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卷、五、穆穆穀神堂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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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穆穆穀神堂
    包紮起來的美麗居,由洗心玉、辛琪摻扶著,走在前麵。北門晨風、支可天則由上古師引領著跟在她們身後,出了左右門廡,是一頗大的院落。左有幾株厚樸,山杏,右邊是兩棵桂花。正是桂花飄香的季節,馥鬱的芳香彌漫在空氣裏。庭院正中是甬道,甬道兩邊的地麵平坦結實,被覆著青苔,承載著綠蔭。整個庭院似一個持有一己之理念或固守著一己之精神的孤傲靈魂,帶著對故有文化傳統的信仰和生命渴望超越時代的退守,對人世間的一切喧囂和浮華作著一種刻意的拒絕和排斥,浸淫到歲月的寂寞中去,因而更顯得這裏有一種遙不可及的邃遠和幽深。——成了一種精神家園,成了一種對固有的人生理念的默默守望和堅持。
    這是一個我們難得一見的深山古刹般的靜幽院落。
    洗心玉和辛琪把美麗居扶入前堂,一中年傭婦張媽端來盆水,辛琪忙著替美麗居拭去血跡。辛琪看見美麗居大腿上有一大塊傷疤,很是驚訝,她不知道這是美麗居童年的創傷。洗心玉則轉入內室,思忖著尋幾件自己的衣裳來給美麗居換,均不滿意。心想,象她這樣漂亮的人……。
    “齊雲,來,”還是容憫跟進,容憫就是那個個子高高衣著精致氣質不凡的女子。她叫那個剛才跟在她身旁麵容十分姣好的那個女伴齊雲。這齊雲就象是她的女侍一樣。“你去拿我那件紅菱紗(彀,左下改糸)裎衣來給小玉,我看,那美麗女娃也和我差不多。”
    不一會兒,齊雲就拿了那件紅菱紗(彀,左下改糸)裎衣出來,對洗心玉說:“你看?”
    洗心玉一看,正合己意。洗心玉出來時,二姑娘辛琪已把美麗居揩洗得差不多了。洗心玉把容憫的紅菱紗(彀,左下改糸)裎衣遞給美麗居,在如此狀態下的美麗居居然還能露出驚訝,她沒想到此地竟會有如此精美得體的衣裳。但她馬上不再去注意,依然皺著眉,正在想不明白,這事怎麼的就這樣發生了?自己怎麼的就挨了這一劍?
    “將就點。”洗心玉以為她不滿意。大凡象她這樣的女人,對衣著都十分挑剔,洗心玉本人也一樣。沒想到的是,美麗居還在想著剛才的事,正惱怒著。她將這衣裳一推,恨極般地叫道:“我不要,不要,你給我——走開!”
    洗心玉不響,扶著她。美麗居又推不開,一用勁傷口就痛,“該死的!”她罵道。
    洗心玉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吳鉤玄月走了進來,她看不慣美麗居這模樣,頗為不滿地說:“你總不能不穿衣裳吧?美麗女娃!”
