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
    奈裏穿著浴袍坐在木板的邊緣。
    他現在住的這間旅店是半架空在魚塘上的屋子。
    木頭樁打到魚塘的水麵之下，在木樁上鋪就木板，這個房子的地板距水麵不足10厘米。晚上睡覺的時候，能聽見魚尾撲打地板的聲音。
    現在，奈裏穿著白色的浴袍坐在木板的邊緣，把光裸的腳伸進水裏隨意地蕩著。
    身後腳步聲由遠及近。
    藍德穿著藏藍色浴袍坐在奈裏旁邊，也學著奈裏的樣子把腳伸到水裏。坐穩之後，把懷裏抱著了一瓶葡萄酒和兩個水晶高腳杯放在身側。旋開木塞，把酒倒入兩個杯子，自己端了一杯，另一杯遞給奈裏。
    紅酒像新鮮的血液。
    奈裏接過，淺淺地抿了一口，沉默地看著水麵蕩漾的粼光。
    月亮的影子倒映在水麵上，被水波擊碎成好幾塊。
    藍德開口了。
    “我以前去過靈隱寺聽人講經。那方丈講的是一段原覺。我現在還能把那一段背出來。”說著聲音揚起來，吟哦道：
    善男子，
    一切眾生從無始來。
    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身相。
    辟彼病目見空中華（花）及第二月。
    “人事輪回存在，總有可以追隨的蛛絲馬跡。就像空中開出的花朵和第二輪月亮。”藍德看著奈裏笑了一笑。“何為第二月？千江有水千江月。”
    “你在安慰我。”
    藍德笑了，“是，我是在安慰你。”
    “……”
    “你可能不知道，馬裏奧是艾略特的老師。他們之間的關係像是艾略特和你一樣(不要往那方麵想哦)，所以艾略特下不了手。但是馬裏奧必須死，這不是我們出於道義或是感情所能改變的，他標誌著對黑手黨的背叛，他必須死。否則，為他破了例，以後一切都會慢慢失去章法。”藍德摸了一下奈裏的頭，“馬裏奧也知道自己不能不死，但他知道艾略特殺了他的話，下半輩子都會活在愧疚中。他不願他難做，於是就選了你。雖然他是你的教父，殺了他一定也讓你難過，不過——他喜歡艾略特勝過你我。”
    奈裏聽了這話閉上眼。修長潔白的手指握緊，櫻瓣似的指甲變得慘白。又想起幾小時前，他握著那把銀色的Five-seveN，螺旋形的子彈穿過馬裏奧左側的胸腔，隻帶出一點點血跡。這個雄獅一般的男人就這樣平靜地死去了。
    “艾略特人呢？”
    “不知道。”藍德呷了一口酒，“現在隨他去唄。反正你也別在苦惱馬裏奧的事情了。”說著，藍德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盒子，打開來，是一款白色的手機，“你看馬裏奧因為表白的太晚苦了那麼久，我想了又想，覺得不能走那條老路。”
    藍德興衝衝地把手機塞到奈裏的懷裏，奈裏卻沒有接，隻是靜靜地看他。藍德有些尷尬，但還是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似的低頭操作手機，繼續說：“你看呐這手機裏麵就隻有我一人的號碼，以後無論你任務時有麻煩啊還是——”
    “——你說，”奈裏忽然打斷藍德，聲音輕輕地，卻乘著夜風飛了好遠，“馬裏奧為了他所謂的愛，放棄了舒適的生活，放棄了地位，那樣值得麼。”
    藍德愣了一下，明明剛喝了酒，現在說出話來卻覺得口幹舌燥。“你問我馬裏奧愛的值不值得，可是，你也知道，愛一個人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漫長的靜默之後，奈裏開口，聲音低低的。
    “你知道麼，我今天殺馬裏奧的時候根本沒有感覺。我不相信馬裏奧真的那麼愛你的父親，如果真的愛，他就該當時和他一起死了，不要找些受人托付而活的借口。”那麼長時間了，奈裏終於看向藍德，平靜地、坦誠地講出自己所想的，“就算他是我教父，那也沒有什麼，我隻是不想讓艾略特為難，如此而已。”
    “……”
    “你沒有感覺？就算知道他是你教父？你隻是為了艾略特？”
    奈裏不說話地看著藍德，藍德的神情有點恍惚。
    “有一個問題，我想問你很久了。”
    “……”
    “那如果有一天，艾略特要你殺我，你會不會殺？”
    “我一個人不大可能活著殺死你。如果我不能活著回去見他，那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但是——”
    “——但是？”
    “如果艾略特和我一起動手的話就一定能成功。”
    “所以？”
    “會。”
    白色的手機滑落到木地板上，屏幕閃著光。
    奈裏看向遠方。
    千江有水千江月。可如果，千江都已幹涸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