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卷、二、舍門裏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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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舍門裏客棧
美麗居和她的侍婢雲想走進舍門裏客棧店堂,剛坐下,見東向坐著一個溫良泛愛,有絕異之姿的俠士,心中不免有點暗暗稱奇:我長這麼大了,見過多少王孫公子,哪一個如此豪俠?遂不免多看了幾眼。本待結識,又不得緣由,正是有了這一份歆羨,就多了一份矜持,遂南風窗下坐下。她的對麵坐著三四個閑客。
先要了兩碗漿飲,又叫了些菜蔬、肉食和脫粟之飯,靜候等待。
南風窗外,是一竹竽支開的遮陽,遮陽由竹片夾著茅草編就。從遮陽看去,是一片歪斜(奇支)倒的巨大古柳,那古柳正從斜陽中閃耀著一片燦亮的陽光。
遠處是草甸子和流向舍門裏的散亂澗流。
那溫良泛愛,有絕異之姿的俠士是誰?他就是飄零子北門晨風。北門晨風自從在鹹陽殺進淩鋒別館救季姬不濟之後,曾一度隱居在他終南山的季子廬。殺出淩鋒別館,說不出是懷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失落嗎?說不上,反而是感到了一身輕鬆,“了無牽掛了啊!”他想。這是一種解脫,當然也不完全是,比如愧疚之心未酬之意,總覺得自己對不起燕薑夫人,白白地傷害了她一條性命。
燕薑夫人在北門晨風心中,不是一個讓人一見驚豔的太子妃,倒象是一個平民女子。反正她的一顰一笑,每一投足舉袂,每一言語,都是一種恰到好處的自然流露,又帶有一種溫款的羞澀之態。她是那麼柔弱單薄,風韻嫻雅。北門晨風自然不曾關注過她,但也不是,“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女人?”初次見到燕薑夫人的人,都會產生出這樣的驚訝。北門晨風也不例外,麵對自己心中產生的困惑,遂感歎造化之博大,無人所能窮盡。他就是接受了這樣一個女人的囑托,且在那樣危急的時刻,那慘淡的一笑,象夢幻般的一笑,成了其終其一生,也無法擺脫的宿命。
仗劍出遊,是每一個青年劍士的願望,美麗居是這樣,北門晨風也是這樣。北門晨風一生的追求,無非是遍曆名山大川,演繹劍藝,來發揚光大師傅的飄零劍法,使央央中原之劍更臻至境。這一次他要去的地方,也是博陽邑的徂徠山,他想訪唔的也是徂徠山至簡劍庭的東方湛母上古師千空照。
美麗居坐下後,並未除去麵紗,此時,她正打量著北門晨風。見他正在一杯杯豪飲,亦象是在打量著自己,仿佛在說:此地怎會有如此絕妙的女娘?她低下頭去,吃了飯,要了水,嗽口洗手,然後帶著雲想進了客舍。客舍內是一走廊,她們進了客房,將行囊放下,便又走了出來,到那一片古柳下去坐歇。
這時,突然一陣馬蹄聲打破了這古柳夕陽旁的寧靜,隻見一群十幾人騎著馬奔馳而來。為首的一個剽悍陰鷙,體格勻實,但麵容卻平板泛黃。他們下了馬,將馬交與其中一個,便從美麗居坐著的古柳旁走過。那陰鷙剽悍漢子的目光就在美麗居和雲想身上轉。
一牧童,盤膝坐一水牛背上,持一柳枝,歪著嘴胡唱:
“舍門裏,客不停,風兼雨,下一程……”
“呔,幹什麼?猴崽子!”那看馬的漢子就突然喝罵起來。
雲想見狀,嚇得一把抓緊美麗居的手臂,她沒見過這樣凶悍的漢子。
也就在這時,舍門裏客棧那邊傳來了一聲響亮而又尖銳的碎裂聲,隻這一聲,美麗居、雲想便看見那群走進客棧院籬,來到客棧門前的漢子,紛紛拔起劍來,這一殺機畢現的凶險場麵,令人看了心驚。但這場麵被那為首的漢子止住了。
美麗居立即起身。
“姑娘莫去!”雲想忙一把抓住,卻被美麗居狠瞪了一眼。當她們走進店堂時,隻見那陰鷙漢子正在罵一個同伴,罵過之後,複回轉身,一眼盯著已站在案幾前的北門晨風,陪笑道:“小人隨從,沒見過大世麵……”。這時,美麗居才發現自己腳下,是一片碎裂的陶碗碎片。
北門晨風也不應答,旋複坐下,一味飲醉。
見事態已平,美麗居和雲想複又出來至柳林下坐歇。
雲想哪裏見過如此凶險的場麵?心中不免害怕,就來勸姑娘別住這裏,美麗居沒理睬她。雲想哪裏放得下?美麗居就來開導她:“不是還有哪一個嗎?”