    聽得玄月這話,洗心玉差一點沒笑出聲來。但她不敢,她叫玄月出去。
    “真是的!”玄月可有點不高興了。
    此時北門晨風、支可天正站在前堂前的甬道上,打量著這至簡堂的前堂。這前堂門楣上方書寫著“穀神”二字。前堂被回廊環抱,延伸到兩邊。回廊外的東牆邊一字擺開幾塊門板,上麵糊著用各色雜布糊的鞋底布。在陽光下,反射著一片耀眼的白色。
    “封娘呢?”上古師在問剛出來的二師傅安儀師辛利。封娘是至簡堂的執事。
    “她在安排住處吧。”辛利是千空照的師妹。實際上,她掌管著至簡堂的一切事務。
    甬道兩邊另有小徑,從門廡開始,斷斷續續地繞過庭院。一條從回廊西角水井邊繞進去。一條向東通向邊角門。正看間,洗心玉邁過門檻,端出盆水。她注意到北門晨風,眼睛似有點驚訝,她的雙頰不覺微紅了,向他彎了彎腰,以示感激。隨口說:“可以進去了。”看著她那端著盤水走過去的身影,北門依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還以為是在做夢呢。
    “飄零子。”上古師千空照叫了他一聲,讓他們隨自己走進穀神堂。穀神堂正中懸掛著“抱拙守藏”四字。正在扣著直排琵琶扣的美麗居,一見北門晨風,心中一酸,眼睛就紅了。
    “我?”北門晨風看見美麗居傷心欲絕的樣子,有點百口莫辯,甚感內疚。
    想到北門晨風竟如此對她,自己還這麼喜歡他,美麗居就有點傷心。再加上這裏普遍地對她存在著一種敵對情緒,壓抑著她,使她深感屈辱。又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劍,美麗居可真有點傷心起來。身處逆境,孤立無援,連北門晨風都拋棄了自己,淚水止不住地就流了下來。
    “別。”剛進來的洗心玉替她拭去淚水。美麗居別了別身子,不理她。
    還是上古師上前,用手慈愛地撫著美麗居的頭,靜息了一下,說:“會好起來的,並無大礙,隻是我尚不明白……,”上古師轉向北門晨風問,“這是怎麼回事?”
    “她?”北門晨風指指洗心玉,漲紅了臉,竟不知如何去說。
    “我?“洗心玉看看自己,莫名其妙。
    其餘人也一齊看向洗心玉,把個洗心玉看得一臉緋紅。
    “這,我……?”北門晨風有點惶亂,不過也隻有橫下一條心來說,“她,太象一個人了。”
    “誰?”看劍女采薇和二姑娘辛琪見師傅沒開口,搶著問。
    “燕薑夫人。”
    “哪個燕薑夫人?”
    “胡說!”美麗居根本就不相信,她認為這是北門晨風的托辭。
    “蒼天在上!”北門晨風看著美麗居,隻說了這一句。
    可容憫知道燕薑夫人,她問:“北門子,你說的是燕國的太子妃薑弋嗎?”
    “你怎麼知道?”
    “小玉象她,這怎麼可能?”
    “你見過薑弋?”
    “沒見過,可她是我們齊國的通國美人,小玉怎麼會象她?”
    “是啊,連我自己都不信。”
    “是嗎?”美麗居有點信了,她了解北門。回過頭來,打量起洗心玉來。
    “什麼呀?你們胡說些什麼呀?”洗心玉被美麗居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是季姬?”美麗居又看著北門晨風,不待回答。又自言自語地說,“按說也不會呀,季姬才幾歲?”她馬上否定了。“但這怎麼可能呢?難道真有那麼象?不是騙我吧?”
    “哼!”北門晨人不屑置辯的隻“哼”了這一聲。
    正午人散後,美麗居躺在穀神堂東廂房,依然為自己莫名其妙地挨了這一劍而惱恨,又為這住宿一事不高興。原來封姨在安排住宿時,竟將她安置到了織女房裏。上古師來過問,封姨還詭稱,東廂房不得空。最後還是二師傅辛利製止了她。不過封姨這樣做,也不是對美麗居有什麼成見,她隻是按照自己的一貫行事理念去做罷了。她這人做事,喜歡給自己留有餘地,以免碰到棘手事,應付不過來。為了至簡堂,她是一個敢於承擔的人。
