    他依舊搖頭，想要說什麼時突然停住，不安地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