雲想如何肯信,弄得美麗居興致全無,便十分不滿地罵起來,說她就沒瑞蘭一點樣……。罵畢,一臉不高興地回到客房去。進了房間才想起,又吩咐雲想去要些湯水來,洗了好睡。
用過水,雲想倒水才回轉走廊,就看見那俠士震得房響地一徑歪斜地醉過她去,又跌跌撞撞地跌進房裏。雲想見狀,忙過來看他,隻見那俠士衣劍未解地已橫倒在床上,隻這一會兒,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她趕緊回到自己房間,一進門,見自己的姑娘正持著燈盞地站在她床右邊,在察看著什麼。她立即將門閂上,頂了個幾。美麗居放下燈盞,問她幹什麼?也不回答,告訴姑娘說,那俠士無論如何也是靠不住的……,結果又被白罵了一頓。
麵對這凶險的場麵,雲想如何睡得著?輾轉反側,然後翻身坐起。待她慢慢地適應了這黑暗,才發現自己的姑娘懷劍而臥,這越發令她不安,才知道今夜確確實實是充滿了危險。她還是個孩子,無邊的恐懼擠壓著她,令她窒息。房間裏的一切似乎都隱藏著什麼,仿佛在它們的背後都蹲著一個無形的黑影,隨時都會站起來似的。
“老天爺呀,今晚可別出事啊!”她祈求著。
夜已交半,雲想仍坐在床沿邊,一個瞌睡,使她馬上站起。她張著驚惶的眼睛,張望著。她看見了什麼?她看見了在她的床右側那一塊房板(剛才姑娘站立的地方)沒有了,正黑洞洞地張開著。她差一點驚叫起來,卻象被禁住了一樣。隻見那黑洞洞的地方,顯出一個黑(黑越)(黑越)的人影,這人影正盯著她,盯得她毛骨悚然,她大叫了一聲:
“姑娘!”
這時美麗居早已一躍而起。在那人影撲向美麗居時,雲想出於本能的擋了上去,這妨礙了美麗居。美麗居一見是雲想,那隨手如行雲流水之劍被猛地極不暢達地製住,雲想卻倒了下去。
“雪兒!”美麗居憤怒已極,大叫了一聲。
“——去死吧!”她對山賊恨道。
“砰——當!”房門被猛地踹開,小幾飛向一邊。美麗居剛殺了那個衝進來擒她的山賊,回轉身又是一抹,將從房門處衝進來的山賊的脖頸劃斷,並未停住,又一連數劍。山賊哪見過這樣淩厲的攻勢?早已嚇破了膽,往後便退。這時美麗居才聽到對麵房間裏也是鏗鏘一片,待她殺出門來時,隻見暗淡裏,那俠士正撫著肩地站在那裏作壁上觀。
那陰鷙漢子——馬陵道上的山賊叫天子支可天,是個好色之徒,這舍門裏客棧也不是什麼好店——一見兩邊不得手,如在平日,或許就走了。可今天,色膽包天,怎能放得開去。一接手才知道今天是苦,美麗居那柄神出鬼沒的劍纏住他,如影隨形一般,再也抽身不出。隻得硬著頭皮且戰且退,退到走廊,見走廊裏站著那俠士,遂被逼進了一個死屋。
美麗居心多狠,見雲想又被殺,恨極之時,正待殺進死屋奪命,沒想到一鞘劍橫在她麵前。
北門晨風同樣經曆了這樣驚險的一幕,殺了一個山賊。當他按了劍,走出門來援手時,才知那邊已在掌控之中,便不出手。俟後,才感到了血腥,他沒想到這榴紅女子竟是這樣嗜殺?才刹那間,便是一地屍身。北門晨風並不反對殺人,但他有一個原則,隻殺該殺的和必殺之人。必殺的就不去說了。該殺的,就是此時此境也,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認為該殺的,這就不好界說。比如燕薑夫人,他當時認為她不該受辱,又係千鈞於一發,為了對她的承諾,不得不把她殺了。此時,他認為這女子殺夠了,就將劍向前一挺。
美麗居被北門晨風這一擋,自感不爽,她的劍又不是吃素的,挺劍向相。兩人鬥了十幾個回合,北門晨風見已了了,就一個劈剌,跳將出來,喝道:“暫住!”
