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懸崖憶斷山居時 第(五)章 憶往生 無妄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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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宮內到宮外的道路顯得異常沉重。
是夜,琴聲大作,燁炫身體猛然抽搐,繁華多變的曲調有如無形的細線,糾纏著宮內外的兩人,兩個各懷心思的人。
宮外,濃黑的血自口端滲出,滴在純白的雪上,異常妖嬈。
宮內,流轉在琴弦之間的手逐漸無力,有一股勢力,隨著琴聲在體內張狂亂舞。
約莫半晌之後終於沒了聲響,皇城又是一片寂靜,隻剩下靈魂在陰暗裏喘息,粗重又厚實。
於我而言,每一劫就形同往生,經曆伊始帶著孩提空白的記憶在形形色色的人流裏滄桑巨變,刻上劫難的痕跡,或在身上,或在心下,以至於輪回過後,記憶之窗重啟,那些曾經的悲痛欲絕再此上演在新生裏,糾纏不盡。
禦軒二十六年,北瑟都城。
我站在人流來往頻繁的街頭,對於接下來會發生的變故一無所知。
注定的相遇,縱使各自散落在人生低穀也無法逃避。陌生的街角,無意的邂逅,與燁炫的交集就從此開始。如同兩顆互相影響的天星,總在不經意間擦身而過,又再次碰撞。
那日,他還不是北瑟國主,若非與他接觸過,你實在無法想象那個在光天化日之下與女子調情的人會是北瑟二皇子。
一如演一場設定好的戲,對他忍無可忍的重聲謾罵招致一場無妄之災。
幹枯的草根硌得肌膚生疼,腐臭的監獄散發著臨死的駭人氣息,陰暗的角落,分不清白天黑夜。我雙手環繞膝蓋,哭得昏天黑地,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也能這般脆弱。或許是一直以來偽裝的堅強,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終於能夠放下,不能否認的是心裏竟然會有一絲不可名狀的放鬆。
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他終於開口,原來你也會害怕。邪氣的身影,投在地上竟如鬼魅,讓人不覺心驚。倔強的我,咬住嘴唇,生生壓抑住傷感,展顏一笑,眼裏滿是不屑。
他沒有惱怒,或者說他從來不知道怒為何物,對他來說大概隻知道將所有人踩在腳下的快意罷,他就是這樣一個征服欲極其強烈的人。
我很清楚自己這樣倔強的反應會招來什麼,很清楚,但不可避免。因為“我”就是這樣一個性格的人,一個人若是突然改變了個性,那麼她就不是純粹的自己了,旁人對她也會多出許多的忖度。於是我盡量扮演好我應該扮演的角色,一個不屬於我的角色。嗬嗬,誰讓我不是遺韻公主呢!頂著遺韻的容貌、個性身份,誰知道我竟然不是她。我想我是一個很盡職的演員,既然已經接受了這個任務,我就一定會好好演下去,一切皆因信義與恩情。不過當時的我想的氣勢並沒有這麼多,我也是真的被燁炫刺激到。
接下來是意料之中的變本加厲的折磨,牢頭每在我身上烙下一鞭,他就輕數一聲“一”,像是哄騙嬰兒般溫柔狠絕。隻是無止盡的一,永遠聽不到結束的訊號。直到,向來鐵石心腸的獄卒也開始手軟,顫抖著向他進言,還是個姑娘,這麼下去就是硬漢子也吃不消,夠了罷。這次我和他的口徑倒是出奇地一致:繼續。我倔強地怒視著他,而他無關痛癢地敲動扳指,阻止身後侍從的勸解:再說,你也去陪她。我不能忽視當時的皮肉之苦,這種痛是那樣突然,與時劇增,在前一次鞭笞的疼痛感還沒能被身體接受之前,下一鞭已經招呼上,我很想固執地說一聲,我一點也不痛。可當時他問的時候,我還是不能違背身體最真實的反應——真的很痛,我吃痛的呻吟聲此起彼落。那種時候,時間是一種折磨,隻渴望能早點過去,那時我還在想若是我的身體再虛弱一些,再弱不禁風一些,是不是就不用這樣堅持了。可惜我四肢強健,痛苦的時間好長啊,一眼望去,白茫茫、鮮血淋淋,到處蔓延……
終於支撐不住,完全失去神智,連鹽水潑在身上也激不起半點呻吟。
所以有關他與侍從的對話,我自然是無緣聽到。
“爺,放過她罷。”
“大皇子派來的人走了嗎?”
