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料——
    石桌並非平滑如鏡，反而凹凸不平。
    又是一副佛陀寶相。
    花落菩提，釋迦佛祖在菩提樹下拈花而笑，默默無語。在他的身後，是一片血紅的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
    《大乘妙法蓮華經》中記載，曼珠沙華，亦言摩訶曼珠沙華。而荼蘼是花季最後盛開的花，開到荼蘼花事了，便隻剩下開在遺忘前生的忘川彼岸的花。
    佛說彼岸，無生無死，無苦無悲，無欲無求，是忘記悲苦的極樂世界，彼岸有花，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生於弱水彼岸，無莖無葉，絢爛緋紅。見此花者，惡自去除，名為摩訶曼陀羅華曼珠沙華。
    彼岸花，開彼岸，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開葉逝，葉生花謝，花葉兩不相見，生生相錯。不得見，獨自彼岸，無緣何生斯事，有情所累化身，化身如朝露，唯惜君緣，相逢如可換不辭。
    步驚鴻詫異，佛祖講經論法，曾有天降金蓮。而天國之中，神佛的花園中所種植的，是曼陀羅華。卻不曾想，釋迦佛祖心中的聖花，竟然是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令她想起了那個人，想起了那個她成長的地方。
    如果可以，她寧願此生都不再踏足那裏，那裏，不是一個孩子的安樂之地。隻有不堪回首的記憶，將她的內心深處最柔軟的東西一點點踐踏和剜除，隻餘下淩厲，無情和冷血。
    可是，隻要那個人一天在那裏，她就勢必要回去。
    隻是因為，那接天血紅的曼珠沙華花海之中，他眉宇間，淡淡的落寞和憂傷。
    她不忍看到他的憂傷。
    輕輕撫摸著那些曼珠沙華的花紋，佛陀的笑容慢慢變得模糊。
    然而，不知她觸動了什麼機關，石桌驟然裂開成為了兩半。衝天而起的光焰之中，一個古老的羊皮手劄從中飛出，在光流的承托下在石桌上方不住旋轉。
    空靈的梵音響徹耳際，這是神祇的讚歌，在俗世的人類心中，不啻天籟。傳說中，梵音能夠淨化人的心靈，清洗他們的戾氣，會幫助他們看到此生之惡，會幫助他們大徹大悟，從而度人度劫。
    步驚鴻沒有急著飛掠上去去取星圖，她站在原地，仰望著那個金光四射的古老手卷。神光離合，在她的臉上留下淡淡的陰影。
    梵音在耳畔回蕩，這一刻，她看到了很多很多。
    摩登伽女雙手合十，在佛祖麵前誠心懺悔。愛河無涯，夢醒上岸。惜取眼前，莫負舊緣。
    ，這是摩登伽女對愛對情的感悟，她之所以證入阿羅漢果，是因她的頓悟。
    前生，今世，來生來世……生生世世，凡是糾結於愛恨，都不得解脫。
    那麼，是否說明，她，也將會不得解脫？
    悠長的尾韻在眼前劃過一道神光，天國乍現，那恢弘的天神之都靜靜地懸浮在半空之中，浮雲流轉，道道水簾環繞，青紫色的光輝交疊而上，金色的巨龍吞吐著火焰，犄角上閃電盤旋。無數的飛天女侍，反彈著琵琶，口中聖歌悠揚，身旁是微微淡笑的諸多神使，他們沉靜的眼神令天地間的一切爭端都瞬間止息。
    天花如雨，整個世界都在顫動。
    步驚鴻看得不禁癡了，她目不轉睛地望著那恢弘燦爛的天國，有一瞬的失神和忘乎所以。
