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卷、六、哈婆婆重出劍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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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哈婆婆重出劍壇
洗心玉住在邛崍劍庭,安居於簡陋的客舍,吃的是簡陋的食物,沒有一點異議,安之若素。她不敢擅自下山,隻等哈婆婆旨意,每日隨侍在哈婆婆身邊。
“二十年前,你師與我論道,”一日,哈婆婆這樣對洗心玉說。其實那次正是她挑起的事端,“她說劍道至境是非劍,今天,乃師仍持這種看法嗎?”
洗心玉仔細聽了,想了想才回答:“也是,也不是”。她這樣說,是因為曾聽師傅說過:“年青時,曾信仰過墨翟的非攻,因而更進一步對劍持過‘非劍’的思想,隻是那時年青,思想幼稚罷了,”
“怎麼說?”
“我記得辛琪曾告訴我,有一次,你們成都邑的千姿花美麗居在穀神堂也就劍道一事問過我師。當時,我師隻說了一句話:‘起床做事,吃飯睡覺’後來又說了一個‘器’字。”
“哼!”聽洗心玉這樣一說,哈婆婆隻“哼”了一聲,這一聲哼,好象頗為自得又帶有蔑視。
洗心玉知道她這脾氣,不敢計較,知道她在笑師傅從道而退。但洗心玉心想:“實則,師傅並沒有倒退,因為後麵還有一句‘一隻悠然的鶴呢’自己沒說。師傅現在當然不再持有比非攻更激進的非劍思想。但又不全然,師傅現在所持的平常心,當然不能說不是對非劍思想的修正,但這亦表明了師傅的有所堅持。”於是她委婉地說道:“弟子隻是不懂,這一句平易的話,這一個‘器’字怎解?好象包含著許多感悟。”
“你就少來糊弄我,你不全是明明白白?”
聽哈婆婆這樣一說,洗心玉心中一驚,知道她看透了自己。不敢再裝卑下,隻得老老實實地回答,反問道:“師尊也持這種看法嗎?”
“我怎會同你師傅一樣,你師之器仍是道,我的道本是器。我與你師根本的不同是,她信孟軻,我信孫卿,她認為劍是邪惡的,我認為劍就是至道。”
“師尊是說,我師隻用器來維護道,但道不可說,因此,現在她持平常心?”
“什麼平常心?她隻不過是違拗不過現實罷了!隻是,她一定還說了點什麼,你就別在這裏打哈哈地來誆騙我。”
洗心玉沒想到哈婆婆對自己的師傅知之這麼深,隻好老實回答:“是的,她還說了一句‘一隻悠然的鶴呢’。”
“這就是你師傅,哼,荒謬之極!你師的思想荒謬絕倫,誤世最深。天下芸芸眾生,莫不懷私挾偏,什麼平常心,什麼非劍?根子上就是不忍。即使這世上果真非劍了,這分爭不也是懷劍嗎?”
“難道心中就不該存有信念?”
“那隻是空想,空想危害至深,君子懷道,世人懷器,可悲之極。”
“師尊是說,世人皆不可信,是非誤人。”
“那你說,秦嬴伐齊,你雖不是齊人,但是齊民。你是奔降秦嬴呢?還是為邦國計,抗擊外侮?秦嬴一統天下,他當然不是非劍,而我們不都敬仰故楚三閭大夫嗎?”
“那師尊的劍道是什麼?”