    乍見洗心玉,美麗居感到不解,“不就這樣嗎?那象人言亦言的那樣,傳得神神秘秘的,當然也不是……,是呀,也不是一無是處。”她不得不承認。有點弱不禁風的柔弱恬淡,又不全是,又有種靜態的退讓。“此人真是不祥之物。”美麗居出於本能,她有一種非常敏感的本能。“個兒高,腦袋小,怎麼看,都算不得漂亮,但卻有著一種無可名狀的靜穆。看樣子,是個守得住自己思想的人。
    “呀!”在洗心玉無瑕地微笑於不自覺時,美麗居在心中差點吃驚地叫了出來。有種清風漾過湖麵似的,從洗心玉的神態中不著痕跡地漾起了一種淡淡的笑意。“此人確有一種別人無法比擬的神韻。”有一種美,給人的初步印象,隻是一種淡淡的不著痕跡的舒卷,象撫子花香,並不濃烈,卻令人難忘。並在以後人們無法忘卻地懷想中,越來越鮮明,才會顯出一種美的真正特質來。
    唉,如果不是不得已,美麗居不會躺在這裏。尤其是聽了關於燕薑夫人的一席話,心中很是不平:“燕薑算什麼?”她想的是燕薑,實際上指的是洗心玉。當她和北門晨風野合於荒草地上時,事後,她甚感惱怒。認為僅為一個北門晨風,就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實在不值。然而,當她把北門晨風算作是自己的俘俘物時,才知道燕薑夫人才是他心中的偶象,這令她傷心。今天,天下所有的男人不愛她,她都不在乎,可北門不可以。這不是為了愛,就是為了洗心玉,為了洗心玉她也要北門晨風不離她左右,她非要壓倒洗心玉不可!貞操不貞操,她不在乎。
    至簡堂的日子清貧簡樸,上古師是老子的信徒(也崇尚儒學)。她持有小國寡民,無為無不為的自然樸素的思想,所以至簡堂自然也是一片古樸的融洽和清新。她希望回複到遠古的與世無爭的社會中去,這種思想,為後人目之為倒退。但是,複古並不能以一句倒退所能概括,複古這種思想,是人性中很難擺脫的一種情結。就象人們對童年的記憶永遠是美好的一樣,因為那是生命中的生長期,呈現在生命中的一切對這生長著的生命來說,都是新奇美好的。又比如,我們對於歲月中留存下來的東西,有一種讚許,因為那是被時間淘汰才能留存下來的,本來就是百裏挑一的好東西。上古師的思想還表現在悲天憫人,對現實的疏離,回避矛盾,不為天下先等等上麵。這種懷而不露的思想造成了至簡堂的溫蘊之風。此外她們也要從事耕織,幫傭工下田。那時生產方式落後,田產不高,二十幾畝地,才勉強養得活一個人。至簡堂雖有良田數千畝,日子依然過得不寬裕。
    響午過後,上古師在自己居室裏紡了會子紗。此刻她停下紡車軸,站起,拿了一些(炱,下改木)麻條,然後又坐下。右手搖手柄,左手抽紗,紡車發出嗚嗚的聲響。她正搖反搖了好一會,直到有點累了,才停住手柄。想起美麗居,歎了一口氣,叫了苦須歸賓、辛琪到東廂房來。北門晨風、支可天均在。苦須歸賓被師傅帶來陪不是。她看不慣美麗居,隻是礙於師命,不得不來,其實,也無非是想刻薄她一下而已。美麗居自然也不會原諒她,隻是懷而不露罷了。再者上古師的慈祥,也不容美麗居感到不親切。她也就裝著不記一切,不無幽默地說:“我替姑射子挨了自己一劍。”她的機巧惹得質樸的至簡堂的人都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上古師用手摁了摁美麗居的傷口,看見美麗居忍痛的樣子,說:“要腫起來的,都有這個過程……”
    閑話說了不少,北門晨風、美麗居到此地來,本來就是為了劍。因此談話自然談到了劍。北門晨風從怎麼樣談到了為什麼?這引發了一場激烈的爭論,尤其是與美麗居。
    美麗居的觀點是:我喜劍,我習劍,縱劍天性而已。
    北門晨風則認為:我喜劍,我習劍,但劍士要有持守。
    最後成了劍道之爭。這時經過一番激烈的爭論,美麗居說:“天下哪有一統的道?比如哈婆婆屍後、山海間的女飛賊冷萍飄、你師傅和清虛無塵魯勾踐,他們有他們的道,我有我的道。你說哪一個才是正道?你說了也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再比如——”她遲疑了一下,突然轉過身來問上古師,“上古師尊,你呢?你的道是什麼?”
