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一聲水響，步驚鴻從水底倏地站起，點點水珠掛在她晶瑩恍若透明的肌膚上，透過窗欞的陽光被水珠暈開了七彩的色澤。
    她撫摸著自己的肩膀，原本那裏遍布著猙獰的傷疤，在她白皙的肌膚上荊棘一般的橫陳著，但現在，都消失了。
    穹窿星圖在她的麵前裂為了兩半，然後，有一半進入了她的體內。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了全身，催合了傷口，撫平了疤痕。
    這身體，如同一個初出母親腹中的嬰兒一般，嬌嫩，不帶一絲瑕疵。
    浴桶旁，放著一套衣服，步驚鴻取過來，一件件翻看。從裏衣到外袍，再到罩衣的輕紗，都是最上乘的麵料，深淺不同的青色一件件在身上堆砌出繁華，裙幅寬大，臂彎中纏繞著垂感很好的絲絛，月白的胸衣上，繡了銀色的蓮花。甚至，在衣服最下麵，還擺放著一條鮫綃的麵紗，幽幽閃爍著青紫變換迷離的色澤。
    眸中，閃過了一瞬的複雜。沒有擦幹身體，隻是擰了擰披至肩頭的長發，一件件套上那些華美精致的服飾。
    現在的帝都風行華服盛裝，上至宮中的妃嬪下至達官貴人中的貴婦，都崇尚輕薄略有些幾分袒露的衣飾。看來這丫頭還是頗照顧到了她的感受，沒有取來特別過分的給她穿著。
    但即便如此，這樣的衣裙，穿在身上，仍是有些不太習慣。
    曜月教中皆是一襲長袍裹身，而作為殺手，黑色的夜行衣才是上上之選，算來這十年之中，她竟是沒有一次機會碰這樣的衣裙。甚至，漸漸地，她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女子這樣的事實。
    坐在了妝台之前，菱花鏡中，一張覆了麵具的臉在眼前呈現。
    手，慢慢地撫上了自己的麵頰，有那麼一瞬的衝動，她想要掀開那個麵具，讓自己完全地暴露在空氣之中。但是，冰冷的玉令她終於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是夜行於世的殺人者啊，是不能將自己最後的秘密展露於陽光之下的，那無異於，萬劫不複。
    所有見過她的臉的人，都已永遠地閉上了眼睛，除了兩個人在外。
    陸、飛、晨！她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心中突然很痛。
    給我——一個不要殺你的理由。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看到你死。
    鏡中的那個女子，薄薄的紅唇，勾出了一抹柔和的弧度。一樣是在想著死亡，卻是不一樣的感情。
    “小修姐姐！”門外，傳來了小舟歡喜的聲音，將她從沉思中拉回了現實。
    是小修來了嗎？來談條件的麼？步驚鴻頷首，輕輕笑了一聲，鏡中的女子同樣凝出了一抹笑意，但卻冰冷無情。
    “步小姐在裏麵麼？”小修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絲毫感情。
    “在啊，不過，小姐在沐浴！”小舟輕輕“噓”了一聲。
    “好了，你下去休息吧。我來侍候小姐。”
    “那謝謝姐姐了！”小丫頭甜甜地應了一聲，歡歡喜喜地去了。
    “步小姐，奴婢能進去嗎？”小修輕輕敲了敲門，低聲問道。
    “進來罷！”步驚鴻一邊拈起了一把玉梳，梳理著自己的長發，一邊隨口應道。
    但半晌，都不見她進來。
    忽然醒悟到小修是聽不到聲音的，不由心中一滯，再就是些微的不忍，明明知道事實也許是和大家看到的不一樣的，但是仍然會感到不忍。
    可是，越是表麵上看來不幸的人，心機，卻越是深沉難測。
    幽幽歎息一聲，起身打開了房門。
    小修躬身站在了門外，頭抬起時，眸間，沉靜一如千年不變的深淵。
