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卷、一、馬陵道上憶劍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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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卷
一、馬陵道上憶劍壇
早秋,一連幾日風雨,蕩滌著山東夏日的餘威。此日清晨,才很熱的天氣,一下子就變得有些涼意了。
山野沉鬱,樹木豐盈而清新。
蜿蜒的馬陵道從西向東延展。
前邊是薄薄的雲天,透明、高遠,泛出水一樣的翠色,籠罩著夢幻般起伏的群山,仿佛並非人間所實有。而西邊的天空也很明亮,這明亮又有一點暗淡,因而顯得更加明麗。
曉風徐徐。
一陣輕脆的馬蹄聲,從馬陵道西邊沉沉峰巒層樹間響起,打破了這裏的沉寂。隻見兩個絕色少女騎著白馬,從馬陵道的西邊奔來。為首的一個帶劍、著榴紅裝束、戴笠帽、被一襲海棠色的鬥篷、蒙一抹麵紗,笑聲象一切來到陌生地的人一樣,放肆,無所顧忌。她那海棠色的鬥篷在晨風和奔馬的速度中展開,顯得渺小,又象要包容一切一樣廓大。後麵一個女子,還未成形,隻著一身淡綠禪衣,也戴著笠帽,蒙著麵紗。
不知什麼觸動了這兩個少女的心?也許僅僅隻是這馬陵道的峻峭,也許是突顯的開闊,也許什麼也不是,僅僅隻是生命中的青春在渴望著覺醒。此刻,她們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驅馬奔馳,卻突然勒住了馬,開始信目打量。
這時,我們才可以看清,前麵的那個女子,她的衣著非常精致,笠帽鑲銀,她還著著一雙小巧的麂皮軟靴,一看便知是個富家少女。後麵那個則是她的侍婢女僮。此刻,她們勒住馬,打量著這峰回路轉展現在她們眼前的景色。
馬陵道兩邊崇山峻嶺,間有山嶴澗流,但由於戰事已遠,這裏沒什麼人煙,山勢越顯幽深。時有清猿攀援,時有鳥鳴啼囀,山中的葛藤披山而下,象巨大的瀑流,一掛一掛的,遮蔽著整座整座的山體。清風徐來,鬆濤旋嘯,使人感到震悚。前麵不遠處,顯出一座山隘故壘和開闊的原野,或許正是這使她們詫異。聯想到二百多年前的龐涓孫濱,多少國事家事,多少人間恩怨,一起在她們心中翻湧,真是道不盡的感慨係之。
這天是趕路的好天氣,太陽露了一下臉,又隱沒在大朵大朵白雲裏。陽光從雲朵的邊緣射出,照在一片山林前,耀起一片閃光。林中幽暗,爬滿藤蘿,幽暗處又透出一抹明亮的遠天。
這兩個小女子,為首的一個叫美麗居,人稱千姿花,蜀郡成都邑人氏。後麵那個是她的侍婢女僮雲想。雲想其實不叫雲想。美麗居有四個貼身侍婢,是母親生前留給她的,按四季花卉名之。分別叫瑞蘭、雲實、荻雪、素心,素心本是梅中精品。雲想就是荻雪,母親叫她荻雪,美麗居則嫌此名不吉,依了雲實的名,叫她雲想。但平素還是按瑞蘭們的叫法,叫她雪兒。
“美麗居”也不是蜀郡人名,她本人也不是蜀人。此女身世頗有些奇特,她父親原是西南蠻夷王中的一個,母親是父親搶來的一個楚國士人的女兒。後來,父親的蠻夷國被楚莊(距,巨改喬)的滇國所滅。這樣,這蠻夷王才帶著她的母親逃到巴郡,是時,巴郡是秦楚交戰之地,兵荒馬亂的住不住,又遷徙到成都。到成都後,家境中落,父親不得已做鹽鐵生意,至富。父親病故後,懷著她的寡母鹽鐵上的生意也不做了,隻在成都西郊置了一處莊園,取名“四月春舍”。