    美麗居問的道,自然是指劍道,這是明白無誤的。但這問法容易產生歧義。
    上古師聽美麗居這問話時,自然明白美麗居所指,回答道:“起床做事,吃飯睡覺。”
    “師傅,美麗女娃在問你劍道呢?”辛琪以為師傅沒聽明白,催促道。不過這話大家也都沒聽明白。或聽明白了,沒作過多想,於是大家又來聽上古師講。
    見大家沒感悟,上古師便不想再說,因為,她對自己所持的道也是把握不定的。她曾信仰過墨翟的非攻,當然,現在也不是不信,何況墨子的非攻也不反對一切戰爭。不過現在她又覺得墨子的非攻未免有點天真幼稚。她早已過天命之年,更知道“道”這種東西從來就不是僵死的。隻是這思想,三言兩語,一時半會也說不明白,她就不想再說。這樣她說出了另一種思想,她說:“器吧。”她認為這“器”現在似乎更貼切於自己現時的思想。人的思想就是這麼怪!
    “器?什麼器?”大家都覺得這話不好解。
    後來上古師又吐出了這樣一句話(她正看向窗外),“一隻悠然的鶴呢。”
    “哪裏?”支可天張望著。
    “上古……”美麗居正想追問,忽聽支可天又說“鶴在哪裏?”不由得渾身一震,馬上墜入了一種沉思。
    這時,容憫帶著齊雲過來看美麗居,見了上古師,上古師以平輩待她。這令美麗居感到奇怪,她不明白她們是什麼人?正奇怪間,隻聽得北門晨風指著齊雲問容憫:“她的名字怎麼這樣怪?”“北門先生,你可是過來人?”隻見齊雲十分得體地阻止了北門晨風的繼續發問。這又使美麗居不解,連齊雲都這麼超凡脫俗的,簡直不可思議。但她不明白北門晨風說的是什麼意思?她也讀過一些書,但讀得不專心。她問北門:“你說這名字怪,怪在哪裏?”北門晨風沒回答,轉向上古師,繼續他的說話。
    “如今劍壇,除了你,誰人可領風騷?本來南有尊者公臬,還有鬱陶子高公園,可惜他們都不在了。西天嫫母哈婆婆屍後也久不現劍壇,人間好象沒有了她這個人。師尊,我常想,你們這一輩人難道真的舍得退隱?如今劍壇悲涼,劍士茫然,看來,中原大地劍道之式微已是不爭之事實。可北方匈奴卻出了一個北漠蒼狼,據說,此人劍藝無人能及,你對此有何看法?”
    “確實如此。”上古師說,“不過,劍藝是不論輩份的。公臬、高公園和我是一輩,屍後要晚二十年,和我小師妹倉庚差不多,也算和我一輩吧。可狼居胥正值壯年,如今被稱作為北漠蒼狼,成為胡天第一劍,實在不可小覷。現在匈奴複熾於陰山一帶,常侵擾雲中、九原……”
    “那北漠蒼狼果真無人能及?”苦須歸賓如何肯信。
    “總不至於高出中原之劍吧?”北門晨風也不信,他知道胡劍不同於中原劍。中原劍講的是以靜製動以柔克剛的飄逸,講求的是後發製人;而胡劍則不同,胡劍講求的是短兵相接,有敵則無我,表現得特別凶狠殘忍。不求必勝就是必死,這在中原,簡直就不算是劍。所以他根本就不相信,北漠蒼狼真的如人所言,達到了無人能敵的地步。
    “不,不能這樣講,”上古師想起了哈婆婆,她說,“想當年,我和你們一樣,以為劍藝唯中原,這當然是指我們的劍。可哈婆婆不同,她是另一種劍,特別別扭,所以她的劍不是中原劍。當年我和你們一樣自視甚高,結果見識了屍後之劍,方知別有洞天……”
    “你和哈婆婆比過劍?”北門晨風驚訝極了。
    “是呀,師傅,你說說看,她的劍藝如何?不如你吧?”辛琪自然作如是想。
    “不,怎能這樣講,我自愧不如。”
    “這不可能!”苦須歸賓根本不信。
    “就是你這境界,我已輸了一層。”上古師嚴厲地責備道。接著又說了一句,“‘正道易進,魔道難入’,僅這一點,我就大不如她。”
    這一句話真有點驚世駭俗,令北門晨風、美麗居驚訝不已,也對上古師的為人感悟不已。他們沒想到上古師竟能如此推崇哈婆婆,而劍壇上卻傳送著她們結怨甚深。
    “這麼說,上古師尊,”美麗居說,“那北漠蒼狼真的無人能及?”
