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二卷、三、恥池亭畔五月傷往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21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三、恥池亭畔五月傷往事
上次,洗心玉來邛崍劍庭時,沒見到韋蒲,但邛崍劍庭的執事四腳和他的婆娘料娘、眾小弟子和奴仆都見過洗心玉。那時,洗心玉開朗快樂,如今洗心玉是這樣憔悴柔弱,且帶有不盡的哀傷,洗心玉變得深沉多了。韋蒲正在獨撐危局,堅請他們留下,這樣,他們三個就在邛崍劍庭住了下來。
倉庚暫住在西施羅的房間裏,老百賊住入鬥越門的房間,洗心玉則住了小伍起的那一間。哈婆婆屍後和天中劍曲雲芳是住在一起的,她們那間房較大,在大崖穴內。大崖穴是天然形成的,陰冷寒森,沒人願去住。如今一邊安放著邛崍劍庭諸位先祖和哈婆婆屍後及其弟子的靈位;另一邊安放著至簡堂諸位先祖和上古師千空照、安儀師辛利及至簡堂同門的靈位,包括田憫和齊雲。倉庚和老百賊不大來這裏。韋蒲的女弟子紅劍是個一刻也不停的女孩子,她自告奮勇地承擔了這裏的打掃。每天清晨,她都要將這裏打掃擦拭一遍,然後是上香拜祭。每次拜祭,她常這樣說:“各位老祖宗,你們不認識我吧?我是紅劍,是你們的小弟子,很小很小的弟子。你們可要保佑我啊!要知道是我每天供奉你們,給你們餐饗,你們可千萬不能沒有良心……”
韋蒲和洗心玉每天都要到這裏來焚香拜祭。
洗心玉看見紅劍一邊上香,一邊嘴裏嘀嘀咕咕的不知在念什麼,就喜歡上她,問她說什麼?說得洗心玉笑彎了腰,把個韋蒲氣得個直瞪眼。
洗心玉常思念師傅、辛利姨、封姨,思念田憫、齊雲以及至簡堂的同門和傭工,傭婦們。她不去想北門晨風,她極力使自己不去想他,但北門晨風的影子總是驅之不去,象那雲霧中雄峙的山峰一樣,無時無刻地不委婉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裏,於是難以克製的思念就迷茫了她的雙眼。每到這個時候,她都極力想將這個引起她不安的魔障驅除。她相信,隨著時日的過去,這種思念會淡去。但她沒想到的是,這種思念是淡去了,卻象歲月一樣,流過那大崖堂前的那棵光滑潔淨的七葉樹,留下了一份華美的蔥鬱感,讓人感到刻骨銘心的痛楚。
四月的七葉樹最美(現在已是五月),四月裏的七葉樹開花了,那潔白的園錐條狀花序直立著,真是蔚為壯觀,一樹皆是。七葉樹有一種華滋的美,樹幹潔白細膩,樹冠雍容華貴,就象北門晨風所寫的《青桐》,比青桐還美。這七葉樹,就是洗心玉心中的北門晨風,就象青桐是她心中的北門晨風一樣。
倉庚一直把洗心玉當女兒一樣看待,如今更甚,老百賊胡息不下山時,兩人爭著把自己的平生之技傳授給她。
東方未明,東方未(日希),每天洗心玉起得很早,習劍之人嘛。倉庚和洗心玉穿過那一片頹房,沿著艾禮泉,走出壘石構成的劍庭門廡,她倆喜歡這門前的幾十棵巨大檜柏。人穿行在這些檜柏中,使人想起魚,也使人想起鳥。尤其是檜柏前的恥池,在巨大的檜柏掩映下,終年難見陽光。艾禮泉從山中流來,流入池中,水至清若無一樣。這個方池砌得很整齊,年代也久遠,既幹淨整潔,又布滿苔痕,綠幽幽的。池畔有一小亭,上書:“恥池。”
倉庚問韋蒲:“何謂‘恥’?這麼怪?”