此女異常,什麼都不喜好,隻一味好劍。母親為此頭痛不已,卻也奈何不得她,為此,給她請了不少劍師。此女國色天姿,聰慧異常,且悟性極好,性格又剛烈倔強,劍藝很快就上去了。以至到了一般劍士無法教授的地步。
當時劍壇上流傳著一個口號:
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妖,四妖生八穆,八八六十四條不歸路,點點夕陽桃花塢。
這是什麼意思?其實,這幾句口號的意思很簡單,無非是把天下劍士分列成六個級別:太極、二分儀、妖、神穆、路和點級。
太級、二分儀這兩個級別是沒有的,妖級、神穆級就是當今劍壇之翹楚。
仗劍去國,冶遊天下,是每一個年青劍士的願望,無非是見識天下,尋訪名門別派。一是對自己是個曆練,二也是為了劍術之精進。美麗居走馬馬陵道,也是這個意思。她這次要去的地方,是齊國博陽邑的徂徠山,那裏有個劍壇大師,叫東方湛母上古師千空照。我們知道,美麗居家居成都,那裏也有兩個劍壇上的著名人物,一是邛崍劍庭的西天嫫母哈婆婆屍後,一是淩鋒劍庭的劍主龍應奎。按說這兩個人物,才應是美麗居訪唔的對象。但哈婆婆這人名聲不佳,母親如何肯讓她去?好在成都也不是她一個,還有個淩鋒劍庭。龍應奎是個謙謙君子,在劍壇上名聲甚佳,本待成行,母親又一病不起,這樣就耽誤了行程。母親病故後,按禮,美麗居為母守孝三年。三年去孝,那時,龍應奎已去了鹹陽,終不可得。
這樣才有了美麗居的馬陵道之行。
東方湛母上古師千空照,楚人。年少時曾是楚三閭大夫屈原的崇拜者,頃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7年),秦將白起攻陷郢都,屈原投了汨羅江。之後,千空照遭靳尚、公子蘭迫害,逃出楚國,來到臨淄。得遇一代劍王桃氏婦和李耳四傳弟子藥瑕公,遂拜此二人為師。藥瑕公授她以黃老之學,桃氏婦教她以劍,二十多年後,終成一代宗師。如今,她也已七十多歲了。此婦是老子信徒,清淨無為,又崇尚墨翟、許行的兼愛、節簡、身體力行,因此,她的賢名遠播。
哈婆婆屍後走的路則和她恰恰相反,她是孤刃峰上人穹雷氏的弟子。穹雷氏也是個奇人,相傳她隻以鵝卵石為芋,鍾乳石為飯,每天隻吃這些東西。我們且不去說,這些傳說帶有多少理想的色彩,又有多少現實的成份。但凡蒙上了一層理想色彩的東西,往往意味著荒誕怪異之不徑。事實也確實如此,孤刃峰上人以各種凡人所不能理解的習劍之道來砥礪她,使得她整天昏頭昏腦、七挫八傷的,什麼都不順當,什麼都不連慣,反正這處處有違劍道的習劍之道,竟也使她走上了劍藝的巔峰。但人有一得,必有一失,她練就了劍藝,卻把人性給練沒了。以至弑師滅祖,將穹雷劍庭也易名為邛崍劍庭。且對尋訪之人,從未有過寬容,總是叫她的大弟子天中劍曲雲芳來上那麼一記柳葉飛劍,不知傷了多少人的顏麵。因此劍壇上對她的垢病甚多。
響午時分,美麗居和雲想來到一個叫古城溝的地方。說是古城溝,卻什麼也沒有,隻有七八間各不相統的草舍。她們找了個草舍求食。草舍中隻有一對貧寒的老夫妻,勉強為她們湊齊了一點粗陋飯食,美麗居雖不滿意,卻也無可奈何。吃飯間,老頭坐在一隅,有一言沒一語地答理著,問她們到哪裏去?當知道她們要去博陽邑的徂徠山時,便不知是去那裏?“東阿嗎?”他以自己能知道東阿而麵有得色。當聽到雲想說:“比東阿還要遠。”便很有些不信,說:“哪麼遠呀?隻你們二人?去不得的,去不得的。”他殷勉地來相勸。
“如何去不得?”雲想見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就來請問。
“這裏是馬陵道呀,馬陵道你們都不知道?”