    “天底下人稱老百賊的,你們知道嗎?”
    “當然,隻是從未見過,但老百賊胡息誰人不知。”
    “也許你們見過。”
    “這怎麼可能?”
    “他乃——怎麼說呢?很難評介——是一奇士吧。”說到胡息,上古師似乎很難下斷語,但還是這樣說了。“他從不顯露真容,瘋瘋癲癲的,用些小招術到處騙人錢財,實則是玩世不恭,沒人知道他是誰……”
    “哦,你說的是他呀!”美麗居終於明白了老百賊是誰,“是不是在鹹陽……”
    “他那裏都去。是南海尊者公臬的師弟,劍藝自不在公臬之下,我見過他。他曾到過北方頭曼城,與那狼居胥一試劍鋒,結果敗下陣來。我不是長胡人誌氣,但事實又確實是如此。”
    “那師尊又如何放得開手去?”美麗居為人就是這麼鋒芒畢露,對誰都沒有敬畏。
    “哼!”苦須歸賓一聽美麗居竟敢這樣頂撞自己的師傅,不由得又惱怒起來。
    “所以,劍壇總是新人輩出,狼居胥不就如此。”
    美麗居感到了上古師這句話的分量,她無語。
    “那麼,如今劍壇就是他的天下了?”北門晨風又問。
    “劍壇何可預料?說來你們不信,”上古師回答道,“二十多年前我和哈婆婆曾在太華山一試劍鋒。當時,得遇一老者,自稱猿公……”
    “莫不是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
    “正是,當時我和哈婆婆聯手,尚戰他不下。後因人聲,這老者遂化為一道白光,逸去不現。想想,莫非果有古之袁公之事,劍林之廣,之奇,不可而止,誰人可稱天下第一?”
    “還有這事?”連北門晨風均感驚訝,“可他的名聲不好,”他說,“為人狠毒。他現在還在嗎?”
    上古師沒有回答。
    洗心玉、玄月、采薇她們割草回來,見了師傅,象個田舍婆,惹得美麗居他們笑話。認為這真不值。洗心玉她們說了幾句話,就走了,梳洗畢再過來。洗心玉進來的時候,正聽到美麗居在問:“你們為何叫‘至簡’?”
    上古師又一笑置之。這老者,真給人一種超然於物外的感覺。
    和洗心玉她們一同回來的傭工正將打回來的青草鋪開,空氣中彌漫著一片鮮活的青草香。支可天看見他們手裏的青銅鐮刀,想起鄴地的新式鐮刀,便對洗心玉說(又是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漂亮女人):“現在鄴地,已用鐵鐮,那種鐮刀都刻了齒,特別好使。”上古師千空照聽他這樣說,便露出一絲不屑的神情來,且麵有慍色。可支可天不知趣,依舊照直說下去:“用那種鐮刀,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叫天子!”美麗居忙製止他。
    “我不會無恥到用這種鐮刀的地步!”上古師顯然十分不高興。
    這時安女進來稟告:“黃老夫子來了。”
    “哪個黃老夫子?”北門問。
    “一個故人。”上古師答,便辭了他們,和容憫及弟子們一起過去。
    支可天依然瞠目結舌,一臉不解。
    北門晨風看見支可天這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美麗居有些惱怒。
    “我又怎麼了?”北門晨風沒有美麗居的小心眼,他當然不明白。
    “你呀,死人!”
    此時,隻剩下他們三人,北門晨風問美麗居:“你說,上古師對劍道有何理解?”
