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回家！”陸飛晨閉目養神，淡淡地回答，過了一夜，他的氣色看來好了很多，臉上也稍微有了血色，隻是嘴唇還是蒼白的，笑起來時弧度柔和，更顯他氣度不凡。
    步驚鴻聞言默然，良久之後似乎是頗為不甘心地掙紮著問了一句，“回哪裏的家？”
    她本想問問他的府上在哪裏，沒想到話出口，倒是變了層味道，聽著有些含混不清了，不由臉色一紅。
    “那步小姐認為在下有幾個家？”陸飛晨睜開了眼睛，一雙星目中帶著些奇怪的笑意，他摸了摸自己的下頜，“嗯……容我想想！南城萃芳樓裏有一個，東城怡心院裏有一個，要說還有，那便是——”
    “等等！”步驚鴻被他說得頭昏眼花，不禁出口截斷了他的話茬，“萃芳樓？怡心院？這都是些什麼地方，為何我從未聽說過——”
    “哈哈，讓男人銷魂蝕骨的溫柔鄉，步小姐認為自己可能聽說過麼？”陸飛晨“啪”的一聲合攏了折扇，在手心中輕輕敲打著，頗是開懷地看著她驟變了臉色。
    “什——什麼？你說你家在這些——這些……”她忍了很久才沒說出“青樓”兩個字來，臉已經紅紅白白轉了好幾番，甚至連麵具遮掩不住的下頜和脖頸，都泛著一抹可疑的紅色。
    “不錯啊！在下確有家室安在那些地方的，步小姐很驚訝麼？”
    “當然不會！”幾乎是從牙縫中吐出了這四個字，步驚鴻扭轉了臉，盯著車簾。心中卻是砰砰亂跳。
    她將手按在胸口上，感受著那一陣打鼓似的的震顫。剛才，在他說出那句話時，她的心中，除了震撼之外，還居然掠過了一絲失望。可究竟為什麼失望呢，她又說不出來。
    陸飛晨顧自笑了一會，見她愣愣地盯著車簾神色異常，知道她是將自己的話當了真，不由在心中暗暗歎息了一句，瞬間就止住了笑容。
    馬車緩緩行駛，終於停在一處門前。
    淩波拉住了韁繩，駿馬一聲嘶鳴停下了腳步。步驚鴻掀開帷簾，四下察看了一番，不由心中一滯——這裏，她很熟悉。
    要是一個人曾經在這裏附近的那座皇宮中幾經生死，還碰上了身邊這個舊疾纏身的所謂的帝都的第一公子，然後一番打鬥之後兩人都受了相當不輕的傷，更不要說現在還被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便被拉回了他的府邸，這樣的過程，這樣的地方，能不熟悉麼？
    “幹嘛這麼驚詫？”陸飛晨摸著自己的下巴，看她一眼。
    “這是你家？”明明知道就是，這麼問，實在沒趣。
    “當然，別告訴我堂堂曜月教少教主竟然不知道逍遙侯府在哪兒吧？畢竟……”他的話突兀地止住。
    “畢竟什麼？”最討厭他這樣了，話總是留半句，不知是誠心的，還是真的不能說。
    “說來話長……”陸飛晨的飛揚的神色黯淡了很多，“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的！”
    不想說算了，步驚鴻不再理睬他，仍舊透過車窗觀察著附近的風物。
    畢竟是皇城腳下，幾乎沒人敢造次，所以這附近，冷清了很多，幾乎連個行人都見不到。
    不過，卻看到了不見很久的一個人。
    風、追、雲。
    淩波口中的“風小子”此時是一臉的嚴肅，飛身從車頂上跳了下來，穩穩地落地，沒有驚起一片灰塵。淩波見了他，沒好氣地嚷嚷道，“喂，風小子，睡了一路了，睡夠沒有？！”
    風追雲依著她的話舒展了幾下筋骨，口中嗬欠連天，“沒啊，淩波姑娘，你是怎麼駕的車？一路上顛顛簸簸，幾乎震散了我的老腰——還怎麼睡得著？”說著，居然還輕皺眉頭，單手握拳，捶打著自己的腰。
    “顛簸？風小子，做人要厚道好不好？”淩波一臉憤憤，“你在車頂上睡懶覺，姑娘我卻要在這兒辛辛苦苦地駕車，你居然還敢挑這個撿那個的？你問問公子去，他可覺得顛簸了麼？”
    風追雲笑笑，口中卻不依不饒，“公子不嫌，我可嫌，小爺我身嬌體貴，瞧你笨手笨腳的，車都駕不穩——”他輕撣衣衫，將半片染血的衣袂，偷偷藏在了身後。
    “他受了傷！”步驚鴻看見這一幕，脫口而出。
    陸飛晨卻不以為然，“放心，他會自己好好處理的！”
    “這一路上，有多少人追殺過我們？”沉吟了片刻，她問。
    “不多，隻三隊人馬而已！追雲都已經解決了！”陸飛晨搖著折扇，從小桌上取了杯茶，輕輕飲下。
    他說的輕鬆，但步驚鴻知道，事情絕不會這般簡單。自家殺手的水平，她還是心裏有數的。
    北堂漸，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嗎？好，還有什麼花招都使出來吧，我將——拭目以待。