“既逢亂世,我就不說道。即使說道,我認為天下哪有一統的道?一切全憑劍說話,實力就是一切,劍必須握在自己手上。重要的是,修身養性而已。”
“小女子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你以為我隻是一個持強用力之人,其實你什麼都不明白,向著你師傅呢。”
“師尊明白。”
“我又明白什麼?我就是不明白!看看你,一個這樣清清白白的女兒家,怎會信那愚腐之說?實則當一個人隻想做好人時,就表明了他的人生是失敗的,就象你師傅。如今你又在走這條老路,我真的很可憐你,強者隻按自己的意誌行事,從不在乎別人去說什麼。有些事,不象你所想,往往背負著惡名的,也許就是在忍辱負重……”
“往往背負著惡名的,也許就是在忍辱負重。”這句話,給洗心玉的印象極深,她不知道這是在說誰,難道是在說她自己嗎?那她又是何指?洗心玉一時不得要領。但哈婆婆這種好人就意味著是人生的失敗,真有點振聾發聵,令她感到耳目一新。於是,她隻能這樣回答:
“師尊,這個世界上,選擇多多,但我們隻有一種選擇,無數種熱愛必須放棄。就象這劍一樣,有的人因遺憾而真實,有的人因遺憾而美麗。”
哈婆婆莞爾一笑,她明白這小女子聰慧,她委婉地拒絕了自己,又不完全否定,但她卻堅持了她師傅的主張。
“師尊不知對我師傅還有什麼交待,也不枉我走此一遭。”
“你急什麼呀,總不是嫌棄我這老太婆吧?——你就別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哈婆婆突然對站在她麵前的西施羅罵道,“就你這德性,還不歪一邊去。嘖,嘖,嘖,”,她又指著小伍起罵起來,“看哪裏,看哪裏?怎麼這一輩子,你就不能規規矩矩的看人一次,我這裏是怎麼啦?”她突然怒極,猛地站起來。那癩皮狗一見,早已一溜煙的跑開。哈婆婆一下子沒撈著,舉起的手,愣在半空中,還沒回過神來,那樣子頗為滑稽。
洗心玉差一點沒笑出來。
這可惹惱了哈婆婆,她的嗓子變得尖細了,她尖叫起來,對那癩皮狗叫道:“過來!”
那狗忸怩著,就是不過來。
那哈婆婆的臉立即由惱怒變得猙獰起來,似乎有點不能自製。
“師傅。”隻見曲雲芳一下跪在她的麵前。
疾風暴雨的懲戒就落到曲雲芳身上。洗心玉這下可看到了這老婦人的邪惡,隻見那曲雲芳被打得傷痕累累,那哈婆婆仍不放手。洗心玉實在看不下去了,忙上前一手護住曲雲芳,一手擋住哈婆婆的憤怒。
“你幹什麼!”曲雲芳見洗心玉竟敢幹預他們邛崍劍庭的事,並不賣帳,“你給我滾開,——過開呀!”她想推開洗心玉,卻沒能推開。當她看見洗心玉竟敢擋住自己的師傅,她被激怒了,“哪來的你?竟敢如此無禮!”隻見她也舉起了手,朝洗心玉打來。
“邛崍劍庭就是這般無禮的麼?”洗心玉叫道。
“怎麼說?”哈婆婆突然停住了手,“滾過一邊去!”她對曲雲芳喝道。
“師尊乃是至聖之人,用不著我小女子去說,我本來就是你的弟子一般。”此話一出,隻見哈婆婆頹然坐在茵褥上,晶瑩的淚水滾出了眼眶。突然,她伏在幾案上,失聲起來,誰曾見過哈婆婆這樣,所有的人都嚇壞了。哈婆婆從來不哭,不管怎樣的艱難困苦,不管怎樣的悲傷痛切,在她心中激起的隻有仇恨和敵意,積年累月的,由自製而變得鐵石一般。但人的心理壓力總得有施放的地方,那癩皮狗就是她施放的對象,天下所有的人,都是她施放的對象,沒人可以擋得住她,而她的所作所為又如此的不可扼製,才落得如此惡名。可今天,她被眼前這樣一個弱女子一眼洞穿,多少憤恨,多少委屈,一瞬間全部爆發,她再也控製不住了。今天,愛徒之死,刻骨銘心,又再一次地壓在她的心裏,她實在是沒有這個力量壓住心中的火山,那鋼鐵一般的心壁,再也無法扼住那溶岩的衝突,再不施放,她就要瘋了。那隻癩皮狗,是她人世間的至愛,曲雲芳是她的心,最能理解她,他們都承受著她的雷霆,承受著她的憤怒。
越是最愛的,越是傷害得最深。
至慧的人,可以解除這一切。
洗心玉看透了她,解除了她心靈上的枷鎖。
一旦表麵的剛強被解除,哈婆婆感到自己就象一個孩子似的軟弱,她真傷心欲絕,為鬥越門,為曲雲芳,為那狗,她不由得痛哭起來。
“師傅。”曲雲芳過來搖著她。
“雲芳。”哈婆婆一手抓住她,老淚縱橫。
“師傅,別這樣。”曲雲芳強忍住悲痛,說,“我知道,師傅難過。”說完,也忍不住啜泣起來。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悲痛過後,哈婆婆才慢慢恢複平靜。人因心靈的寧靜而美麗,哈婆婆是那種幹幹淨淨秀美的婦人,目光銳利,說話幹脆,一頭(黑真)發如蔦蘿一般。但也有一種給人含而不發的威逼,使人對她產生敬畏。
洗心玉也頗有些傷感。
哈婆婆歇息了一會,想起剛才和洗心玉談劍,因而想到至簡劍庭的鎮庭神器——湛盧。她從來不叫至簡劍庭為至簡堂,她對上古師的這些作為不屑一顧。
“你們那至簡劍庭湛盧尚在?”
