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卷、九、桃芸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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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桃芸兒
田憫原被收押在廷尉府女監中,廷尉府在雍門宮南,廷尉府的監獄也在那裏,和田憫一起收監的有負二、桃芸兒、翠簾。趙成接手田憫案,即把田憫羈押到禦史府的大獄中。禦史府在六國宮殿北,站在鹹陽宮北露台上遠遠地可以看見,有複道相通。這禦史府旁,有幾處特別的囚室,與一般的富家院落無異。有室有院,有花有草,除了高牆和獄卒外,看不出是羈押罪徒的地方,田憫就被收押在這樣一處院落裏。
負張氏已死,翠簾受了刺激,恍恍惚惚的,還有負二和桃芸兒。廷尉右監夏祿文和廷尉右平依梅庭(張嫣死後,始皇帝把他從郎署調出,兼了張嫣的位置)擬將三人收為官奴。桃芸兒本想極力申辯,卻被探視她的胡憲說住。胡憲告訴她,千萬別把盈夫人一事說出來,那樣勢必會牽涉到他,好在這事隻有張嫣知道,如今張嫣已死,胡憲知道秦律之嚴,寧願失責也不願意攬禍。桃芸兒也算是個癡情女子,遂死心蹋地地維護起胡憲來,矢口不提盈夫人之事。
胡憲知道桃芸兒為自己承擔了許多,自是極力營救。依梅庭這人公正嚴明,不好說話。胡憲原本就是夏祿文的手下,又加上有舅老爺宗丁,宗丁就桃芸兒一事,狠狠地責罵了胡憲一通。但經過胡憲把事情的原委說與他聽,也不敢輕慢,雖極不情願,還是去看了夏祿文,胡憲為此花了不少上金。隻是他不知道,此時夏祿文已看中了桃芸兒,並不想為難她。這之前,他已將桃芸兒帶到自己在灃鎬大道南麵的外室中,桃芸兒雖極不情願,但自己的生死大權掌握在這位大人手裏,如何敢極力抗拒?遂被夏祿文逼住。桃芸兒此時已退到床邊,無路可退,“大人,望看在胡憲的份上……”她還存有幻想。“哈,你還被胡憲梳攏過,這不更好嗎?你就更用不著擔心了。”夏祿文邪淫地有所特指地說。這時桃芸兒隻感到夏大人的雙手已按住了她的雙肩,隻輕輕一推,她就跌坐在床沿邊,隨即那個令她厭惡的龐然身軀就已將她重重地壓住,她隻得無奈地閉上了眼睛,任由那粗暴的蹂躪進行。
桃芸兒從此經常侍候夏大人,這時夏祿文又得了宗丁許多上金,也有些膩味了,才將桃芸兒放了出來。
負二、翠簾則被收為官奴,負二懂得經商之道,被謫發至上郡。上郡如今是直接麵對匈奴的邊庭,聚集了眾多的軍卒和役夫,每日需要消耗大量的糧草。這些糧草,關中地區無法供給,隻有從富庶的齊魯之地征運。負二現在做的就是到齊郡、薛郡去,那是他常去的地方,和成千上萬的臧獲、胥靡、蒼頭一樣,將那裏的糧食源源不斷地運到上郡來。這個工作相當艱苦,上郡得糧一石沿途消耗要過兩百石,不是始皇帝,誰做得了這個事!這是需要極大的毅力和決心的,不是意誌力十分堅強的人,是做不了這個事的。
翠簾也被押往上郡,做了一個舂婦,每當負二交割完糧食後,就會來看她。二人相知相識,在這茫茫人海中,如今,他們沒有一個親人。這麼若大一個世界,也再沒有一個人會記掛他們。人到了這種地步,就象一片落葉飄在大海上一樣,感到特別無助和淒涼,二人都把對方看著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後來,他們結為夫妻,互以對方微賤的生命,來作為自己的生命支柱,掙紮在那蒼茫的大漠邊緣。
胡憲將桃芸兒接出後,將她安置在白馬街南端一處宅第中,安排了兩個粗使丫頭,日常家給用品,俱不缺少。胡憲這樣看待桃芸兒,自然是心中有她;二來也是防她口實不嚴,惹出事端。至於桃芸兒心中會想什麼?他是一點也沒想到的。桃芸兒雖然還年青,但一生坎坷,早已是個有主見的成熟女性。她知道歡愉是短暫的,必須趁著這個機會,讓胡憲把自己娶回去。隻有這樣,自己的付出才值得,自己的一生,也才有了依靠。因此,她滿懷著期待,期待著,卻總不見胡憲提起,因此常在無人之際,暗自垂淚。她已猜度到,胡憲可能已不想再對現他的諾言,但她又不願正視,所以有一天,她有些忐忑不安地對胡憲說:
“胡郎,有件事,你答應過我的,你可還記得?”