    美麗居說:“她不是回答了你。”她依然有些不高興。
    “你是說她說的‘器’呢?還是‘一隻悠然的鶴呢’?但也沒說什麼呀。”
    “虧你還是飄零子,她不是還有一句‘起床做事,吃飯睡覺’。”
    “那又不是說劍道。”支可天不明白。
    北門晨風經美麗居這樣一點拔,猛地醒悟過來,他深深感佩美麗居的悟性和慎獨。上古師的這一句話,就是她的劍道。這劍道似乎是在講一種狀態,她不講劍士的目的,而講劍士的狀態。而一種狀態就是一種態度,應而就是一種準則。上古師的道是保持一種平凡而樸素的心態,這種思想實在是大氣之極。當一個人窮其一生追求著自己所追求的至境,而在似乎到達了的時候,又能處之泰然,這就是一種哲悟——大道至簡。能從孜孜以求回歸到平淡,將一切都看輕,是一種生命的真正回歸,這才是上古師的劍道。隻是後來,她又怎能吐出一個“器”字呢?這不矛盾嗎?絕對矛盾!“器”是對前一種思想的修正。隻是他不明白上古師的所謂“器”是有所指的,這本是她與哈婆婆的分歧,哈婆婆才是持“器”之人。身處亂世的上古師往往因自己所持的道行不通,因而有此悲涼。但她又心有不甘,這樣才有了一隻因心而生的鶴,她吐出了“一隻悠然的鶴呢”。思想依然在矛盾中頑強地遊移著。
    上古師至所以要對劍持平常心,是因為人欲盡其道,必將不可得。現實生活中,一些大家,在某些領域達到某一高度時,欲再尋其終極,隻能以自殺了事。上古師的劍道是:既然不能盡劍道,就跳出這是非圈子,持一顆平常心。風吹旗動,是心動;心不動,旗自然不動。
    “你就慢慢參吧,或許有一天會石破天驚呢!”美麗居冷笑道。“哎唷”,美麗居一激動,傷口就痛了起來。她抓住北門晨風的手,站起,走了幾步,整個左腿都發漲,痛得不行。她隻好又躺下。
    “對了,”她突然想起,問,“剛才,你說齊雲的名字取得怪,什麼意思?”
    北門晨風知道黃帝是以“雲”命其官的,但現在已不用了。齊雲是容憫取的,他猜度這“齊雲”會不會有此寓意。但他不想把這思想說出來,以免又惹事端。所以他說:“沒什麼,隻是一時好奇。”
    美麗居此時思想也不在這裏,也沒再問下去。
    “我為你的‘驚豔’挨了一劍,”她嘲諷般地看著北門晨風說,“真不明白,你對那燕薑夫人……,自然,這是決不可能的,你飄零子不會那樣!”美麗居有點狡黠地講。
    這話說得北門晨風十分氣憤,以至發起誓來,說:“如有此惡念,必死於劍下!”
    世上事,誰說得清?你說北門這事,一千個想法都不可能想到情上去,可經美麗居這樣一攪,卻怎麼一千個想法,都牽涉到那方麵去了。本來沒有的事,現在連北門自己都不敢那麼自信了。回到西廂房,他捫心自問:自己到底對燕薑夫人有沒有非分之想?如果沒有,哪為什麼……?
    “這是幹什麼呀!”他猛地醒悟過來,“難道我連自己都不信?簡直是亂了本性!”他恨起自己來。過了好一會,才想通了,可能在潛意識裏,燕薑夫人對自己確實有著不可替代的影響,但這並沒有什麼卑鄙。美是確確實實存在著的,對美的崇敬,是每一個人的本能。既是本能,人不能免,我又何能得免。燕薑夫人以她自己的死和崇高的母愛,在北門晨風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痕,並且被理想化了。
    還有季姬之死。
    “美麗居?”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種頗為複雜的感情,既厭惡又歡喜。不過,歡喜還是主要的,他喜歡她的美麗聰慧,喜歡她的可愛任性,歡喜她的幹練和凜然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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