“怎麼不曉得,馬陵道又怎樣?”
“那邊常有強人出沒,象你們這樣的,隻有等一些大的行商,與之結伴,方才可以過得。”
“老人家,那就謝謝你了。”美麗居止住了雲想的繼續發問,輕蔑地一笑。
飯後,美麗居才來打聽前方何處可以歇宿?說是七八十裏處,有個舍門裏。美麗居便命雲想給老者十個圜錢。老者說:“多了。”美麗居哂笑道:“你就拿著吧。”老頭收了錢,由此心生感激,又來相勸:“姑娘,莫說老漢欺心,真是去不得的,這一路上有個山賊叫叫天子支可天,倘若二位碰上,真不是當玩的。”
“哪不正好嗎?”美麗居朝雲想一笑,繼而對這老者說“老人家,你沒聽說過‘劍怕女娘,拳怕少壯’?”她故意將“劍怕老狼”,改成了“劍怕女娘”。
這老頭也不知什麼劍怕女娘,還是劍怕老狼,見勸不住,不免搖了搖頭。但他也不是固執之輩,便不再來管這閑事。
美麗居本來並不急於趕路,隻因今日天氣好,二也正是因這老人言,她偏不信!她這人不大容易去相信別人的話。
“姑娘,這裏的東西真便宜哪!”上路之後雲想快活地叫道。她沒想到,在這荒山野嶺,東西竟會這樣便宜,尚不及關中一半,似乎撿了個大便宜似的。
一路上,沒遇到什麼強人。
“我們今天運氣好。”雲想畢竟年少,豆蔻年華,再說原來是在大秦疆域中行走,並不用擔心。如今聽說有山賊,雖知自己的姑娘本事了得,心中還是不免有點忐忑不安。
“什麼運氣好?根本就沒什麼強人!都是那老頭故意編造出來的,看我們大方,想留我們住下來賺一點錢。再說,就算有什麼強人,你也無須去怕他。”
“啊唷,是這樣嗎?”雲想驚訝起來,說,“想想,或許還真是這樣呢。”
“死丫頭,還真是‘這樣’呢?本來就是這樣,你都跟了我一路了,怎麼就不上點心!”
在成都,美麗居也曾外出遊曆過。一次在峨眉山,得遇大峨山擊壤源洞庭的洞主——擊壤源主月輪秋,還有從南陽來此遊曆的玉清樓主陳莊。那是一個初夏的黃昏,擊壤源主命僮子在洞穴前的石坪上,擺上一席酒,鋪上蒲席,三人麵對麵的席地而坐。是時,夕陽照在石坪上,陳舊而綿長,一樹青梅點點,空氣中彌漫著梅子的清香。他們給她講述了許多當今劍壇上的趣聞逸事。比如對這幾句口號。月輪秋講:太極又叫“原劍初創”,他曾聽南海尊者公臬說過,這種境界其實是不存在的,最多隻是一個過程,是一個超然劍士發揮到極致時,偶爾才會出現的一個過程。此境一出,人就象著了魔,須發噴張,恐怖之極,瞬間便逝。但劍到了這個層次,自然無人能及,而持劍之人,也不再是人,隻能是神。
陳莊則給她數點妖級劍士,她對美麗居說(這是一個怎樣的婦人,溫藉平和):妖級、路級、點級,又分上乘、中平、下乘,但妖級是沒有下乘的,下乘便是神穆。妖級劍士有:無級越女桃氏婦、孤刃峰上人穹雷氏、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擊壤源主說他是介於妖和二分儀之間的一個大家,但陳莊仍把他歸之為妖級劍士)、東方湛母上古師千空照、西天嫫母哈婆婆屍後、南海尊者公臬,北漠蒼狼狼居胥、鬱陶子高公園。不過,桃氏婦、穹雷氏、公臬、高公園都不在了。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又二十餘年不現天下,沒人知道他是死是活。“此公死了最好!”當時美麗居就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令月輪秋和陳莊大為驚訝,覺得此女對誰似乎都沒有敬畏,實則,這正是美麗居的個性。千空照是桃氏婦的弟子,屍後是穹雷氏的弟子,狼居胥則是胡天第一劍。