    但隻是看了一眼，她便怔住了——眼前的女子，一身華服烘托出了嬌弱輕盈的身材，層層疊疊的青色令她整個人看起來都仿佛一朵初開之蓮一般，剛剛沐浴過的肌膚上還散發著絲絲縷縷的熱氣，青絲未綰，卻色泛緋紅。臉罩在了一個青玉的麵具之中，卻絲毫沒有破壞那種極致的美麗，反倒為她平添了一種神秘和朦朧的氣質。她的手中握著一把盈盈閃光的玉梳，但她的膚色卻是比那玉梳更加柔白，纖長的十指恍若透明。
    縱是同樣身為女子，小修也看得有些癡傻了。步驚鴻見她定定地盯著自己，頓時有些不自在，隻得輕微咳嗽了一聲。
    小修猛然驚醒，自覺失態，麵露赧色，方才在眸子中閃現出的那種欽羨轉瞬即逝，很快，又恢複了那種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
    “小姐可滿意這衣服麼？”恭恭敬敬地發問，小修將一個丫鬟的謙卑詮釋得無可挑剔。
    “是！很滿意。”本就無意為難她，步驚鴻後退了一步，“進來罷！”
    小修盯著她的唇形，點了點頭，臉上的笑意盈盈。
    步驚鴻聽到了她關門的聲音，回身坐回了妝台之前，繼續用玉梳梳理著自己的長發。
    小修走到了她身後一尺之外的距離，站定，手攏在寬大的衣袖之中。通過鏡子的反射，步驚鴻看到了她緊緊抿住的唇，眸間，有著沉重的猶豫慢慢凝結。
    她的手中，想必又是握住了那把銀色的小刀吧。那麼，她這般的猶豫，她究竟想做什麼。
    步驚鴻輕輕笑了起來，僅露出的半張容顏演繹成了風華絕代。
    小修也看到了那一抹笑意，終於下定了決心。手剛剛鬆開那把已經被自己的汗水浸濕的小刀，便看見了步驚鴻翕動的嘴唇。
    她說，“小修，過來幫我梳頭！”
    心中閃過瞬間的驚訝，但還是重重地點頭，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上前一步，踏入了那個僅為一尺的圓，那種芒刺在背的壓迫之感不知何時完全消失了，卻猶存了一抹寒意。
    結果了她遞來的玉梳，小修伸手攏起了那隻披至肩頭的青絲，剛剛沐浴過，長發還隻是半幹，握在手中有一種冰涼的順滑，卻異常柔軟。她小心翼翼地用玉梳一點點理順，分成數綹，問道，“小姐，喜歡什麼樣的發式？”
    步驚鴻的手一直在那方麵紗上打轉，聽見她問，隨口道，“什麼樣的都不喜歡！”話剛出口，才仿佛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頓時有些尷尬。
    “什麼？”小修斂眉，為難到，“奴婢沒有‘聽’到小姐說什麼。”
    這樣啊，步驚鴻鬆了一口氣，揚起了頭，看著鏡中反射的小修的視線，“隨便吧，簡單一些就好。”
    “是！”小修不再言語，將分好的長發一綹綹地編了起來，她的手很巧，按在頭發上也是異常的舒服，玉梳上下遊走於墨色的瀑流之中，淡淡的緋紅閃爍其間。
    “叮！”突然，很是清脆的一聲，玉梳也應聲而斷。
    “啊！”步驚鴻微微張開了口，發出痛苦的驚呼。
    小修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卻看到了鏡中她驟然咬住了自己的唇，而且，眼前的一幕也讓她驚呆了——濃密的發絲掩蓋之下，是一根牢牢釘入腦中的金針。玉梳就是磕在了這根金針之上，堅硬的針尾突兀地從頭皮上露出來，將玉梳攔腰碰斷。
    仿佛是見到了天下間最可怖的東西，小修攥著半截玉梳，眼眸大睜，連連後退。
    “小修？”見到了她如此異樣的反應，步驚鴻詫異地回頭，輕聲喚她，“怎麼了？”
    小修沒有理會她的問話，抱著頭落荒而逃。
    步驚鴻沒有追出去，反手摸到了那根令小修花容失色的堅硬金針，她的心中，也是莫名的一沉。
    這個，跟隨了她整整十年了，久到她已經遺忘。
    緩緩坐回妝台之前，她取下了自己臉上的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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