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五卷、七、怎麼針尖就對上了麥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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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怎麼針尖就對上了麥芒
被積雪封堵的路總算可以通行了,章啟既為將尉,豈不知時限之緊,也知道律法之苛嚴,他不想落得個押解不力的罪名。他至所以這樣催促行程,更深一層的原因是,秦以法治,無論你是誰?一旦觸及法網,便意味著一輩子的前程終結。這才是一張十分可怕的由一種意念構成的網,在這張網下,沒有一個人敢心存僥幸,它象無形的陰影一樣攫住每一個人的心,使人不敢大意。在這種意念控製下顯露出來的國家體係,便隻能是象冰冷的鐵幕一樣無情。
雖然路依然十分難行,雖然天氣依然是欲雪的天氣,雖然流感依然在流行,不少人都病倒了,章啟、胡憲、單膺白都不會存有惻隱之心。這樣,這支遷徙的人群再次上路。
桃金娘、翠簾和洗心玉、玄月坐在一輛車上。昨天晚上,她的夫家的婢女來叫她,說是老爺病了,叫她去看視,回來後便一直沉默不語。桃金娘這人長得十分妖冶,行為也有些輕佻,這本是她那賣笑生涯養成的習慣,她自己不覺得,別人卻看不慣。正是這樣,惹得田憫輕視,以至鬧得不愉快。
洗心玉為人平和,她不同於田憫,確有一種與人不同的氣質。她待桃金娘以誠以禮,也許正是因為自己卑微,桃金娘特別看重別人對她的態度。看到洗心玉、玄月不嫌棄她,又加上洗心玉做人處事不會做作,盡顯自然本色,惹人喜歡,她也就自然敬了她幾分。反倒降低自己的身份,來迎合洗心玉和玄月。便是對田憫,也改變了態度,盡量去看顧她,和至簡堂的人相處得倒開始融洽起來。
洗心玉上了車,見桃金娘一付委糜不振的樣子,想起昨天晚上她夫家的人來叫她之事,便問她:
“你家老爺怎樣了?”
桃金娘見問,神色有些淒切,眼圈就紅了。
“怎麼,不好?”
“老爺年歲大了,”翠簾說,“又是這樣的行程,天寒地凍的,這一病,怎麼受得了?”
“大娘難道還不讓你們留下?”這幾天,桃金娘已把自己和大娘的不合告訴了洗心玉,所以洗心玉知道現在肯定是那大娘在為難她,頗為同情。
“大娘肯嗎?那可是大娘!”翠簾說,“她恨不得老爺死了才好,那才遂了她的願。”
“你家老爺就不管你們?”玄月插了進來,她也有些不平。
“這不,他管得了嗎?他不也得靠大娘。”
“桃金小夫人,那你怎麼辦?這可是要緊的時候,”洗心玉立即明白了桃金娘的處境,知道那大娘在出發的時候,就要賣掉她,隻是因為老爺堅決不許才沒賣成。兩人都在胡憲身上花錢,胡憲兩邊都得好處。她真的為桃金小夫人擔心起來,“你可得拿定主意啊!”
“洗姑娘,你可要幫我。你說,我該怎麼辦?”桃金娘一把抓住洗心玉的手。
你叫洗心玉怎麼辦?一個小妾,如果老爺死了,被大娘賣掉,天經地義。麵對這樣的事情,洗心玉隻能抓緊桃金娘的手,來表示一點自己的同情。她很想幫她,卻無能為力,也不敢妄加允諾。自己不也在兩難之中麼?
