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卷、六、劫後單騎走博陽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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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劫後單騎走博陽
    北門晨風和美麗居躲進濃密的林叢中,初冬斑斕的林葉遮掩著他們,他們靜伏不動。遠遠的山隘路口大路上,都是巡視的秦軍,他們隻能一直靜伏下去。其間,秦兵搜山,好在沒有深入到茂密的林中,也許是還沒到這個階段。這樣折騰了一上午,未到中午,北門晨風和美麗居才發現,那些山隘路口的秦軍已撤走,知道事情過去了,才走了出來。此時已是午後,二人總算逃過一劫,牽著馬,在一清淺的澗水旁坐下。冬日的溪水清沏寒碧,潺緩地流淌,瀉成深黛色琉璃一般。他們找了點野果充饑,北門晨風記掛著至簡堂的人和洗心玉,也想到田憫和黃公虔。
    “你說他們會怎樣?”他問美麗居,此時他們已複好如初。麵對這陡然事變,所有的紛爭,誤解,已不複重要,“還有田憫,也不知他們到哪裏去了?”
    “你想哪麼多幹什麼?還是想想我們自己吧!”美麗居此刻的心態平和下來,她真沒想到,自己不敢奢想的目的,竟達到了。人一旦心理上得到滿足,反會生出一絲寬容,她於是附和著北門晨風,“也是,真不知他們到哪裏去了?”
    “我們是不是要去找找他們?”北門晨風也有點收斂地征詢道,他知道自己有點對不住美麗居。他問的是田憫和黃公虔。
    “找,怎麼找?總不能滿山叫吧?秦庭鼓勵告訐,這些該死的下民,哪一個不是奸細?”
    “隻要秦軍不在,沒什麼可怕的。”
    “吉人自有天相,也許他們已經逃出來了呢?”
    “這可能嗎?”北門晨風想到田憫,根本不信。
    “有什麼不可能的,他們不也沒來找我們?誰會冒這麼大的風險!要知道,那可是虞丘台呢!”
    “可我如果不知道他們的下落,我是無法安心的,再說,今後,我們如何去麵對至簡堂的人?不,這不行!至少要去尋找一遍,還應到至簡堂看看,也不知他們怎樣了?必須做到問心無愧!”
    “你這個人哪……大丈夫自應縱橫於世,哪有象你這樣優柔寡斷的?當斷不斷,連我都不如。”
    這一說,倒說得北門晨風有點猶豫起來,但他想起了支可天,“支可天……?是啊,支可天不也不在嗎,這是怎麼回事?”北門晨風似乎敏銳地覺察到了什麼,他就這樣說:“還有支可天呢,我們總不能丟下他不管吧?”
    聽北門晨風這樣一說,美麗居吃了一驚,“這個人可不是糊塗人”她想,“遲早會懷疑上的,怎麼辦?——對,與其讓他猜破,還不如自己把它點破。”美麗居一向如此,從不懼怕,想到這裏,將心一橫,對北門晨風說:“是啊,我也感到奇怪,怎麼就不見他的人影呢?你說,這事……”
    “你說是他?“北門晨風吃了一驚。
    “他可是賊呢?”
    “不會吧?”北門晨風不大會把人往壞處想。此時,他也根本沒往這方麵想,是美麗居自己太敏感。不過經美麗居這樣一說,也感到有點蹊蹺,就對美麗居說:“見到他時,一定要問個明白,隻是,不知他到哪裏去了?”
    “還能到哪裏去?我想,他一定去了舍門裏。”
    “舍門裏?”
    “那裏可是他的老巢!”
    “對,事後我們去舍門裏。”
    聽到北門晨風這話,美麗居自己嚇了一跳,“還能讓你見到他”她想。隻是這事真的出來了,這可是當時她所沒有想到的。一個人心思再慎密,也有想不到的地方,美麗居因一時激憤,便將此事做下,沒有想到那麼多,現在真是想不到的事都出來了。“是啊,怎麼辦?還能讓他到舍門裏去;他到了舍門裏,我怎麼辦?”
