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卷、五、西天嫫母哈婆婆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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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西天嫫母哈婆婆屍後
洗心玉隨曲雲芳穿過眼前的一排整齊屋宇,原以為是正堂,卻不是,而是一座直統統的門廡。出了這門廡,是個院子,一麵巨大的石壁在這院子盡頭,向內凹進成一穴洞。那穴洞數丈高,恢宏浩大,裏麵是一平整庭院。陽光從石壁上射下,照得這洞中的庭院既青幽又明亮,這石壁前麵長著一棵山毛櫸和一棵七葉樹。右邊是一片竹林,有甬道通進去,不知其深深幾許。
山毛櫸粗獷狂放,七葉樹奇異秀美。
洗心玉一邊隨曲雲芳走進,一邊心想:“這哈婆婆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也不敢多想。——武林最忌異人,異人非常,非常則往往出人意表。自古以來,老弱婦殘,均是武林之異數,往往不可輕視,而集大成者,非這西天嫫母不可。
懷著如此心情,洗心玉看著這巨大的洞穴庭院,正感詫異。隻見這庭院之中,有雲氣橫呈,從山毛櫸和七葉樹穿下來的陽光穿透這雲氣,照射下來。在這輝光當中,隻見有一個婦人坐在茵褥之上。洗心玉立即猜出,這人一定是哈婆婆屍後。她還看見,這婦人腳下有一隻癩皮狗。
她趕緊前行幾步,不敢仰視,上前揖拜道:“小女子洗心玉代師傅上古師千空照致候師尊,說是當年太華山一別,不知師尊劍藝又上幾重?吾師常念師尊怪誕如此,平日行止言談之間,常笑說當年猿公之事。今日我師已老,每念及此,言辭切切,思念尤深。不知何日再能與師尊作鯤鵬遊,浮(舟差)海天,盡南疆,以盡當年之興爾。”
洗心玉把師傅囑咐的話說了一遍,大氣不敢出,靜候哈婆婆發話。然而半天沒有一點聲響。她有點忐忑不安,又不敢放肆,隻得低垂著頭站在哈婆婆麵前。那隻癩皮狗嘲笑般地盯著她。
時間象凝固了一樣。
正當她感到難以忍受的時候,一個清亮的嗓音響起:
“你是在練功還是在站樁呀?”幾盡刻薄、灑弄,“我可受不了你那老廢物的調侃,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來暗計我,我可受不了呀!”
“師尊果然不出我師之言,刻薄如此,尖刁如此!”洗心玉大著膽。
“少貧嘴,還不抬起你那小妖頭來,靈牙利齒的,可不是你的福份!”
聽到哈婆婆的赦令,洗心玉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想打量哈婆婆是怎樣一個人?真是不見不知道,一見嚇一跳,這哪裏是人?簡直就是當年戰蚩尤的九天玄女下凡塵,好一個絕代佳人。洗心玉做夢都不曾想到,哈婆婆會是這樣一個風度絕佳的美婦人。哈婆婆年已六十,但駐顏有術,看上去隻是一個風韻尤存的中年婦人。頭發不白,人偏瘦,但謖謖然,纖塵不染。白皙的麵皮上一雙深沉的眼睛依然象秋水般明晰,隻是人看上去有些悒鬱、蒼白。世上少有人見過她的真麵目,她一離開邛崍劍庭就戴著一張假麵膜。今天,聽天中劍說,來了一個氣色俱佳的小女子,是東方湛母上古師的弟子。——平日裏她在劍庭是不戴麵膜的,今日,見天中劍這樣說,即以本來麵目來見見那老廢物的得意弟子。這洗心玉不是在劍壇上傳得沸沸揚揚的一個天生尤物嗎?是那老廢物收的一個好弟子嗎?為這,她頗不解氣。
“啊——呀!”洗心玉驚叫了一聲,情不自禁。
見了這麼美麗端莊的老婦人,洗心玉已是控製不住自己,這太出乎她的意料。出自她那樸質的天性,此刻,也由於非常緊張,她做出了一個出乎她自己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舉動。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竟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哈婆婆。激動地說:“怎麼沒人對我說,怎麼就沒有人對我說呢,他們都說你……。那是他們……,你原來竟是這樣一個風度絕佳的老人。我真喜歡你,我太喜歡你了!”
把個曲雲芳驚得目瞪口呆,差點沒笑了出來。
沒有人能拒絕愛!這洗心玉發自內心的表露,使哈婆婆措手不及。她向來拒人於千裏,在別人看來,她冷漠無情,刻薄狠毒,一無是處。她既生冷又生硬,任你是誰,都感到她是一個難以相處的障礙。不以常理,不以常規,和整個排斥她的世界對著幹。而今天,這個上古師的得意弟子,令她想不到的是,竟會以這種方式撲進她的心裏,撞碎了她心中的千年寒冰。一瞬間,她感到自己搖晃了一下,頭暈目旋,旋即,她——西天嫫母——的本能,又使她坐穩了。她一把拽開洗心玉的手,無限厭惡地把她一推:“成何體統?”