    天國之門洞開，門楣上裝飾著金色的玫瑰和持刀的戰神。那金光四射的寬闊門扇向外敞開，隱隱露出了無數傲視九霄的宮殿的一角。
    從中奔馳出一輛華麗的馬車。
    頭頂獨角，背生雙翼的天馬一色雪白，眸子卻是淡淡的緋紅，他們嘶鳴著，拉著的馬車仿佛是雲朵堆砌而成，上麵用風鏤刻出了精美的花紋，風信子和曼陀羅花插遍了整座車架。一位神使，身著雪色的長袍，衣袂和銀發迎風高高飄揚，他站在高高的車轅上，對著她，遙遙伸出了手。
    步驚鴻同樣回以他微笑，那笑容令她如沐聖光，宛若天人。
    馬車在她的麵前戛然止住，神使對著她躬身行禮，無言地微笑，將自己的手伸向她。
    明白了他的意思，步驚鴻霎時錯愕，她不知道這一切是否真實，還是她又再度入夢。
    天國已經向她敞開了大門，神使也對著她微笑，發出了邀請。
    但是，她卻堅定地搖了搖頭，唇邊，勾勒出一絲歉意。
    那位神使顯然有些失望，但他永恒不變的笑容居然也浮出了一分讚賞。再度對著她，伸出了手。
    步驚鴻還是搖頭。
    “我這樣的一身罪惡，已經不足以踏入天國的淨土。”她端詳著自己的雙手，鼻尖仿佛是刺鼻的血腥，縈繞不去。
    每一個死在她的劍下的亡魂，都曾將他們的詛咒加諸她的靈魂，但這一刻，所有的怨恨與哀傷，都如冰雪般消融。她是潔淨的，不染纖塵。
    雙手合十，她誠心祈禱：“請賜予那些怨靈們以慈悲和解脫，願他們不再被俗世的紛爭牽絆，不再被無涯的怨恨所累……”
    神使笑著點頭，將他輕輕的一吻印上她的額頭。爾後，伏在她的耳邊喃喃。
    仿佛得到了心中所想的承諾，步驚鴻感激地抬起頭，鄭重地接過了神使手中的羊皮手卷。
    就在這一刹那，所有的幻象消退，光芒散去，恢弘的神之國度，微笑的神使，接引靈魂的車駕都轟然崩碎，如同海市蜃樓的驟然隱匿。唯獨那梵音的最後一節，猶在回蕩。
    仿佛是不可置信，她看看手中緊握的穹窿星圖，不明所以。
    這是——將此托付予了她麼？
    歪著頭，步驚鴻努力地回想著方才的種種。卻好似什麼都記不清楚，感覺每一個畫麵都似曾相識，但每一個畫麵都模糊不清，唯獨神使的一句輕言，令她刻骨銘心。
    那感覺是真實的，不容否定。
    星圖在她的手中，光芒漸漸退去，古老的羊皮觸手溫潤，這其中暗藏著天地的秘密，沒有人能在這一刻還能保持鎮定自若。
    她輕輕撫摸著星圖，眉宇間神色複雜。
    好吧，如果這真是神的願望，我會努力將其達成。
    在此之前，請您賦予我力量。
    她仰望著穹頂上的天窗，心中是一片坦蕩的波瀾。
    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她已經拿到了星圖，沒有必要再在此流連。
    但，這裏，卻不容忘記。在這裏發生的一切，將會永遠地印刻入她的記憶，直至，一一成為現實。
    神將整個世界都交付到了她的手中，那重量，千鈞難載。
    腳下驟然轟鳴起來，大地在顫抖，穹頂也在破裂，當封印消除，這裏，也迎來了它的終結。
    頭頂之上，碩大的石塊從天而降，砸到地麵上時，沉重的聲音令人戰栗和畏懼。但是她卻沒有動，隻是從容地站在了原地，看著末日的毀滅。
    大地以她的所在為圓心開始陷落，巨大的裂縫幾乎將整座大廳都撕碎成了兩半。
    步驚鴻收好星圖，冷笑著看看那道裂縫。
    陰冷潮濕的風從其中凶猛地吹出，甫一靠近，迎麵而來的巨大氣流吹得她的頭發獵獵飛舞。那一瞬間，卻不想，頭頂上驟然飛來了一塊巨石，眼看就要砸在她的頭上。