“哎,怎麼了,怎麼了?”玄月叫了起來,“事情不還沒到哪地步嗎?你家老爺又沒死!走一步,看一步。就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說不定還會柳暗花明呢?誰又能說,你那大娘,不會遭到天譴!”玄月就是玄月,靈牙利齒的。
“噔!”地一下,馬車又陷住了,“駕!”車夫憤怒地吆喝著。“好,別傷心,我下去。”洗心玉拍了拍桃金娘。桃金娘說:“我來!”“你別動。”洗心玉和玄月就跳下了車。
“唷,又下雪了,”洗心玉跳下車,才發現又下雪了,她叫了一句,感到很愉快。整個天地一片銀白,一陣寒風直攛她的衣襟,她彎下腰去,拉那陷住的輪輻。桃金娘、翠簾也下來了,四人一合力,把那馬車推了出去。洗心玉拍了拍手,望了望遠處,看見馳道兩邊有一些新墳,這是遷徙的人留下的,他們是什麼人?沒人知道。但洗心玉知道,他們是再也走不到他們的目的地了。
一個個徒步的人,從她麵前走過,誰也不理誰,顯得麻木、機械,就象是沒有靈魂的軀殼。
一個人被絆了一下,跌倒了,又爬了起來。
“真冷呀!”玄月說,“快,快上去!”她跺著腳。
四個人趕快又上了車。
一支運送糧草北上的隊伍在這裏和他們相遇。這時期,胡馬正在陰山九原一帶,騷擾邊地,擄掠邊民。尤其是右賢王韓元亮的部眾,特別凶悍。韓元亮是頭曼單於的小兒子。麵對這心腹大患,始皇帝屯兵北地上郡一帶,派將軍王離、楊翁子鎮守。日夜操練軍卒,主要是防備,不讓胡馬再往南侵。不過,也有等待時機的想法。
遷徙的隊伍讓在一邊,讓這支北上運送糧草的隊伍先行。
趁著這歇息的時候,洗心玉、玄月、桃金娘來看齊雲。這時雪花又似有似無地飄起來。
齊雲病得更重了,膚色發青,呼吸聲很重。她有時會陷入一種半昏迷的狀態,說著胡話。偶爾清醒過來,就抓著田憫的手不放。洗心玉來看她時,正是這樣。洗心玉站在車下,背過身去,淚水止不住地就流下來。上古師下了車,對著傷心的洗心玉說:“就隻道哭,光哭有什用?也不知你那姨怎麼樣了?”對於這樣一句突兀的話,洗心玉、玄月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師傅是在記掛北門晨風。但此刻洗心玉又如何回答?車內,田憫坐在齊雲身邊,憂心忡忡。齊雲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咳出一些鐵鏽般的血痰來。看到這血痰,齊雲的臉色就變得死灰,她喘息了一下:“上古師尊……”她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苦須歸賓見齊雲叫師傅,立即招喚。上古師上了車。齊雲睜開微弱的眼睛,見田憫正要走開,一把抓住她的手,“別,”她說,就看著上古師,眼中含著淚水。她把田憫的手放在上古師的手中,吐出一句,“上古師尊……”
上古師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很是傷心,勸慰道:“你不要胡思亂想。”
“王主,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雲兒……怕是……”又是一陣喘咳。
“不會的,不會的!”田憫伏下身來,緊緊地抱住齊雲失聲痛哭起來。
隊伍又開始前行了。下午,雪又大了起來,大河邊的風雪,異於別處,車上的人凍得不行,徒步的人則更艱難。道路泥濘,人們頂著風雪前進,氣溫在不停地下降,臉被風雪吹得失去了知覺,象冰冷的石頭一樣,眼中的淚在人毫不知覺的情況下自動流下來。沒有人會去注意這些徒步的人,他們自己也不在意,他們隻盯著眼前的路,機械地前行。隻有車上的人偶然朝車外一望時,才發現這些徒步的人的臉上,——那麵對大河的一麵,雪落在那裏都不化了,形成了一種奇異的景觀:半邊白。使心靈受到震撼!發梢、眉頭、唇須處也積著雪,但徒步的人自己不覺得,他們並不知道,雪已積在了自己的臉上。
就這樣,這支大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傍晚時分,才到宿營地。
上古師的心情不好,主要是不知道北門晨風怎樣了?這突然的變故,當然是單膺白,是他察覺到了什麼?單膺白這人,表麵上寬和,實則是一個極不容易對付的人,她對他沒好感。現在,她真的為小玉擔心起來。
她們下了車,朝這一天該歇宿的營地走去。快到大棚屋的時候,突然一種異樣地騷動引起了她們的注意,她們知道,這是她們常看到的,是軍卒在懲處逃跑的人。隻見在一片空曠地上,數百謫戍的人肅立著,軍監正在指揮軍卒對三個被捆在樹幹上的人用刑——鞭抽腳踢。這懲處是這麼嚴厲,軍卒們好象不是麵對著一個活著的生命體,而是麵對著一段木頭,或是裝得滿滿的麻袋。每次看到這種情景,上古師她們都感到異常壓抑,她們都不看,今天也一樣。而這時,章啟正好騎馬過來,看出了上古師她們有抵觸情緒,又想到單膺白對他說的話:“至簡堂的人,可能想逃,得看緊點。”他立即叫住上古師她們,並對在場的所有人說:“都別走,都給我站住!看一看,記住了,誰敢心存邪念,這就是下場!”他下了馬,手裏拿著鞭子,走到上古師麵前。
上古師默默地佇立著,沒有理他。
章啟看至簡堂的人並不賣他的賬,十分惱怒,正在尋思:該怎樣才能壓住她們?
但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一個逃亡者的繩索也許是被抽斷了,獲得了自由的那逃犯從極度的恐懼中掙脫了出來。難以忍受的疼痛,使他的精神一下了崩潰了,他立即開始狂奔起來。
這還了得!大家的心都抽緊了。
那邊軍監正在指揮軍卒圍捕。這個人往哪裏逃?他隻能往上古師這方向逃。他向這邊狂奔而來,突然看見了章啟,章啟已拔出了劍,擋在前麵。
“艾陵尉!”出於本能,上古師和洗心玉驚叫了一聲。上古師已拉住了章啟的手想勸阻。
“幹什麼?”章啟正想拿這個人來作伐,“放開!”他的手被上古師掣住,不由得咆哮起來。
那人立即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逃去。
“千空照,你好大膽,膽敢袒護逃犯,你擔當得起嗎!”