按美麗居的個性,怎會聽從?隻是她對此人頗有好感,雖意氣未平,亦收了劍,擲出一句不當此時的話來:“你,什麼人?”這話問得有點平和,卻是她此刻心境的自然流露。
“什麼?”北門晨風沒聽清,繼而醒悟,亦認真地回答之。
“北門晨風?嗬,北門晨風哪!我還以為是什麼老前輩呢,原來竟是這麼個毛頭小子!”
這話雖不中聽,卻又中聽。北門晨風本就心態平和,對此女也頗有好感,亦改用了一種較平和的口吻來對話。才知此女就是剛步出劍壇的千姿花美麗居,遂來相勸:不能如此濫殺,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種話,美麗居本不愛聽,隻因對北門有好感,正躊躕間,客房內卻響起了雲想的聲音。原來雲想這小女子聰明,倒地後就以不響來自保。美麗居哪裏知道雲想還活著?一聽雲想的叫聲就愣住了,繼而喜極,一咬牙,見著雲想就惡罵起來:“死人哪,怎麼半天都不響?”
這時,退入死屋的支可天知道今日凶多吉少,豈肯束手?硬著頭皮走出,以求一逞。
“即是今日,也必奉陪到底!”他不失豪氣地這樣說。
美麗居沒想到這山賊還有這點豪氣,雲想又活著,北門晨風也極力勸阻,她雖心狠手辣,亦有俠義情結在,便住了手。
“罷,罷!”她說,“看在你飄零子的麵子上,且饒了這廝,但願不是饒了一個惡人。”
得了性命的支可天,感激二位俠士的不殺之恩,遂邀二人結識,得了應允。
三人掌燈重新相見,美麗居將麵紗撩去。“天哪,世上居然有這樣美麗的女人?”支可天驚得目瞪口呆。心想,“不知將來誰有此等造化?消受得了她。”不過,就是看看那小丫頭雲想,也令他發了癡。
燕薑夫人的美就象劍士的內力,是直奔人的靈魂去的。
美麗居的美,就象劍士在舞劍,那紛繁撩亂的光和影,讓見者驚歎、沉迷。
美麗居號若其人,千姿花嘛,既是讚歎,又富含貶意。但不管是褒是貶,見仁見智,對她的美都是無容置疑的。她長得明豔動人,(髦,下改真)發濃黑,雙頰凝脂。對她的描寫,沒有比她在擊壤源洞庭前出現的模樣更貼切。那時,她走出洞庭,仿佛是從巨大的宮殿金柱間走出來的宮中少女,被巨崖襯托得既顯嬌小,又被山穀裏的風吹動得象火焰。她邁著她那永遠平和的步伐,走下山階,被定格在那巨大的石壁下,顯得那麼沉穩自信,顧盼自如。象一抹才收回又舒卷的旗幟,似一種毅然決然的坦蕩堅定,更象那弱水三千中的清芬脫俗的紅蓮一支。風姿綽約,冠絕一時。
北門晨風和美麗居要去的地方,都是徂徠山,想去訪唔的也是上古師千空照。年青人氣盛,他們還想去一試那至簡劍庭的鎮庭神器——湛盧。至於美麗居,她還想見識上古師的弟子苦須子歸賓和姑射子洗心玉。尤其是後者,月輪秋稱她是一個“天生尤物”,這令美麗居尤不甘心。支可天則一見到美麗居,就迷戀於她,恨不得立即就能和她同床共枕,便不想再離開。也決定一同前往。
美麗居從不飲酒,一飲酒就上臉,頭暈得不行。美麗居的雙頰又自然紅潤,象飲了酒一樣。
有了美麗居這樣的女人,人生無處不生歡樂。即使是有再大的恩怨,也不再在遙遠而又飄忽不定的記憶中留下什麼印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