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天大地大 第十三章 摩登女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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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掠到空中的身形卻在此時微微一滯,隨後,便如同斷了線的紙鳶一般落下。銀鏡的碎片擦著肌膚而下,裸露在外的雙手上血痕道道,猙獰交錯。
暗暗地咬了咬牙,步驚鴻身形驟然一翻,身體在空中不住地旋轉著,將急落而下的尖銳碎片擋開,當她終於安然落下,單膝觸到了冰冷的地麵上時,仍舊垂頭兀自喘息了許久。
“啪!啪!”的聲音不絕於耳,而當這一切終於止息時,偌大的大廳之中重歸寂靜,唯一能夠聽到的,就隻有她粗重的呼吸,時續時斷。
從擋住麵龐的亂發之中緩緩抬起了頭,她的臉色慘白如紙,唇邊,一縷鮮紅猶在滴落,觸目驚心。
雙手撐地,站了起來,卻依舊搖搖欲墜,昏眩令她的腳步踉蹌不穩。
猛地,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若不是她急忙出手,扶住了身側的石壁,大概是又要倒下了吧。
兩敗俱傷啊!不過,比之她所預想到的最壞的結局,還是稍稍好了一點的。
一口氣提不上來,她驟然張口,“噗!”一口鮮血急湧而出,染紅了石壁。
終極還是不行啊。強行動用本不屬於自己的力量,果然是受傷不淺。不過,這一場以命為注的豪賭,自己還是賭贏了,不是麼?至少沒有被活埋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值得慶幸啊!
虛弱地靠著石壁緩緩滑下,徑直坐在了滿是碎石的地麵上,手放在胸口之上,慢慢調息。
扭曲的月光恢複了原來的筆直投射,沒有了那些銀鏡和明珠的光芒,這裏,又陰暗了不少。
月光轟然撞擊在石桌之上,泛著淡淡的柔和。那些閃爍著幽藍的光輝的利刃再度閃現,猙獰著,帶著能夠吞噬人心的毒。
許久,仿佛才終於恢複了體力,她輕輕站了起來,微微用力,胸口卻依舊劇痛,一股逆行的氣息遊走於四肢百骸,所到之處,均是引燃了一陣虛浮的火。
這算是試煉麼?未免也太簡單,也太殘酷了些。她笑,拭去了唇邊的鮮血。
緩緩打量著四周,月光在慢慢淡去。
看來要加緊了,可是不知道穹窿星圖,究竟在哪裏。據她所知,密室僅有三層,而這裏,就是第三層。
也就是說,星圖一定在這裏,隻是在某個不為己知的地方而已。
那麼,究竟在哪裏?
步驚鴻單手捂住胸口,環顧著整座大廳。
大廳空曠依舊,隻是地上多出了一層銀光閃閃的銀鏡碎片,鏡中,自己的臉映出來,也是支離破碎。
依舊陌生的——自己的臉。
這裏,除了那張剛才困住自己的磁石石桌,還有,就是——石桌旁的那兩個石刻的蒲團。
呃……蒲團?
眼前一亮,步驚鴻笑靨如花,驟然明亮。對啊,剛剛怎麼沒有想到呢,那兩個蒲團,應該就是尋找星圖的關鍵。
在偌大的石桌旁放置了兩個小小蒲團,雖然不明顯,卻是異常的突兀。
這樣安排,實在是很有趣。
緩步靠近那裏,卻再也沒有感受到石桌絲毫的引力。嗯,看來,磁力也暫時被封印了,估計,不會再對自己有所影響。
不過,代價承重啊!
一步步向前,卻舉步維艱,如陷泥沼。
強大的斥力從那蒲團所在之處散發出來,阻攔著前行的腳步。
這石桌和這蒲團,倒是很有意思。
像是由愛轉恨的一對戀人,他們曾經有過多愛彼此,現在,就有多恨對方。曾經發誓生死相追隨,縱然萬水千山也要追逐著他溫暖的胸懷,追逐著她柔軟的黑發。而現在,竟然連咫尺的相距,明明一步即可跨越的距離,他們,卻要將對方生生推開。
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
可是她不會明白,沒有人教過她愛,也沒有人教過她恨,甚至在方才那個縱貫了她一生一世的夢中,她依舊沒有體會到愛的滋味。
這兩種人類極致的感情,在她的心中,和依戀與畏懼等價。
或許這就是她的悲哀,但是,她自己卻不知道。
很多年之後,當她終於懂得真愛與仇恨之後,她卻始終在徘徊,因為她無從選擇,也無法放棄。
天旋——地轉……
日月在更替,它們永恒不滅的光輝透過世人的眼睛,隻餘一片光明,可殊不知,這,原本不是他們的本意。
手無意間垂落,腕上金絲穿就的珊瑚珠子碰撞到了腰間懸著的長劍,一聲脆響,回聲在這個廣闊無人的大廳中激蕩著,驚醒了神遊中的人。
步驚鴻用力搖頭,滿頭的青絲甩出了優美的弧度,月光迷蒙,在她的身上蕩漾著,宛若漣漪。
不經意之間,竟然已經走到了石桌身旁,那一層幽藍光澤仍在緩緩流動著,所到之處,萬物寂滅,唯餘亡靈。
回首遙望,那短短的一段路途,走得比以往都異常艱難。
任何時候,當我們驀然回首之時,都會感慨——原來我們已經走過。
是,無論歡笑,還是悲歌,我們都曾走過,留給歲月的,隻是一片沉默。
曾幾何時,我們的身後,老了歲月,滄桑了時光。
前路漫漫,我們,又何以為繼?
