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鳥與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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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有些時候,一個身份就連著一串記憶,“鄰居”這兩個字就像開啟一段回憶的鑰匙。陳江南依稀記得自己小時候家境很差,所以住在近似於貧民窟的南巷。他每天都在南巷長長的弄堂口等著爸爸下班把自己帶回家,因為他總覺得鄰居一家人很怪,怪得他都不敢從他家窗簷下走過。
究竟是哪裏怪呢?是因為他家的燈光總是比別人家暗一點嗎?是他總覺得有人在看著自己嗎?是因為總能聽到男人的大喊大叫和孩子的嗚咽聲嗎?亦或是有一天晚上他自己回家,卻正好被衝出家門滿臉是血的小女孩撞到?陳江南還記得那天他從泥土地上爬起來,剛剛看清女孩受傷流血的額頭和流著眼淚的眼睛,她就被一個渾身酒氣的中年男人揪住了頭發拖回屋裏,那個男人還高聲咒罵著他那時無法理解的詞彙。他那時很想幫她把臉擦幹淨,可他的手剛抬起來,甚至還沒來得及碰到她,她就像一滴雨水一般,落在地上就消失不見了。
那天撞到他的女孩子就像一枚射出槍膛的子彈,咻的一下擊穿了他的心髒。正如那天晚自習的寒夜裏,一個坐在冷冬深處的女孩子用刀片悄無聲息的割開了他的目光。
“原來……是你啊。”
陳江南喃喃著:“我和你做了三年同學,我怎麼從來沒認出過你呢?”
其實這不是有沒有認出的問題,而是他壓根就沒有關注過她,哪怕隻有一分鍾。不光是因為她總是把自己隔絕在人群之外,也因為他也從未想過每一個異常沉默的孩子是否有著讓人無法說出口的傷痛與折磨——長達十幾年的家暴,沒有朋友,沒有傾訴的途徑,沒有發泄的渠道,甚至把心裏之痛轉化成為肉體之痛的資格都被別人剝奪了。陳江南突然為自己起初的狂妄和不分青紅皂白的“善良”感到羞愧,橫亙了九年的愧疚如岩漿一般在心口翻湧,就和那天女孩混合著血水的眼淚一樣滾燙。
孟嵐沒有看出他內心的百轉千回,輕輕的歎了口氣:“我們都還小,你不記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你不知道的是,其實你沒搬走之前,你是我童年時期唯一的快樂。”
陳江南愣住了,孟嵐看著他的眼睛,從裏麵看到了琥珀色的自己:“我會藏在窗簾後麵,看著你的媽媽牽著你的手走過我的窗邊。我沒見過媽媽,但從你媽媽的身上,找到了媽媽應該有的樣子。”她仿佛是陷入了悲傷又慶幸的回憶裏:“總有小朋友來找你玩,我能看到你們在弄堂口蹲在一起玩玻璃珠的樣子。那個時候我好羨慕你,有的時候我甚至想從窗簾後麵出來加入你們,但我一次都沒有這麼做過。”
因為我的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因為我恨膽小,因為我怕在我剛剛感到快樂的時候爸爸就把我拖回家,這會嚇到你們的。可後麵這些話她都沒說,她隻是靜靜的看著他的眼睛,就像小時候無比眷戀著遠方天空的藍。
陳江南被這樣潮濕的目光盯得眼圈發紅,他把拳頭捏緊,像在給孟嵐加油,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其實他是在鼓勵自己:“孟嵐,我陪你一起學習,我們一起考上大學,一起離開這裏。”
「5」
雖然少年人的誓言總是無法實現,但在說出口的那一刻,他確信他可以做到。陳江南要把時間停在誓言出口的一瞬間,因為他被那雙帶著期許、哀求、絕望、又似乎在向他求救的小女孩的眼睛困住了九年,他要把她救出來。
事實上他真的在這樣做。在數學課上,陳江南再次握住了孟嵐開始發抖的手,然後手指摸到了她掌心的血跡。他用指尖輕輕蹭了蹭,小聲說道:“這節課很關鍵,好好聽。如果到了下課還是很難受,課間的時候我陪你去天台散散步,好嗎?”
他感覺她的手在一點一點恢複溫度,他就這樣在桌子下握著她的手一直到下課鈴聲響起。兩個人輕車熟路從備用樓梯間走上了天台,靠在牆壁上閉著眼睛吹涼風。雖然很冷,但都感覺身邊的人像熱源一樣散發著夏天才有的炙熱。
她之前每次割傷手心的時候都不覺得疼,而這次卻開始覺得疼了起來,她決定以後都不這樣做了。懷著這樣的希冀和期待,她問她:“誒,你覺得你長到這麼大,發生過的最幸運的事是什麼呢?”
長到這麼大最幸運的事?
陳江南睜開眼睛,先是看到了北方冬季幹幹淨淨的藍色天空,一轉頭就看到身邊那個小鴿子一般秀氣易碎的女孩子,答案呼之欲出。然後他笑了,不假思索的說道:“那當然是我那次月考考了全班第23名然後被調到你身邊去坐啊。不然,我怎麼能和我喜歡的女孩子好好的認識呢?”
孟嵐倏忽睜開眼睛,她的眼圈紅了又紅,嘴角彎了又垂,像因為被愛而欣喜,又像是因為沒被好好愛過而被悲哀。陳江南正要伸出手去擦掉她眼角的小淚珠,就聽到她說話了:“下次考試,我們一起坐到前麵去,好嗎?”
*
看吧,總會有人用少年的滿腔愛意和赤誠向你走來,然後告訴你,你就是他一生中最幸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