洗心玉見問,止住悲戚,回答道:“前幾年,為故齊王主田憫事,我們至簡堂遭到劫難,在那劫難之中,湛盧已經化去。”
“沒有徵兆嗎?”
“一點徵兆也沒有,當秦兵殺進至簡堂時,我師叫采薇將此劍埋去。結果采薇進入劍室,隻見空剩一匣,湛盧已不在了。我當時就站在我師身後,采薇是用哭喪著的聲音叫道:‘師傅,湛盧不見了’。我隻見我師渾身一顫,說了一句:‘此乃天意,至簡堂當有此一劫’。從此,我們就失去了這神器,飄泊四海,赴士之危困。為齊王主田憫事,奔波於鹹陽,沒想到,這事又牽連到了師尊。”
“習劍者之常事耳,何來牽連?——難道這也是天意!”
“什麼?”洗心玉為哈婆婆突然冒出的這句話存疑,她不敢相信:“你是說‘純鈞’?”
純鈞乃是邛崍劍庭的鎮庭神器,就象至簡有湛盧一樣,邛崍亦有純鈞。
“對,幾年前,此劍已化去,名劍一一消失,決非當今之吉兆。洛書現,河圖出,天下大治,天下大治,名劍也會一一重現。而當今之世濁氣太重,名劍不得不遁去,看來,我邛崍劍庭也難逃一劫。”
“怎麼講?”
“當年淩鋒劍主龍應奎,曾來邛崍,被曲雲芳教訓了一劍。當時,他受我庭之辱,卻不憤恨而是仰天大笑三聲,我就知道,此乃孽障,必是我邛崍之魔頭。今果不其然,他倚仗朝廷,殺我弟子,我豈能與他幹休,就算我與其幹休,其又會與我幹休?這不是孽障是什麼?”
“劍士以寬容為懷。”洗心玉相勸道。
“一廂情願爾,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身在劍中!”
洗心玉曾聽玄鶴子方巾講過,天下神劍有十,人稱一氣化九青,就是九把神器共護一柄王劍。此一氣乃是至器,名工布,是王劍中的王劍。據說此劍天下無人見過,史冊中也隻有一處記載。九青則是泰阿、莫邪、幹將、龍淵、湛盧、純鈞、魚腸、豪曹、钜闕,其中泰阿在秦皇手中。莫邪、幹將為雌雄劍,自從眉間尺為父複仇,雌雄劍一同陪葬,從此永失人間。龍淵在南海尊者公臬手中,已隨公臬化去。魚腸曾現於吳,當年專諸刺吳王時,曾出現過,從此也不再現。至於豪曹、钜闕更是久不見傳,肯定已不在人間。
“不是躲得過去的,”哈婆婆豈不知道,如今龍應奎就是朝廷,小人得誌,豈有不複仇之理?看來,純鈞化去,已是先兆。“與其坐等,不如就此下山。”哈婆婆說,“我曾與你師相約,二十年後去南海會會南海尊者,想不到他已故去。又與黃公虔有約,其故主的公子項梁和孫兒項羽,乃當今天下豪傑,且不忘恢複楚室。尤其是那項羽,據說力大無比,剛毅勃發。他希望我能去吳地,見見這個王孫。現在又聽你說,那秦皇的青城公主與虞丘老先生的孫兒孫女是結拜的姐妹。這青城也是奇人,怎麼就由燕國的公主變成了秦國的公主,真是不可理解?再說我近日夜觀玄象,見井鬼間有異兆,隻是還沒顯現出來,憑感覺,或許這是國家強盛的徵兆,也或許這就是劍氣。如是劍氣,當有名劍出世,隻是這怎麼可能呢?如此濁世?如果果真如此,你我劍士焉能不去?”
哈婆婆叫來邛崍劍庭的執事四腳、料娘,吩咐他們照看好劍庭,待二弟子雲中陽韋蒲遊曆歸來,將劍庭交付於他。吩咐過後,她自己決定帶曲雲芳、西施羅、小伍起,和洗心玉一道下山去,先到太乙山,然後走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