“臨池知恥。”韋蒲答。
“好一個‘臨池知恥’,誰起的?”洗心玉頗感興趣。
“確實不知,師傅在日,也不知曉。祖師太孤刃峰上人來此之前,就這樣了。”
檜柏下,恥池前,冬日溫溫,夏日涼爽。尤其是三暑之日,南風徐徐,空氣簇新。洗心玉上次來這裏,就看中了這一清淨之地,可哈婆婆屍後不喜歡,她嫌此地幽冷。因此洗心玉隻在此地習劍。哈婆婆乃一代宗師,不會來看洗心玉習劍,她隻到她那大崖堂後的一片空地去習劍練功。如今那地方依然是韋蒲習劍的地方,老百賊也去了那裏。
洗心玉每天和倉庚在這恥池前練桃氏十四泉和上古石龍子,對上古石龍子倉庚有不同的理解:上古師偏重修身養性;倉庚則認為“蓄勢待發,出其不意。”
沒有對錯,重要的是看結果,但結果往往是看不到的。
洗心玉又習哈婆婆傳授的雲摩十九式亂劍和亂劍之心劍,並到劍庭的邛海竹徑的藏房中,按哈婆婆的指點,找出雲摩十九式亂劍圖譜和典藉,練起來。她到後山去找韋蒲,練給他看,一是為了求證,二也是想說出自己的感悟。
韋蒲看了洗心玉的亂劍,頗不能理解,因為那亂劍根本就不是亂劍,隻是洗心玉這劍又總飄著亂劍的影子,他認為洗心玉不對。
“你看,應該是這樣。”他演示了一遍亂劍給洗心玉看。
可洗心玉不聽,她以另一種劍式語言,同樣演示了韋蒲的那一套亂劍。這使韋蒲感到別扭,但他拿洗心玉沒辦法。不過他也感到,洗心玉演示的似乎更能精到的表現了亂劍的精髓,那就是亂而不亂。隻是他不願意承認。
“你不能這樣練,糟蹋了我們的亂劍。”
“師傅不這樣認為。”
“哪一個師傅?”
“自然是你我的師傅。”
“會這樣嗎?”
“劍有定法嗎?要之,精氣神也。”洗心玉一語中的。
“好,好一個精氣神,”倉庚讚賞道,“小子,你這裏,”倉庚點著自己的額角說,“要開竅。不過,小玉也不能荒於隨。”
韋蒲不懂,但他覺得,洗心玉是不對的。難怪哈婆婆屍後對他頗不滿意,不象愛曲雲芳那樣愛著他。
韋蒲虎臂狼腰、強健憨厚,頗能與人相處。雖是一個力士般的壯士,卻並不魯莽。正因為這,哈婆婆才讓他留守劍庭。曲雲芳比他能力強,但哈婆婆不大離得開曲雲芳。西施羅和小伍起,哈婆婆就不大放心。
慢慢的,韋蒲也領悟到洗心玉的那種意韻,這樣一來,他的劍藝就有了長進,這令他不得不認同了洗心玉。他不但被洗心玉吸引,還由此敬了她幾分。洗心玉柔弱的身體裏充滿了靈氣,象夕陽中的垂柳。洗心玉的身姿常會無意地在人們眼前飄動、變換、切入,讓人的思想和愛慕都跟不上,卻已驚歎,怎能有這樣的婀娜多姿?這個女人飄動著,象夢幻一樣,令人難以自已自己的意緒,使人產生出難以慰平自身的驚歎和渴慕,隻恨此一生隻是虛度,不曾見得過這樣的女人。
一日,習劍畢,倉庚知道韋蒲喜歡洗心玉,青年男女間的事,以自己的心,她頗能理解。韋蒲這人不錯,雖然配不上小玉,但小玉的年齡也不小了。再加上她自己有過這種經曆,所以,並不幹涉,提早收了劍,回劍庭去了。洗心玉在恥池亭中坐著,沉醉東風般地歇息,習了劍,出了汗,薄薄地穿著,白皙的顏麵透出一絲紅暈來。她本來就柔弱,但現在顯得很有生氣,她知道韋蒲在看自己,也知道他喜歡自己,她喜歡有人喜歡。她快樂自如。韋蒲強健,特別有男人味。在有意無意間,洗心玉展現出自己女人的嫵媚,這不是輕佻,而是本能,一個女人在本能上去挑逗一個男人,這不關乎道德。
韋蒲習完了劍——這幾天,他常來恥池亭旁習劍——進了亭子。
“坐。”洗心玉扇著越葛(巾兌)巾,她的衣衫濕透了,臉上剛擦去汗漬,顯得紅撲撲的。她指著右邊的亭欄幹,叫韋蒲坐,似有意又似無意。
韋蒲得從她麵前走過去,一股濃烈的男人味撲麵而來,這男人的汗味散發著麝香一般的氣味,令洗心玉著迷。洗心玉偷偷地瞥了一眼韋蒲,看見他那發達的肌肉和熊一樣的軀體,心就禁不住地“別,別,別”地亂跳起來。
她感到好沒意思。
韋蒲看著如此神彩飛揚的洗心玉,剛才倉庚的離去,他知道這是倉庚有意的,至少是她不幹預,心裏頓生感激。他就想不通,這麼好的倉庚,怎麼會被上古師關了四五年?而據洗心玉講,她的師傅上古師乃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師傅,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他就這樣問洗心玉。
洗心玉笑了,說:“這有什麼難理解的?你不看看她們兩人?”