“什麼事?——哦,”胡憲看見桃芸兒急切的目光,想起來了。他確實沒有想過這件事,更沒想到桃芸兒會提出這件事?他感到很無奈。無奈什麼呢?無奈於桃芸兒的愚蠢、無知,無奈於她的不懂事理。“她就真的不明白,他胡憲是堂堂朝廷命官,能夠這樣對她,已是很不錯了。她還要什麼?假如,她僅僅隻是出生微賤,那還情有可原。可她……。”想到這裏,胡憲真正感到了有種逼迫,他沒有說話,靜想了一會。他認為沒有必要再讓桃芸兒存有幻想,他必須告訴她,她和自己有距離;讓她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他輕咳了一聲,坐直了身體,對桃芸兒說:
“既然說起這事,我也隻有具實說了,你認為我們倆人……?不,你聽我說,我是朝廷命官,是有身份的人。且不說人言可畏,也不說人生發達,就是我母親,還有我的舅老爺,也是通不過的。假如你一定要這樣,那就等於把我逼進了絕境,你不能這樣自私……”
“可你是答應過我的,當時,你可不是怎麼說的,現在說變就變了,是不是……?”
“我又沒虧待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樣少了你的?這樣,不是很好嗎?”
“可這算什麼?我總不能這樣過一輩子?”
“那你還要什麼?”
“我還能要什麼?”
“你怎麼這樣不曉事,那些東西都是空的、虛的,我們能不能不說這些,隻管過日子……”
“你當然可以不想,可我能嗎?說不定那一天……”
“我不會不管你!”
“這種話當什麼用,山盟海誓不都拋到一邊去了嗎?”
“可你也得為我想想。”
“你一個官老爺,還用得著我來想,我連自己都想不好!”
“你總不能這樣不講理!”胡憲有點逼急了。
“我不講理?”桃芸兒突然爆發起來,“是我不講理,還是你無情,我都為你做了什麼?你自己心裏清楚!如今,我什麼都沒有了,你卻這樣對我。胡郎,做人要講良心,”桃芸兒一把抓住胡憲的手,幾幾乎是要跪下來哀求他了,“你不能這樣對我。”
“起來,起來,別這樣行不行?”胡憲也確實有些內疚,說,“我又沒說不要你。”
“這可是你說的。”
“唉!”胡憲長歎一口氣,他感到很疲憊,“但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別成天和我胡攪蠻纏……”
這話一出,桃芸兒立即和胡憲爭吵起來,最後兩人鬧得不歡而散,桃芸兒大哭了一場。
帶著一身疲憊,胡憲回到府中。他的舅老爺正來看妹子。原來,宗丁隻是因利害關係,才救了桃芸兒。沒想到這外侄卻弄假成真,把這樣一個女子包養起來,以至有些風言風語都傳到他耳朵裏來了。“這兔崽子,”他想,“丟了自己的體麵不說,還要讓我這老麵皮跟著蒙羞。”
“你也太糊塗了,”他指責妹子說,“怎能由著他胡來,年青人荒唐一點沒什麼,可也不能當真。如今倒好,滿京城傳得都是,——一定是那個下賤的女人故意宣揚開的。那女人本就是娼妓,這樣一個女人,自然極有心機,你說說看,憲兒落到她手裏,會有什麼好結果?京城裏什麼樣的好女孩子沒有,怎麼就看中了這一個,你們胡家還見不見人?我宗丁還見不見人?”
胡母原來還為兒子有個女人陪著,暗自得意,沒想到被長兄說得如此利害,嚇了一跳。分辯道:“我那裏知道,自從憲兒來到京師,不都是由你提攜的嗎?前些日子,你還說他年青有為,前程無量。怎麼一下子,就出了這麼個事?既然那女人要不得,叫他不來往就是了。”
“你呀,怎麼這樣糊塗,想什麼事都這麼簡單,叫他不來往就不來往了?倘若著了迷,還真麻煩呢。“
正說著,胡憲回來,他進內來向母親請安。
胡母一見胡憲,立即放下臉來,說:“你在外麵做的好事,今日說與我聽。這京城裏什麼樣的姑娘沒有,你怎麼偏偏揀了這麼個下賤的,也不嫌臭的、腥的、爛的,什麼樣的你都要,你是不是要把為娘的氣死?”