    車外，淩波和風追雲還在樂此不疲地鬥嘴，又是小修出言喝止了他們，“行了！行了！連片刻的安靜都沒有！”
    淩波背過臉，悄悄對風追雲嘀咕，“姐姐明明聽不到的，居然還嫌咱們吵！”風追雲聞言狠狠點頭，兩人立刻親親熱熱地站到了同一戰線上。
    陸飛晨一笑，拍了拍車門。
    淩波立時噤聲，跳下車上前拍了拍門環。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家丁模樣的小廝見了三人，神色一喜，口中喚道，“小修姐姐！”
    淩波和風追雲皆是一怔，一個氣勢洶洶地一指戳在了那小廝的額角，“光看見小修姐姐了，沒見到淩波姐姐麼？”另一個卻是一臉壞笑，“小丁，怎麼眼中隻有美女，就沒看見眼前的這個大帥哥麼？重色輕友了是不是？”
    被喚作“小丁”的小廝仿佛早已習慣，忙陪著笑臉，又問候了一遍，“淩波姐姐好，追雲哥哥好！”
    “乖！”淩波與風追雲二人異口同聲，聽得馬車內的步驚鴻的唇畔都添了些笑意。
    陸飛晨看著她的淡淡笑意，“其實你還是多笑一些的好，整天冷若冰霜的，有些對不住你的……”
    “住口！”步驚鴻臉色驟變，“你如果再多說一個字，我現在就殺了你！”
    “殺了我？咳咳！”陸飛晨狡黠一笑，捂住胸口大咳起來，“怎麼……你要對一個手無寸鐵的病人……痛下……殺手麼？少教主好狠的心！”
    步驚鴻聞言哭笑不得，心中的怒氣早已煙消雲散，卻不得不強撐著維持著麵上的冰冷。唉！與狡猾的人一道，隻有兩種選擇，要麼便是比他更加狡猾，更加厲害，抑或是說更加厚臉皮；要麼，就幹脆什麼都不說，緘口不言，做個聾子啞巴最好。
    車外，小丁和淩波一幹人等終於停止了敘舊，馬車總算駛進了府內。
    小修在外邊輕聲稟報，“公子！馬車已有後門入府，小丁剛剛告知女婢，說十二皇子殿下駕臨，在府中已經等候公子多時了！”
    “他？”陸飛晨聞言挑了挑眉，“他來做什麼？”爾後又仿佛自言自語似的，“不過來的真巧，偏偏和我一天回來。”隨即高聲向外說道，“去告訴他，說本公子出遊賞櫻花，剛剛回府，少頃便去拜見！”
    車外的淩波將他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直到小修看完她的唇形，點點頭，應聲去了。
    “公子，去清波苑麼？”淩波打開了車門，恭聲問道。
    “不了，”陸飛晨想了想，看一眼步驚鴻，“去摘星小築吧！”
    “是！”車門複又關合，這次駕車的，卻換了風追雲。
    “十二皇子？”步驚鴻疑惑地看著他，“清揚公子翔風揚麼？”
    “不是他還能是誰！”陸飛晨苦笑，有些咬牙切齒，“那個家夥，見了他就沒有好事，這次還不知道又帶來了什麼麻煩！”
    “哦！”步驚鴻點頭，總結道，“冤家路窄！”
    陸飛晨聞言滿臉笑意，露出了雪白整齊的牙齒，他笑的時候真的很好看，整個人仿佛是被溫暖的陽光包裹，給人一種安寧平和之感。
    但是，我是活在黑暗之中雙手染血的暗殺者啊，陽光隻會灼傷我的皮肉，又要溫暖何用？
    馬車這次行駛的極慢，但仿佛路很遠，因此行了很久。車內的兩人再也無言，相對默默，氣氛有些壓抑。陸飛晨奔想說些什麼，但看見她眸中的淡淡，又生生忍住。
    他越來越對眼前的這個女人好奇了，明明有著傾國傾城的容顏，卻執意要掩入麵具之中；明明有著無比高貴的身份，卻自甘墮落，偏要做一個永遠都沉淪黑暗的殺手；明明渴盼著溫暖，卻總是自己將希望撚滅。這樣的一個女人，真是少見。
    這個時候的陸飛晨還沒有想到，終有一天，他會為了這個女人而拔出那把被詛咒過的劍，會與好友對決陣前，親手殺死曾經在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甚至，當他的手中已經染上了無數人的鮮血之時，他仍舊無法解脫。
    自古以來，情之一字，難倒了多少英雄。
    二十年後，當那一對偉大的帝後站在九重寶塔之上並肩相望時，卻是他們這一生的終結。無聲的道別，演繹的卻是早已注定的結局，從此——便再不相見。前生如何，今世如何，都已是過眼煙雲，除了那些已經逝去的再不重來之外，隻求，來生來世，不用再麵對你哭泣憂傷的臉。
    那是一切的最終結束，而現在，卻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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