“難道倉庚不好?”
“不是,她倆都好。”說這話時,洗心玉呶了呶嘴,微微一笑,這模樣既顯得洗心玉此刻的心境有些自負又有些隨和。
“怎麼說?”韋蒲看見她這樣子,就有點癡了。
“這還不懂?”
“你是說,都是好人,才會撞到南牆不回頭。”
“她們都是銼子,銼銼銼到底的。”
“是嗎?那麼,你會不會也會銼銼銼到底呢?”
“我不會,”洗心玉笑了,心想,“我怎麼會哪麼古板?這雲中陽!難道我是哪麼古板的一個人嗎?我看他倒是一個古板的人。”想到這裏,她就真的笑出了聲。
韋蒲卻誤會了,以為自己的問話獲得了洗心玉的好感,便進一步問道:
“這與你姨,似有不公。”
“你怎麼老談我姨呀?”這話一出口,洗心玉嚇了一跳。因為她想起了,這句話也曾對北門晨風說過,那是在去博陽的路上,北門子也是這樣老談她的姨。這樣一來,她的情緒就不好起來,她就不想再談倉庚。再說,對於倉庚的被囚,也是她心裏的一個結。她轉了話題,說起兩個師傅,也想起了兩個師傅,上古師就死在她眼前,而哈婆婆……。
“至今對於師傅和辛琪怎樣死的,我都不清楚,”洗心玉舊事重提,“當時,我隻離開了半個時辰,回到後稷祠,看到的就是那可怕的一幕。從當時的情景來看,事後我曾想過,我揣測她們必死於胡人之手,我真後悔,後悔當時不在……。”
“這不能怪你,再說,你在,也無濟於事!”
“可現在連她們是怎麼死的都說不清楚,工布王劍也不見了,現在天下亂紛紛,都在尋找王劍,我是百口莫辯。再說我的猜測,隻是猜測,假如不是呢?假如她們不是死於胡人之手呢?”
“不,一定是胡人,決不可能是朝廷。”
“為什麼?”
“是朝廷,能不載了去請功嗎?但是,也是朝廷,不是朝廷,師傅怎會遭此荼毒?這一切都要算在朝廷頭上,都要算在那淩鋒劍主龍應奎頭上。正是這老賊出此歹毒,才有了望夷之災,有朝一日……必為天下劍士去向他索命。”
“龍應奎是另一回事,朝廷也暫且不去管它。假如師傅、辛琪確是死在胡人之手,此仇此恨就不能不報。我們是劍士,不能羞辱了我們手中的劍!現在胡人正在侵擾邊地,一己之私再大,也大不了國事。國仇家恨,倘若能讓我們一赴邊地,抗擊胡虜,既可慰藉師傅和辛琪的在天之靈,又可以拱護家國……”正說到這裏,隻見幾個傭婦從山中歸來,手裏都拿著一大把箬葉。
“你們這裏也包角黍?”洗心玉奇怪了,她迎向她們,問,“不是隻在長沙郡有嗎?”
眾傭婦不知她在說什麼?