“娘說哪裏話?這原本是沒有的事。”胡憲極力否認。
“什麼沒有的事?”宗丁臉一放,說,“你別以為做得機密,這事都傳到我耳朵裏來了。我可是你舅老爺,不是滿城皆知,別人會說到我這裏來。這不明明是在氣我,正在看你我的笑話嗎?”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這個不孝的東西!”胡母覺得有一股氣,直衝心口,似乎有點喘不過氣來。這嚇壞了胡憲。
胡憲見母親真的動了氣,隻得將對桃芸兒的那一點真情收了。忙解釋道:“孩兒再糊塗,也不至於糊塗致此,這不是事出有因嗎。田憫一案牽涉到我,我總得先穩住她,無非是哄她閉口,哪個會當真?這不,今天她還以此相要挾,我正在想,這事怎樣對付才好?可也不得主意,舅老爺是誤會了。”
“什麼誤會不誤會?你就別想糊弄你母親。”宗丁說,“你別以為我們不知道,好在你還清楚。”宗丁怎會被胡憲糊弄,立即戳穿了他。但他也相信胡憲並沒有糊塗到這種地步,才算放了點心。他繼續說,“還算你清楚,年青人荒唐一點沒什麼,但千萬別當真。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我與你母親說了,憑我在京城的這張老臉,這塊牌子,將來見到好人家的女兒,自然說一個標致的與你。你看看人家閻樂,娶了趙大人的女兒,平步青雲,那才是年青有為的樣子。”
“你可要好好聽著,”胡母說,“你才當了幾天尉佐!舅老爺什麼世麵沒見過,他的教訓你可要記住,你要是能學得你舅老爺的一丁點兒鳳毛麟角,我就謝天謝地了。”
“那你打算怎麼處置她?”宗丁並不會輕易讓胡憲胡弄,他一定要聽清胡憲是怎樣打算的。
“我不還沒想好嗎?”
“什麼沒想好?是不忍心,下不了這個決斷。”宗丁一針見血。
“這……倒沒有。”胡憲把握不住,有些遲疑地回答。
“這事不能再猶豫不決了,當斷則斷,你說你能怎樣處置她?我告訴你,最好的處置就是把她弄死,讓她一輩子別說話。”
“啊唷,兄長,你可不能叫憲兒殺人哪!”胡母見自己兄長說出這樣的話來,嚇壞了。
“我沒叫他殺人,我是說最好。但真要做這事,就怕做不幹淨,反害了自己。除此之外,還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將她賣了,賣得遠遠的,讓她再也回不到這裏,這樣也幹淨。”
“是,舅老爺說的是,隻是容我再想想。”胡憲還真有點舍不得。
一連數日,桃芸兒沒見到胡憲,心中不免有些發怵,派了一個丫頭去尋他。自己獨自坐在家裏傷感了一回。細想,也知道胡憲不可能明媒正娶的來迎娶自己,如硬要爭這個名份,那就可能連現在這樣子也保不住。這樣一想,雖然傷心卻不免作了退一步的打算,既然做不了正室,做個偏房,也算是一輩子,心中暗暗拿定了這主意。胡憲到時,她倒委屈起自己來,刻意逢迎。胡憲還以為她明白了事理,此時他畢竟還沒拿定主意,心中還眷戀著她。
當桃芸兒說出自己這打算時,胡憲一方麵感到頗為自得,另一方麵也暗自下定決心,決不讓步。他不是得不到母親的應允嗎?能維持目前這樣子,在他就是最好的結果。他也知道,桃芸兒這人遲早是個麻煩,想到舅老爺的話,也是認同的。隻是心中仍有些割舍不下,隻想留待以後再說。
所以當桃芸兒自以為自己作出了最大犧牲的時候,胡憲已拿住了她的無奈,他說:“你就別想那麼多了,能維持現在這樣子,就很好了,別得寸進尺。”
桃芸兒聽到這話,驚慌起來,立即感到自己的退讓沒有獲得結果,反而被胡憲看輕了,也使她最後看清了自己的處境,那就是自己什麼也不是。短暫的靜默之後,她不禁狂笑起來:“哈哈哈……”
這笑聲笑得胡憲心裏直發毛,“瘋了!”他低聲嘀咕了一句。
桃芸兒突然收住笑,看定胡憲,象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她終於明白了,胡憲並不打算對自己負責,不由得將牙一咬,變了臉地說:“姓胡的,我今天總算看透了你,算你利害,有種。我桃芸兒有眼無珠,這是我的報應,是活該!可你要知道,頭上三尺有神明,欺人欺心難欺天,你會有報應的,你不會好死,——別碰我!”桃芸兒對著正要抓住自己手的胡憲叫道。