將“問情”匕撿起,撫摸著那光潔的鋒刃,冰涼沾染了指尖。她笑起來,收回懷中。
俯身細細察看,步驚鴻詫異地發現,那蒲團竟不是普通石刻的,甚至也不是磁石,而是一種玉,一種顏色和質地都像極了普通石塊的玉,觸手卻溫潤光滑。蒲團雕琢得很細致,甚至於連其中的花紋和雕飾都清晰可辨,蒲團正中,居然還有精心雕琢的一株菩提,用珍珠的碎屑細細填充了凹下的刻痕。
環繞著菩提樹的,是一圈圈的蓮紋,其間夾雜著字小如牛毛的經文,以她的博學多聞,一眼看出,那赫然竟是《摩登女經》。
的確,是《摩登女經》。
原來還有這般的奧妙,自己還真是小看了這裏。步驚鴻自哂,唇邊,卻毫無笑意。
因為她猜不出,此時此地,此景,又是何意?
自己出身曜月教,並且地位極是不低,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然精通教義。她隻知道,教中上下供奉的神祇隻有一位,所信仰和朝拜的神祇也隻有一位,那就是月神!還從未聽聞過,會有哪個曜月教徒,將自己的信仰寄托佛陀的。
自古以來,佛與神分屬不同的教派。自從兩千年前佛祖釋迦摩尼菩提樹下頓悟,拋卻紅塵,無欲無念而創佛教之後,漫漫時光,幾經滄桑和劫難,其間又有道教、景教與之爭鋒,但依舊香火旺盛,長盛不衰。
這其中種種,大概是與幾派的教義有關。道家講求的是中庸和諧,而佛,則是致力於度人劫難,可是神,卻是高踞九天,高高在上,永遠都隻會俯視世人,一邊造就了他們的多災多難命運,一邊卻在為他們的災難而悲憫地落淚。
如此看來,佛教之盛,委實情有可原。
隻不過,在這個篤信月神的曜月教教主設計的密室之中,封印的是曜月教的聖物,又與佛陀何幹?
步驚鴻盯著蒲團上篆刻的經文,百思不得其解。
她低聲念誦著經文——
……阿難前白佛:“摩登女今日複隨我。”佛使追呼摩登女見之,佛問汝追逐阿難,何等索?女言:“我聞阿難無婦。我又無夫,我欲為阿難作婦也。”佛告女言:“阿難沙門無發,汝有發,汝寧能剃汝頭發不?我使阿難為汝作夫。”女言:“我能剃頭發。”佛言:“歸報汝母,剃頭發來。”
女歸到母所言:“母不能為我致阿難。佛言,‘剃汝頭發來,我使阿難為汝作夫。’”母言:“子我生汝,護汝頭發,汝何為欲為沙門作婦?國中有大豪富家,我自能嫁汝與之。”女言:“我生死當為阿難作婦。”母言:“汝何為辱我種。”女言:“母愛我者,當隨我心所喜。”母啼泣下刀剃女頭發。
女還到佛所言:“我已剃頭發。”佛言:“汝愛阿難,何等?”女言:“我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耳,愛阿難聲,愛阿難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淚,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處不淨。其有夫妻者,便有惡露;惡露中便有子;已有子便有死亡;已有死亡便有哭泣,於是身有何益?”
女即自思念,身中惡露。便自正心即得阿羅漢道。佛知已得阿羅漢道,即告女言:“汝起至阿難所。”女即慚而低頭,長跪於佛前言:“實愚癡故逐阿難耳,今我心已開,如冥中有燈火。如人乘船船壞依岸,如盲人得扶,如老人持杖行,今佛與我道令我心開。”
《摩登女經》乃是佛家經典,所要告誡世人的,隻有短短十六字——愛河無涯,夢醒上岸。惜取眼前,莫負舊緣。
這是摩登伽女對阿難生生世世的狂戀之後,在她覺悟情愛虛幻,並由此證入阿羅漢果之後
,留下的一首美麗的偈語。
可是,情與愛,當真虛幻麼?那為何還有如此多的人前仆後繼,隻是為了印證愛的力量?那麼,那些人,又是何其之傻,之呆,之狂?
可就算是呆傻癲狂,與自己又有何關,與穹窿星圖又有何關?
手指輕輕撫摸著溫潤的玉質,那些陰刻的經文在指尖的磨蹭中有微微起伏的感覺。
突然,仿佛靈光一現,醍醐灌頂,有什麼在她的眼前炸開。
鬼穀子刻《摩登女經》於此,所要告誡自己的,或許不是情愛,而是取舍。
有舍才有得,亦言有付出才有回報。
莞爾一笑,步驚鴻將手指移至經文末句,此時,她的心中,當真如冥中有燈火,如人乘船船壞依岸,如盲人得人扶,如老人持杖行,一片空明澄澈。
如此,還要多謝佛陀。
她施施然一攬衣擺,從容坐上了蒲團。
麵前,便是那曾經禁錮自己,幾乎要了自己性命的磁石石桌。
幽藍的光輝依舊流轉,瑩瑩的光芒之中映出了她釋然的微笑。
手伸開,芊芊玉手恍若無骨,慢慢,慢慢地碰觸到了那些淬毒的利刃之上。
就在那一刻,一如她所料,利刃盡數退下,沒入了轟然洞開的石板之下。
眼前,也隻剩下了石桌。
卻不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