“章大人,我是怕弄髒了你的劍。”上古師極力壓抑住自己的厭惡地說。
“嗤,這劍可真威風啊!”苦須歸賓正窩著一肚子火,立即嘰刺道。
“什麼!”章啟一時沒聽明白。
“我是說你這劍真威風!”苦須歸賓依然不改口。
“你敢侮辱本官,別以為我就治不了你們?”章啟這時才回過神來,一手拂開上古師。麵對苦須歸賓,舉起了鞭子。
“你敢!”苦須歸賓豈懼他,怒目相視。
“苦須,你幹什麼?”上古師立即喝住苦須歸賓。
“他不就是依仗著朝廷嗎!”苦須歸賓那裏把章啟放在眼裏。
這句話章啟可聽明白了,“依仗朝廷!”不就是說他章啟不是她苦須歸賓的對手?一個將尉,豈會不是一個女人的對手!這真是惹惱了他:“你是說我不如你?”他突然止住了手中的鞭子,冷笑了一聲,打量起苦須歸賓來……。正好這時單膺白走了過來,立即勸住了他。另一邊,上古師也喝住了苦須歸賓。
這時,那個奔逃的人已被圍在一堵牆邊,那軍監在叫著什麼,隻見那些軍卒舉著棍包抄過去。那個逃者撿起地上的斷磚亂砸,沒有人過得去。這時,隻見幾個軍卒悄悄地遛到那堵牆後,他們在那裏立定了,站了一會。但馬上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景發生了,隻見這幾個軍卒,齊心合力地來推那堵牆。不一會兒,隻見那堵牆轟隆一下被推倒了,倒下的牆壓住了那個逃亡者的雙腿,並且壓得死死的。那人狂叫著掙紮著,但如何掙紮得脫?這時,隻見眾軍卒一擁而上,舉棍的舉棍,砸石頭的砸石頭,那人掙紮著、躲避著、狂亂地號叫著。此時,這逃亡者好象就不是人,而是一頭被圍捕的野獸,他狂亂地擺動著上身,鮮血四濺……。
所有在場的人,都被這殘暴的景象嚇壞了,不敢看,也不想去看。
“不許低下頭,抬起頭來看!”章啟強製著。
沒人理他。
棍子還在打,石頭還在砸。那人躲避打擊擺動的上身幅度開始時還很大,隨著他的每一擺動,鮮血從他的臉上、嘴裏、鼻孔中甩出,整個地麵和牆上都是血。但很快,那人就再也不掙紮了,眾軍卒又狠砸了一陣,才停下來。這時那軍監走上前去,察看了一下,便命軍卒將他拖到空場地去。
天地一片黯淡。
那人掙紮的樣子象刀一樣刻進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的腦海裏。
一婦人嚇壞了,“媽呀!”地叫了一聲,就暈了過去。
“都給我站住,誰也不許走,都得給我看!”章啟叫道。
人們無可奈何,沉默著。
“你們都看好了,”章啟此時是有意在向苦須桃釁,盯著她說,“這就是逃跑者的下場,這就是對抗朝廷的下場!誰敢跑,這就是樣子,苦須,你是不是不服?”
“你!”
“苦須,你是不是要氣死我了!”上古師克製著自己,依然製止著苦須。她必須忍耐。
“娘的!”苦須歸賓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你罵誰?你是不是想對抗朝廷?”
上古師壓抑著自己,對章啟說:“章大人,你言重了,我們怎敢對抗朝廷?”
“諒你們也不敢!”
等到事態平息,章啟走後,苦須歸賓終於爆發了,她對玄月說:“這狗娘養的,恨死我了!他娘的,今後別碰到我手裏,到時,看我敢也不敢!”
“是得給這狗官來一下子,”玄月也恨得牙直癢癢的,不過,她到底是玄月,還是忍住了。對苦須說,“算了,算了,苦須,小心讓師傅聽見,你就別惹事了,這不,小玉的事還沒了呢?”
天地真靜啊!這血腥的一幕,讓人們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崩毀了,世界一下子失去了顏色。
沒人知道,是什麼使人變成了這樣?
人也可以變成這樣嗎?
這一天,東郡的功曹史和押運糧草的一個軍候,來找章啟,征調了他們的一些馬車。無論章啟如何憤怒,也是無可奈何。當時的車很容易損毀,而運糧草到北地上郡,事關邊庭,關係到國家的安危,一切事功都得為它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