    倘若真的如此，就會應了那句古諺：“大風大浪都闖了過來，卻不想在小河溝中翻了船。”
    她當然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小河溝翻船會貽笑大方的。
    佛也不會，神亦是當然。
    劍光一閃，淩空攪動中巨石的碎屑紛紛而下。她輕輕跳開，並沒有讓那一陣雨點一樣的石屑沾染自己一分一毫。
    長劍還鞘和出鞘時一樣迅捷，快得令人根本無法看清。
    整座大廳都要塌陷了，再不離開，恐怕就真的要葬身於此。
    淡金色的瞳仁中倒映出了那深淵之中的黑色，這種黑暗不用於來時的那樣純黑，其中仿佛流轉著瑰麗的浮雲，這樣的黑色令她想起了一個詞語：誘人沉淪。
    倘若真的要死，那就徹徹底底吧。
    唇邊勾起了一線冷厲的弧度，然後她解下了腕上的金絲束起了長發，縱身——
    跳了下去。
    風鼓起她的衣袂，吹在臉頰上有針刺般的疼痛，但她卻張開雙臂，如同一隻在高空之中翱翔的飛鳥，身後，是萬丈的晴空。神的國度，就在更高的雲層之上俯瞰世人。
    這裏確實沒有想象之中的黑暗，顏色絢爛的光柱一道道在身旁劃過，交織如虹，恍若大地盡頭之處的七彩極光。那是極地唯一絢麗的色彩，是諸神燃放的極致的煙花。
    步驚鴻閉上眼睛，風穿透了身體，冰冷的，亦如穿透了她的靈魂。
    這，便是飛翔的感覺麼？
    一雙巨大的光之羽翼在她的背後徐徐展開，下墜的速度驟然減緩了許多。那一瞬即逝的疼痛如同在她的體內醞釀了良久，在一刻迸發之時，痛苦不言而喻。
    幸好，隻是一瞬。
    猛然張開了眼睛，她卻未能來得及體會那種痛，隻捕捉到了它稍縱即逝的尾音，卻依舊，令她全身戰栗了一下。
    就是這一刻的疼痛，令她從遐思中驟然清醒。
    風，已經不僅僅是猛烈，反而轉為了淩厲，利劍一般射來。那風中仿佛夾雜著天地的憤怒，仿佛承載著諸神的威懾。
    風凝聚為利刃，穿透“月光”的保護，直射入了她的肩膀。
    痛，漸漸蔓延。傷口處血珠滴落，卻瞬間凝為冰霜。
    “啊……”又是一記，這次，卻是擊中了她的身後，可奇怪的是，那裏，疼痛依舊，且更為劇烈。
    她並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的背後，有一雙光凝聚而成的碩大羽翼，正是這羽翼，承托著她飛翔。
    但當這樣的翅膀被風的利刃洞穿，光芒消散化作細小的流螢時，那種植入內心深處的痛，卻令人難以承受。這是生命所勢必要擔負的，哪怕她是神選定的——這個天下，未來的主人。
    她將會親手給這個世界帶來更多的血腥，但當更多的人因此而僥幸存活時，她和他們的付出，都將會有意義。
    可是，路途艱難，步步，都隻有靠她自己。
    一如現在。
    被洞穿的羽翼再也無法帶著她飛翔，那下墜的力量驟然強勢，拖著她，急落而下。
    下麵，隱約傳來了些許的光亮。
    知道已經到了洞口，步驚鴻靈巧地翻身，身體在半空之中來回折轉，化解了墜落的力道，腳甫一碰到地麵，她已如迎風而落的果實，順勢在地麵上翻騰了數周。
    即便如此，從那樣的高空墜落下來，全身依舊如同被拆散了的木偶，劇痛難耐。
    她輕輕揉著肩膀，眉頭微微蹙起。
    回身想看看那個將自己一口“吐”出來的洞口，卻發現，已經再也找不到了。身側，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