    美麗居本來反對北門晨風返回至簡堂,也不希望他去尋找什麼田憫和黃公虔,隻希望北門晨風和自己一道,恩恩愛愛地遠離了這至簡堂和洗心玉才好。沒想到突然出了這麼件事,令她猝不及防。現在,她可不想讓北門晨風到舍門裏去,他不到舍門裏去,那就隻能讓他到至簡堂去。這樣,她才能一個人去舍門裏。這樣一想,馬上打定了主意,她知道,北門晨風必定堅持他自己的主張。
    果然,北門晨風堅持要回至簡堂,她隻有裝著違拗不過的樣子,說:“你既然一定要去,我也不阻攔。這樣吧,我先在這裏等你,或許田憫,黃公虔他們下得山來,我正好接住,算是盡個心。你回來,徑直往舍門裏去,我在那裏等你和支可天。”
    “這樣甚好。”北門晨風也認為這個思路是對的。
    等到再也看不到北門晨風的時候,美麗居翻身上馬,隻見她一揮長鞭,雙腿將馬使勁一夾,便朝舍門裏急馳而去。目前,這才是她最重要的事,她還能讓北門晨風再見到支可天!
     順著山路,北門晨風複又回到山上。曆劫後的徂徠山分外寂靜,山路上,沒遇到一個人,農戶山民都因害怕躲在家裏。轉過山頭,隻見至簡堂那方向,升起一派濃煙,那煙團憤怒著,滾滾地向天空升去,顯得既張揚又恐怖。北門晨風吃了一驚,忙驅馬疾馳,不一刻,就看見至簡堂在燃燒,那火的燃燒混和著那三棵巨大香楓斑斕的冬葉,似乎成了一體,朝天空直衝上去,但主色調依然呈濃黑的灰色,遮掩了一角天空。他來到至簡堂後門,前門處的巨楓,好象被這燃燒拉過來了似的,就在他的頭頂上翻滾著,覆壓下來。後門倒還完整,隻是火夾著灰燼在飄動,不時有劇烈地爆炸聲和倒塌聲從內庭傳出,逼住他。他拴了馬,走進後門,一片熱浪撲來,他掩了掩臉,看見昔日上古師和眾弟子們住宿的內庭已倒塌,一片斷牆殘垣。梁柱依然在燃燒,顯得突兀。原來那麼寬大的房間,如今顯得非常狹小,不成比例,和想象中的不一樣。剛才那麼濃烈的焦糊味沒有了,也許是感覺完全適應了。他沒有遇到一個至簡堂的人,倒是附近的農戶徒附開始過來,他們站得遠遠的,驚懼不已。有人開始救火,用長鉤鉤著燃燒的梁檀,拖出來。他踏著斷磚殘壘,從後庭往穀神堂方向走去,噪雜聲已使他的聽覺麻木。瞬間,他突然感到興奮,無緣由的興奮,雖然不彰顯,但火的燃燒刺激著感官,使他產生了興奮。好象眼前的這一切均與他無關似的,他以一種局外人的心態來看待這一切,而感到有點異樣。他驚異,這不應該產生的心理,就這樣產生了。他感到奇怪,在這樣的災難麵前,自己竟然還能感到興奮,這使他又感到悲哀。他振作了一下精神,開始尋找至簡堂的遺存,他真的擔心起上古師和洗心玉她們來。揪著心,信目朝穀神堂望去,那裏火燒得正旺。火舌紛紛從牆壁上旋起,一根巨大的梁枋和著椽條燃燒著墜落,發出拆裂聲,濺起火焰和灰燼。一種肉體燒焦的奇臭飄來,他朝著奇臭來自的方向,發現在發亮的火焰中,有一具暗黑的屍體。火焰象妖豔的花,在這屍骸上“撲哧”地跳躍著,發出滋滋的聲響。這屍骸,已燒得變了形,露出骨質,呲牙咧嘴的,好象在笑。他感到一陣惡心:“誰?”他想,想起了洗心玉,這是一具女屍,但他馬上否認了,或者說,從心裏否認了。接著又發現了一具,也燒得不成人形,這人醬紫色的肌腱在火焰中卷曲著,使人想起煮熟了的牛的肌腱。“不,這不是洗心玉!”在他看來,洗心玉不應是這樣。“哪是誰呢?玄月?采薇?辛琪?”他就是沒想到安女,他的心揪緊了。有人過來,想把這兩具屍體鉤出來,這實在令他不忍,立即製止住。他要他們把她們焚毀掉,然後把骨灰拿出來。吩咐過後,就從穀神堂邊繞過,見有人在甬道那邊抬屍體,那裏也有四五個被砍死的至簡堂的莊客,傭婦。一種悲憤湧上心頭,這就是我們所尊崇的生命。
