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的街道，汽車的鳴笛震顫著城市的繁華。
    繁華的背後總圍繞著巨大的陰影。光明大道旁的暗巷，總是上演與光明無關的短劇。
    破敗的殘樓空窗，仿佛幹屍上的一個個黑色眼窩，癮君子和色衰的流鶯共享著幾張油漆脫落的長椅。
    一輛破舊的公交車停在小巷前，燈光是陰森的紫色（據說這樣可以防止癮君子在車上注射毒品）。車上走下幾個嬉皮士，往地上吐出濃痰。
    當奈裏走進這條小巷子的時候，映入眼簾的便是這些像是修羅場一樣的場景。
    墮落，無望。
    走過一灘橫流的汙水，奈裏的腳步終於因為腹部的劇痛而停了下來。
    他躲在大堆大堆黑色垃圾袋的後麵，靠著一麵寫滿髒話的牆。巷口匆匆跑過幾個人，發出嘈雜的響聲，奈裏努力斂起心神，很久才放下心來。
    不是追兵。應該已經擺脫了，他暗暗想到。難怪覺得這次任務怎麼這麼簡單就成功了，原來是陷阱。請來那麼多高手對付黑手黨的殺手，對方還真是下了血本啊。雖然逃了出來，可是，按照這種狀況，怕是無法活著回去了。
    腹部做的緊急處理已經失效，血液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子彈剛打入身體的時候不會有太大感覺，不過他已經拚命逃亡了將近2小時。整個身體都因為失血而發抖。
    血液順著他摸過傷口的指尖流下來，聚成小小的一窪，又迅速從泥土裏滲下去，隻留下暗色的痕跡。
    幾個人影在巷角處蠢蠢欲動，大概是想等他無法抵抗了，衝過來殺了他搶走錢財。
    這些人是以往的他從來都不屑一顧的，陰溝中的老鼠，翻不起大浪，不可能成為他的目標。可是現在呢，他必須小心翼翼地坐著，隨時提防被這些老鼠咬死。
    奈裏並不怕死。但還是那樣，第一次站在自動販售機前的家夥，總是對將要發生的事情沒什麼把握。奈裏笑了。
    人死之前會想些什麼，他從來沒有考慮過。現在，他開始思考。
    他以為他會想到他的家族，他的父母，但是他們的臉孔混亂不堪，像小孩把各色的橡皮泥揉搓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
    其實就算死去，他也沒有失去任何東西，他隻是忘記了砂糖的味道。
    仿佛一瞬間回到小的時候，艾略特把槍放到他小小的手裏，他的手因為槍的重量而向下一沉。艾略特說：要殺人，很簡單，隻要忘了砂糖的味道就行了。
    後來，他慢慢開始忘記殺人時流淚。
    每次殺完人，他總要找個地方呆呆地坐上一會。
    像是有人突然將眼淚取走。
    心悶的慌，卻不可悲傷哭泣，也不可流淚。
    隻可歎息，不可出聲。
    他想到了艾略特，腦海中的他卻是一副悲痛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回憶起的是艾略特看著馬裏奧死去的表情。——然後，然後，他想起了一雙手。那雙手曾靠在蛤蠣湯碗上試著湯的冷熱，那雙手牽著他走進黑暗的教堂，那雙手遞給他一杯葡萄酒，那雙手摸著他的頭，那個人說：這小家夥不喜歡當眾跟我親熱。
    他是否能像殺了馬裏奧一樣毫無反應地殺了藍德？他和他，真的一樣麼？
    奈裏靠著牆壁，隻覺得自己的身體慢慢變冷。
    他的手不知不覺地摸向胸口，原來是藍德送他的那支手機。
    很久沒有充過電的緣故，電隻剩下一格。
    奈裏立刻想到了藍德還在生自己的氣這件事，不過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了通話鍵。響了三聲，電話接通，那頭傳來藍德冷冷的有點不耐煩的聲音，他身邊似乎有誰在說話。
    “什麼事。”
    奈裏聽到了他的聲音，突然感覺鼻子發酸。殺死馬裏奧的時候他對他沒什麼同情隻覺得有些嘲諷。他總以為，如果馬裏奧真的那麼愛赫斯，他該在十年前和他一起死了，說什麼赫斯對他的十年托付，隻是一個借口。但現在他覺得馬裏奧恐怕真的是愛赫斯的，因為他太平靜了，他心中牽掛的人已經死去了，他的信念都已經死絕了，他才可以如此平靜的麵對盛大的死亡。奈裏明白自己遠沒有他那麼灑脫，平靜地交代後事。
    “什麼事？”藍德還是冷冷的，“我現在正忙呢。”
    “藍德……”
    “我聽不清。”藍德有點不耐煩，“你大點聲行嗎。”
    奈裏剛想再說話，卻聽到藍德那邊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聲音嫩嫩的，似乎帶著笑意，那人問藍德“是誰打電話來呀？”
    奈裏“啪”的一聲合上手機。
    和藍德在一起的大概是那天在院子見到的男孩吧……可能自己對其他人並不那麼重要，艾略特已經不理會自己了，藍德也是。如果自己死了，大概不會對他們造成什麼困擾吧……他這樣對自己說著，心還是忍不住酸澀起來。
    過了幾秒鍾，奈裏手中的手機震動了起來。他打開貼在耳邊，藍德還是冷冷的，不過語氣已經有點不一樣：
    “你遇到麻煩了？”
    奈裏憋了一下呼吸，怕自己哭出來，“我就跟你說一句話。”
    藍德大概是已經察覺到異樣，在電話那頭對身邊的人吼了一聲，那邊立刻靜了下來，“你在哪裏？是不是遇到麻煩了？”
    奈裏隻覺得心裏的某個冰封的角落好像忽然解凍了一樣。
    “你和馬裏奧不一樣。”
    我無法殺你，永遠無法像殺了他那樣無動於衷地殺你。
    人世輪回，就像空中花和第二月……
    奈裏終於因為支撐不住倒在地上，那支手機順著手腕滑落。隔了很遠，還是能聽到裏麵傳來藍德急切而暴躁地喊他的名字。奈裏就那麼看著它，感覺自己的眼淚從一隻眼睛跨過鼻梁流進另一隻眼睛，再順著臉頰流進耳朵。
    一直在巷口打轉等待搶奈裏錢財的小混混衝了過來，拿走了手機。
    奈裏閉上眼。所有的聲音都離他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