韋蒲代答:“長沙郡是有,但這端陽的風俗是遠古傳下來的,夏至前後,我們這裏就有祭祀圖騰,禳災除穢的風俗。但這包角黍卻是從南郡傳來的……”
“是嗎?”洗心玉並不知道這原是古老的風俗。她隻知道每年這個時候,在至簡劍庭,師傅都要叮囑封姨包角黍。師傅曾告訴她,這是紀念楚三閭大夫屈原的,師傅非常祟拜屈原。她說:“五月五日,這一天,屈原懷著一顆憂國憂民的心,投了汨羅江。師傅還告訴她,在她的家鄉,這一天,要劃船、焚香、喝雄黃酒、掛桃枝艾葉菖蒲劍。但這種風俗似乎隻存在於故楚地,沒想到,蜀郡,這裏的人,這麼快就接受了這種風俗。隻是洗心玉不知道,這隻是一種古老的風俗又有了新的內涵罷了。
“我來和你們一起包。”洗心玉非常著迷這種氛圍,好象又回到了當年在至簡劍庭的日子。那是在內庭天井旁,辛利姨、封姨,還有玄月、辛琪、采薇、安女以及張媽、胡媽一大夥人,圍在一起,淘了那麼一大蘿黍米,浸了那麼一大盆箬葉。她和玄月她們都包不好,胡媽包得最好,又快又結實又好看。辛利姨就趕她們走。
“你們都給我出去,越幫越忙,看見你們就煩死了。”辛利姨提著玄月包的角黍,一提:“你們看看,你們看看。”她指責道,那角黍象是立即就要散了一樣。“幹什麼事,都幹不好,你們這些丫頭片子,怎麼就這個樣?想當年,我們要是象你們,還不被師傅克死。師姐也太寵著你們了,越發不成樣子,去,去,去……。”
辛利姨越是趕她們,她們越不走。
“苦須歸賓,對,是苦須歸賓,”洗心玉突然想起了苦須歸賓,眼睛就濕潤了。苦須從來不包角黍,洗心玉總記得,每當辛利姨罵她們的時候,苦須就幫著辛利姨,把她們包好的角黍一個個抖開來,丟得滿盆都是。苦須歸賓總是那麼壞。辛利姨開始還罵她們,但看見苦須這樣使壞,就氣不打一處來,要來打苦須。於是,她和玄月、采薇都高興得直拍手,說:“該打,該打……”
每到這個時候,封姨總叫她們是“別人家的媳婦。”“別人家的媳婦怎麼可以亂打!”她怪別致的對辛利說,說得辛利都呆了一下。這時,封姨總是讓張媽給她絞麵,臉上塗滿了厚厚的傅粉。那張媽,從一碗清水裏拿出一根細麻繩,一頭細細地咬著,兩手搓著,然後一手提一頭,在封姨的臉上細細地絞,特別細心。封姨看上去象一個白無常一樣,臉塗得雪白。洗心玉知道,絞過的臉幹淨整潔,封姨總是那麼幹幹淨淨的,一塵不染。她擠到封姨前,要張媽也給她絞。張媽就笑她:“沒羞,沒羞。”
她不懂沒羞什麼?
辛利姨和胡媽就笑了起來。
玄月、采薇、辛琪也擠過來,要張媽給她們絞臉。
“你們要開臉呀,好,我來,”苦須就拿起傅粉來給她們塗。輪到洗心玉時,洗心玉心想:“剛才張媽笑我‘沒羞’,沒羞什麼?好象有點明白了。又看到辛利姨和胡媽都不包角黍來看她,她突然知道了,這開臉可能不是象她這樣的女孩子可以做的,不由得臉紅了起來,就把苦須手中的傅粉一把抓翻。
“哎唷,我的小祖宗!”張媽心痛地叫了起來,“要遭雷打的。”
“張媽媽,別怪我,苦須使壞,要打打苦須……”
“要打打苦須。”洗心玉耳邊好象還依然響著當年的話語。
淚水就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不知什麼時候,韋蒲站在她身旁,看見她傷心,知道她又在睹物思人,就拉了拉她,使她驚醒過來。
“又在想師傅了?”
“我們一起包角黍去!”她沒理韋蒲,對那些傭婦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