    這兩三個月來,在至簡堂,許多栩栩如生的畫麵,那一個個依然就在眼前的人。她們的音容笑貌,就在昨天,都是活生生的。這裏的一切,都是這麼快樂,這麼平和安祥,這裏的人與世無爭,與人無涉。可就在這一瞬間,被一種更大的願望——國家意識,毫不容情地抹去,且沒有一絲猶豫。對此,他無法斷定誰對誰錯,隻能依從著自己的心,誰?誰?對自己的親疏來判斷,而憎惡這種貌似正義的力量。
    傍晚時分,至簡堂的燃燒在眾人的援手下,漸漸熄滅。兩座新墳和一個大墳堆,草草地築在後門的原田上。北門晨風盡了自己的力了,生者對死者的悲哀使附近的農戶們也盡了力了,在讓死者的靈魂得以安息的努力中,北門晨風得知了這一天在至簡堂所發生的一切。得知上古師和冼心玉以及至簡堂所有的人,都被押到博陽去了。等待她們的不知將是怎樣的命運?他想到美麗居,知道她不希望自己去摻和這與他們不相幹的事,至簡堂與他毫不相幹。她們和秦廷是她們和秦廷的事,與他和美麗居無關。但他卻怎麼也做不到,將這事與自己劃割得幹幹淨淨。這兩三個月,使他和至簡堂有了聯係,他不承認自己有私心,不承認洗心玉在此對他所產生的影響。如今的至簡堂,是他無法放棄的,他關心著這裏人的命運,這裏的一切已不是他生命中的一片毫無意義的無足輕重的落葉,可以任由其去凋零。這裏的一切,都是他生命——在無情的歲月流逝——中,沉伏下去的最寶貴的黃金。是那一片對生命的金黃色消失的眷戀,他決不可能放棄。這樣,他決定到博陽去走一趟。
    第二天,北門晨風到了博陽。時間未過食時,他找了個客棧住下。店主仔細盤問起他來,問了許多不該問的話,一直問得北門晨風不耐煩起來,喝罵道:“你這酒家,怎的這麼不耐煩!”
    那店家小心翼翼地堆起一臉笑來回答:“客官莫惱,”他一邊這樣說,一邊仍在悄悄打量北門晨風,他說,“我這是為客官好,客官不知道,我們博陽新來的夏大人,可了不得,治理甚嚴。我們才歸順,他就把我們這裏治理得井井有條,有點夜不閉戶,路無拾遺的味道。你看,這裏白天有巡卒,晚上要霄禁,裏司也三天兩夜的來查巡,就是三更半夜黑燈瞎火的,也是要查店的,稍有可疑之人,立即抓了去。前些日子,城東南的暇豫客棧就因容留了一逃犯,傷了幾個巡卒,店主就被抓了進去,小的唯有謹慎,不敢惹事。”
    北門晨風一聽,嗬嗬一笑,說:“店家莫慮,客官是好人。”
    秦自商鞅變法以來,實行“什”“伍”:一家有罪,九家告發,否則連坐;又發放住民憑證,無憑證者,抓住就要充軍發配,容留無憑證者亦同罪。這種製度,層層疊疊,羅織之密,使整個社會象一張巨大的網,無人能置身其外。也使民不敢生僥幸之心,即不論在何種情況下,麵對什麼人,人都不敢講真心話。北門晨風當然有住民憑證,不過,即使沒有也無大礙。因為這種製度,不要說在齊地,就是在秦地,也是實行得不徹底的。
    安定下來後,北門晨風在店堂內落了坐,叫了些酒食,獨自酌飲起來。他一方麵是餓了,一大早趕來博陽。另一方麵也為打聽至簡堂的事,他就不相信,昨天發生在徂徠山中的這件事,在博陽,全無一點反響。
    果然,他的鄰座,幾個食客正在談論昨天的事。那一幹人犯押到博陽時,驚動了一城。
    “哪一個是上古師?可有好幾個老婦人呢。”
    “還能是哪一個?這都看不出來!——嗤!”一個人鄙夷地笑道。
    上古師在博陽誰人不知,但隻聞其名,不見其人。
    “你是說哪一個白發老者嗎?”