“天中劍!”她大叫道,“哪來這瘋女人?還不……”她突然看到曲雲芳忍掩不住的笑,不由得大怒起來,“幹什麼?竟敢笑你師傅!”
“弟子不敢。”曲雲芳慌忙跪下,她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麵?正有點驚慌。洗心玉也緩過氣來,知道自己失禮,忙也跪下:“望師尊恕罪,小女子真沒想到師尊竟是這樣一個風範絕佳的老人。”
“大膽!”曲雲芳喝道。
洗心玉不敢響,過了一會,見沒有響動,才又大了膽說:
“聽了師尊的幾句話,才知師尊是充滿睿智之人,原非世人所能知達。師尊幾十年任人臧否,不致一辭,令小女子實在是感佩之極。師尊本非常人,常人如何能識?師尊本非至人,小女子才三生有幸。”
這幾句話,說進了哈婆婆的心裏。她想:“這老廢物的弟子還真是靈悟之極,怪不得人言亦言,傳得沸沸揚揚,那老廢物真得上天之眷顧,竟有這樣一個弟子?可惜我哈婆婆卻不能夠。”雖然她表麵上仍裝得不厭其煩的樣子,心裏卻著實喜歡上了這個洗心玉。
“你有什麼事?說來,那老廢物總不會隻叫你來致候我的吧?——她哪有這般心腸?她什麼時候也總忘不了要刁蠻我一下。”洗心玉進來時,哈婆婆已看出了洗心玉的沉重。
洗心玉立即收斂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想到鬥越門的遇害,原原本本說來。說到痛心處,哽咽難言。人頭、秦兵、張嫣、田憫,最後說到受師傅和黃師伯所囑,特來麵稟西天至尊,有始有終,說了一遍。
聽到愛徒鬥越門已死,哈婆婆沒有表示,對於她,生死乃尋常。即使是她看重的弟子,也引不起她的悲傷。她隻是想起二十年前,和上古師太華山一別,曾相約:二十年後,各帶一名弟子,讓他們一比高低。如今上古師有了洗心玉,而她盡力教授的鬥越門,卻已亡故,她真是傷心欲絕,人也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隻見她,一腳踢中那癩皮狗。那癩皮狗狂吠著跑開來,狺狺然地夾著尾巴轉到一邊去。
二十年後她和上古師要去哪座山呢?該是華不注吧,那朵永遠也掙不開的夢。而上古師老廢物的弟子,如今就站在自己前麵,這麼聰慧、果敢、靈秀,令她生妒。
“滾過來!”哈婆婆眼中射出一道寒冰,象劍一樣,盯著那癩皮狗。
那狗狺狺然的,就是不過來。
“誰?”她轉過身來,對著洗心玉,問是誰幹的?
“這不清楚。”洗心玉不敢妄言。
“為什麼?”
“我們殺到南門時,師弟已被殺。但我想,隻是猜測,憑師弟之劍藝,何人殺得了他?除非龍應奎。”
“又是龍應奎,該死的!——龍應奎也殺不了他。”
“師尊,據我師所言,龍應奎已不在她之下。”
“是嗎?那廝功力如何提升得這麼快?”
“據傲然客蓋聶的弟子北門晨風講,他是因玄冰十三壬所致,為救秦皇的一個螟蛉之女季嬴,就是當今的青城公主做功,歪打正著。但是,也未必是龍應奎,或許是鬥越門師弟無法殺出重圍,自刎也未曾可知?”
“那就應該算在他頭上。——過來,過來。”哈婆婆一身霸氣地說,她轉向那癩皮狗叫道。那癩皮狗見哈婆婆緩和了許多,極不情願地走過來。被哈婆婆一把揪住,一陣狠踢,踢得那狗狂吠起來。
這時西施羅、小伍起也已來到大崖穴內庭。聽此噩耗,西施羅拐著腿就跳了起來,小伍起的眼睛更斜了。同門被殺,感同身受,一發叫了起來:“殺了那淩鋒!”