這使得胡憲下不了台,又聽到桃芸兒這樣咒罵自己,不由得惱羞成怒。他猛地站起身來,說:“如是這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那好,我走,你可別後悔。”說完,他掉轉身就走,卻被桃芸兒一把抱住。桃芸兒這時那裏還顧得了這許多,早已是淚流滿麵,不勝淒惶地哀求道:
“胡郎,不要這樣,我……我聽你的,我全聽你的就是了。”
“這就好,你要是這樣,我自然會對你好的。”
但是,事情很快就急轉直下了。原來宗丁有個老家人,在鹹陽城中,這個老家人常在各府衙走動,自是認識了不少各府衙的府役和家人。這一天,這老家人和廷尉府的幾個府役相遇,說起話來高興,遂相邀進了個小灑店,說些飛短流長的話來。一府役喝了幾碗酒,就口無遮攔,說:“你們宗大人的外侄胡大人,養了個外室,還以為是養了個天仙娘子,其實隻不過是個粉頭……。”宗丁這老家人一聽這話,臉麵一沉,便有些掛不住,說:“你不能這樣胡說,壞我家老爺名聲。”那府役說:“我哪敢呀?爺們,你我什麼交情,幹嘛要惹你老不高興?我要是不看在你老兄的麵子上,我還不說呢,是不是?”他說著,對左右幾個呶了呶嘴,發出一陣邪笑聲。那老家人知道這話中有話,忙陪笑道:“這話叫人摸不著頭腦,既是兄弟,就別賣關子了,不妨告訴我,我作個東,算是請各位的。”“告訴他?”那府役歪著嘴地問另幾個人。“說吧,說吧,別難為他了,省得宗大人還蒙在鼓裏。”“老兄,實話告訴你,你老爺家外侄包養的那娘們,不是個好東西,在我們那裏,天天侍候我們夏大人。”“你可別胡說!”“胡說?胡說什麼?有幾次是我親自交給他家人送過去的,還有假!”“這話當真?”“這話我敢胡說嗎?又不是什麼秘密,你問他們幾個,哪個不知,是不是?”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
那老家人瘟頭瘟腦地回到府中,心中正惱,自然不敢不告訴老爺。宗丁一聽,氣得胡子直哆嗦,一是惱恨胡憲這東西不爭氣。二來也恨那夏祿文不是個東西,那麼多上金算是白送了。叫人備車,帶著老家人,立即去胡府。
胡憲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一聽舅老爺這話,不由得麵皮青一塊,紫一塊地惱恨起來。
“這樣的女人,還不快快打發了,都叫人指著我的脊梁骨了,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宗丁氣得直拍案幾。
“我怎麼就養了你這麼個不爭氣的兒子呀!”胡母垂下淚來。
胡憲咬著牙,為自己蒙受這樣的恥辱而憤恨。按說他本應該去恨夏祿文才是,可此刻他恨的卻是桃芸兒。他恨她不該蒙騙自己,這麼大的事都不告訴他,竟然還逼著自己去娶她,使自己遭人恥笑。
“她還要你娶她,要是娶了她,你們胡家還算不算正經人家?”
“做夢!”胡憲切齒道。這時他真的恨起桃芸兒來,也恨自己,差一點中了這淫婦的圈套。
“你不能再糊塗了。”
“別管他,我作主,兄長,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胡母可不管胡憲了。
“那好,我是這樣想的,我去尋個主兒,將她賣了。這事,我來做,他就別管。”宗丁說。
“全憑舅父作主。”這時,胡憲也拿定了主意,他不能為了這樣的女人,毀了自己的一輩子。
幾天之後,宗丁帶著從(雩阝)縣尋來的一個富戶的幾個家奴,來到白馬街南口桃芸兒的住宅。桃芸兒自然認識宗丁,知是胡憲的舅老爺,正惶惶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將他們迎進屋內。沒想到那宗丁一聲斷喝,立即指揮那幾個家奴,將桃芸兒捆了。桃芸兒掙紮著,亂叫胡郎。這買主家奴中的一個對她說:“叫什麼也沒用,實話告訴你,就是你那胡爺叫我們來的。”“我不信!”“這裏有他賣你的契約,否則,青天白日的,我們敢亂抓人?”那家奴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卷帛書來,展給桃芸兒看。到這時,桃芸兒才明白,自己確實是被胡憲賣了,才不由得惶亂起來,亂叫亂罵。“給我塞上!”宗丁命人將桃芸兒的嘴塞上,套上麻袋,抬上輜車。桃芸兒還在掙紮,但如何掙紮得脫。兩個粗使丫頭,更是不敢言響,隻能看著宗丁命那買主的家奴將桃芸兒載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