    “不是她還是誰?用得著問嗎?”
    “可怎麼也抓得住呢?聽老人們講,就是上百人,也近不了她的身。”
    “這我可打聽清楚了,她沒動手。”
    “為什麼?怕了?”
    “你才怕了呢,上古師會是怕死的人嗎?嘖嘖,這都不清楚?你想想,至簡堂上百號人哪!”
    “嗬,真不愧是上古師!”聽的人一下子恍然大悟,立即肅然起敬起來。
    “不過,”另一人插進來說,“既然這樣,那她為什麼又要窩藏哪麼多要犯呢?這不明擺著,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
    “劍壇上的事,誰說得清楚,他們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北門晨風聽到這句話,就很有感觸:“是呀,別無選擇,誰叫我們是劍士!一個劍士的理念是什麼?他說不清,又似乎知道,是義,而且這義是不分對錯的。有時,僅僅隻是一時意氣,有時,僅僅隻是個人恩怨。
    “還抓走了我們的公主!”他聽到這句話。
    “什麼公主?是王主,尚平君的女兒。不過,還真有一個公主。”
    “是嗎?哪一個?”
    “那個最漂亮的,——燕國的公主。”
    “呀,這麼一大幫子人呀!”
    “不,不,”另一個人打斷了他們的話頭,說,“聽說,也不是燕國的,隻是長得象而已。”
    “怎麼會不是燕國的呢?你看她長得多漂亮,你看她那樣子,——你們沒看到,我可是真看到了,真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怎麼看怎麼好看,怎麼會不是真的呢,隻有公主才配長得這麼漂亮!”
    “是也好,不是也好,到了夏大人手裏,真的假的還不全一樣。”
    “怎麼講?”
    “你還不知道?啊哈哈哈,這個夏大人哪,啊哈哈哈……”說話的人有點淫蕩地放肆地大笑起來。
    “各位,各位,”店主這時走了過來,拍拍手,說,“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各位少給我惹麻煩呀!——你們聽見沒有?”大家沒理他。有人問:“關在哪裏?”有人答:“不就關在城東校場裏。”
    這時,街上正有巡邏的秦軍卒走過,大街上隻要有了他們,就有了一種整肅,有了一種安定。
    北門晨風聽得仔細,想到那個淫蕩放肆不恭的笑聲,感到有一種隱憂。他不知哪是什麼?隻是感到,那笑聲裏包含了許多不可知的事物,這事物似乎是一種威脅,正在威脅著至簡堂,甚至更直接地威脅著洗心玉。這樣,他就有必要把這個搞清楚,回到房間,想了一會,萬千頭緒,一時也理不清楚,更想象不出,該從何處下手?這時,他想起了博陽令丞孫致禮:“是啊!我怎麼連他都忘了?他不是和至簡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嗎?在這樣的時候,我不找他找誰?隻有通過他,或許才可以了解,這夏祿文打算怎樣發落至簡堂的人。也隻有明白了夏祿文的打算,才能知道,至簡堂的人的命運,才能決定我自己該怎樣去做!”這樣一想,他遂拿定主意,決定先去會會這孫致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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