接著陳莊給她數點神穆級,神穆極也是妖級,有:傲然客蓋聶、清虛無塵魯勾踐、女飛俠冷萍飄、千空照的小師妹倉庚、匈奴人淳維士阿裏侃(他是狼居胥的弟子)、劍壇敗類老百賊胡息(他是公臬的師弟)、還有鬱陶子的弟子空穀嘯蘭劍芒顯。
在這言談中,美麗居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當今劍壇上還能找得著的宗師,也就隻有上古師千空照和哈婆婆屍後了。千空照住在齊國博陽邑的徂徠山。當然,美麗居這馬陵道之行,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在擊壤源主向她數點路級劍士時,上古師的兩個弟子,一個叫苦須子歸賓,一個叫姑射子洗心玉,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後者,月輪秋說她是一個“天生尤物”,風姿絕異。無論是在劍藝上還是在容貌上,都可以和她美麗居有得一比。
這幾句話,美麗居可不愛聽。當時——現在想起——她就站了起來,叫瑞蘭持劍來,在那空曠的擊壤源洞庭前的場地上似表心跡似的,舞了一回。劍光如雪,透出一種淩厲凶狠的殺氣,令擊壤源主和玉清樓主都憑添了一份憂慮。
是時,夜色已深,但月色很好。隻見一輪月暈圍著浩月,碧空萬頃,暗寂生輝,仿佛一整個世界陸沉了下去似的。群峰如巨人,在這陸沉中屹立,似一個個劍壇巨子,矗立在她麵前。月色下的他們有些模糊,但卻更真實的存在著,遙遠而不虛幻。
一聲又一聲烏鵲的叫聲響亮,從湛蘭的夜空中傳來,似帶有一種蒼然的悲涼……
看看日已西斜,大概走了七八十裏地,按說該到舍門裏了,卻依然不見。突然,美麗居隱約感到在遠處的黑鬆林裏,晃過了一個飄忽的人影。她猛地從沉思中驚醒,大喝了一聲:“什麼鳥人?”隨著這一聲喊,劍已出鞘,她立即驅馬進入林中,哪裏還見得著一個人影?這時雲想也已跟進,見此地一片狂野,便不免有些心驚,對美麗居說:“姑娘,還是小心點,我們走吧。”
美麗居對此不屑一顧,冷冷一笑說:“那好吧,我們走。”接著她又說,“我說呢,這就是那老頭說的強人!”
“說不定,這隻是打前站的呢?”雲想可沒有她姑娘膽大。
“你不開口,我不會說你是啞巴!”美麗居為這突然出現的人影甚感惱怒,因為這使得她先前的斷言顯得偏狹。尤其是,她不喜歡雲想這鬼丫頭居然會說這是強人,這是強人?那不等於是說那老頭說對了;那老頭說對了,就不成了她說錯了!“我倒不是說,誰說得對,誰說錯了,其實這一點也不重要。”她想,“她跟我這麼久了,怎麼就不長一點心眼,怎麼就這麼容易輕信別人!”
日傍西山之際,遠遠的才顯出一片村落來,該是舍門裏了吧?離村尚有一箭之遙,一片古柳掩映著一麵酒旗飄出,此地竟有客棧?主婢二人雖詫異,但還是下了馬,進入到這客棧的院中來。抬頭看這客棧,倒還有模有樣,正是“欲得檻泉飲,漫道古風存。”隻見那門限上方橫著一匾,上書“舍門裏客棧”。主婢二人將馬交與一個醜陋的酒保,美麗居將鬥篷一撩,帶著雲想走進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