更有小弟子、莊客、奴仆擁入,群情激憤。
哈婆婆安坐不動,她捧著那癩皮狗,親了親。那狗發出了狺狺的歡鳴聲。
“擺起靈堂來,祭奠你四弟的在天之靈,隻是你二弟雲中陽不在。”她對曲雲芳吩咐道。曲雲芳立即下去發派,在邛崍劍庭恥池前設立祭壇,待一切都布置好,祭祀開始了。
洗心玉扶著哈婆婆來到恥池旁坐下。見那祭壇上布置了若幹正麵削整過的三叉樹枝和黃白旗,長柄簦,陳列著獻祭的肉、雞、魚,又有鹽、米、酒,點上了燭,焚上了香,一片肅穆。曲雲芳主祭。隻見她拿過一把香,在燭火上點燃,後退了兩步,對著鬥越門的靈位拜了兩拜,口中念念有辭。然後,從那焚香鼎中抓起一把把灰,均勻地撒在祭壇前的地麵上,做完這一切,又回到靈台前。
“哦,仗劍行俠的靈魂喲,今天是吉祥的日子!”她叫了這一句,用手抓起一把米,朝祭壇四方,一撒,兩撒,三撒,四撒,“魂兮歸來!”她用拉長的聲調又叫了一聲,淚如泉湧。下麵已是嗚咽一片。
曲雲芳拿起剛才一揮而就的祭文竹簡,對著鬥越門的靈位含淚泣曰:
“維×年×月×日,雲芳謹尊師囑,以百嘉鬯遂之奠,至邛崍劍庭之恥池,致祭於同門師弟越門之靈前。嗚呼,越門,你我雖為同門,實乃姐弟,義深情恰。當日一別墓門,我何嚐敢念惜別,隻因心有異徵,又難以言是。汝竟笑愚姐之(言聶)(言夾)。但(言思)(言思)在心,誰知冥冥之念,竟以成讖。每念及此,愚姐何愚一己之念,悔之已晚。
弟乃師傅之至隨,是吾同門之佳蕙,每有感悟不解之疑,弟翩然而笑,隨意指點,吾輩頓感(鹹角,上下)拂檻泉,茅塞頓開,吾常以弟為歆。今邛崍劍庭正當艱難時日,郫水淩鋒,得朝廷之恩寵,逼迫甚甚。常見師傅有夕夙之歎,我又無力為師解憂,每念及此,常盼弟能早日歸來,解至尊之煩憂,興吾劍庭。誰知天不佑我,悲哉,越門!痛哉,越門!人生有死,草木同灰,然弟正當盛年,鴻鵠有誌,曉日初晨。雲海莽莽,海天蒼蒼,弟之俠風,正當偃草驅馳,惜哉!痛哉!天不假之以年,使吾輩竟遭此之喪。
弟別之日,囑我代汝侍奉師尊,我何嚐敢有一日之怠懈,每日奉(匚也,外內)沃盥,以盡弟子之禮。今日臨祭,師傅在側,垂暮之年,遭此沮喪,白發又添幾分。我何敢放聲一痛,呈一己之悲,而忘弟之至托?嗚呼,灰心鐵血,吾知之,弟知否?
邛峽劍庭滿門弟子,誌曰:吾輩不伏寒泉,當記今日南門之血。
哀思綿綿,天地惻惻,感念疇昔之情誼,見此今日之訣絕。然,死者長已矣,生者何以堪?越門,我弟,魂兮歸來,尚饗。”
曲雲芳讀畢,將此祭文放在鼎中焚毀,然後揚起手來,叫道:
“這兒是你生長的地方,這裏有你的師尊和同門。這裏的山深邃青幽,這裏的水清澈甘冽,這裏的樹蔥鬱華滋,這裏的鳥婉轉和鳴,鬥越門,鬥越門,魂兮歸來!”
“東方百關道,你回也未回?”她叫道。
眾人回道:“回來了,回來了。”
“南方兩百關,你回也未回?”
眾人又答道:“回來了,回來了。”
“西方和北方,你回也未回?”
眾人又答道:“回來了,回來了。”
曲雲芳拋出一片草末和花瓣,山中的風從池麵上吹來,漫天飛舞,一片狼藉。曲雲芳躬下身去,看那祭壇前那一片鋪撒得均勻的灰,奇跡發生了。她看著那灰,見那灰上有各種不同的痕跡。曲雲芳手持一根菅草(靈茅),開始去量這似有似無的印痕,口中念著咒符,她渾身都有些顫抖,突然她叫道:
“來了,來了,師弟回來了。——師傅,師弟回來了。”
這時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連風也沒有,隻有那香煙直直地嫋向靈位前。
“師傅,”曲雲芳迎向哈婆婆,說:“師弟回來了,你看,”她和洗心玉扶著哈婆婆走到靈位前,她指著那灰上似有似無的印痕,“這腳印?”她說。
哈婆婆麵色凝重,看過這印痕,接過曲雲芳遞過來的香,對著鬥越門的靈位舉了三舉,遂插在那靈位前。她靜靜地站了一會。洗心玉也接過曲雲芳遞過來的香,對著鬥越門的靈位拜了三拜,也把香插上,然後退至哈婆婆的身後。這時哈婆婆作了一個撒手的動作。
“回來的魂啊,”曲雲芳叫道,“回歸你的祖地,那是我們一切人的樂土,是列祖列宗聚集的地方。”
“這虎啊,多麼威武;這豹啊,多麼強悍,它們才配和你相伴。”
“在祖庭,不要忘記我們,福佑我們,光大我們,門楣我們。”
曲雲芳知道師傅正在祝禱師弟回歸仙班,等到哈婆婆在洗心玉攙扶下,回到一旁。她再一次撒出了手中的花瓣和草末,在場的所有人都失聲痛哭起來,那花瓣和草末漫天席地的飛舞,寄托著同門的哀思。
這儀式一直進行到晚上,即悲壯又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