“恩,哦,外邊的走了,不過府裏還有幾個,看樣子不好打發。”
“那把她帶到府裏去。”
“爺,可……”
“皇父最近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是我們該出手的時候了。記住,做自己該做的事,你下去罷。”
我麵無表情地扭頭看窗外,任他替我上藥。對於他,更覺不屑。先是武力然後再蜜糖,原來他的手段也不過如此。那麼接下來是要用溫柔攻勢了嗎?我是一個記仇的人,誰人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會加倍地要回來,也是這種仇恨感支撐著我,讓我為自己找到繼續下去的理由。不然我不知道,會不會在我忍無可忍的時候,暴露出本性,我原本的功夫,我所擁有的力量,還有我許久沒有動用的人手。不過最終我都忍了下來,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在鞭笞後的不久,殘餘一口氣的我被帶到燁炫的官邸,那是一座華麗的牢籠。我被困在那裏,或許在裏麵的人看來這還是一種榮幸。
“姑娘可真有福氣,聽說爺為了你,與大王爭吵數回,竟還擅自請來了禦醫呢!”掠過侍女羨慕或說嫉妒的眼神,我真想痛痛快快大笑一場。當時覺得她們的想法是這樣的可笑:這樣的福氣我是斷然不想要的,若非我已經落在他手中,我怎麼能這樣任他擺布。
“太過分了!”在二皇妃又一次揚長而去後,侍女憤憤地說。這就是他想出新招,我不得不佩服,確實高明,女人的嫉妒往往是最鋒利的武器,涵養再好,定力再強的女子一旦遇到所謂的愛情,也無可避免失去理智。看來在脂粉堆裏混得久了,他也琢磨出了一些對付女人的心得。他張揚地對我好,一次一次刺激著他的結發妻子,直到她忍不住來“提醒”我注意自己的身份。我有些可憐燁炫的女人,做一個風流鬼的妻子,要承受的注定很多,而做一個愛上風流鬼的女人,要承受的更多,很可憐的是,燁炫的皇妃兼顧兩者,你說她能不辛苦嗎?
剛才還在替我不平的侍女,一下子噤聲,眉眼帶笑,柔情無限地盯著斜倚在門口的燁炫,他含笑地撫過侍女的臉說:“這才乖,以後要再多嘴,我就讓你開不了口。”說著,把頭湊過去一嗅,“女兒香。”
侍女又羞又怕,欲拒還迎,果然我見猶憐。風流鬼總是改不了偷腥的惡習的。
在眾人驚呼中,他將我打橫抱起,踏過清冷的池水,穩穩落在對岸的亭子裏,嘲笑地看著還沒走遠的皇妃,氣得她雙拳緊握,胸脯劇烈起伏。
耳邊感覺癢癢的,心中一凜,他用隻夠我聽見的聲音說:“一個皇妃是不是不夠熱鬧,我替你多找些玩伴罷。”
“咳、咳”亭子裏的人實在看不下去。我定睛看去,長者身著便服,但身上一股威嚴的氣勢,無處不在,給人沉穩肅穆之感。他下首的男子與他神似,但少了些氣勢,多了點陰宥。聽侍女講過一些關於北瑟的事情,對於這個地方有些了解,再看看他們的模樣,大概也能猜出他們的身份,他們是北瑟國主和大皇子吧。隻是沒想到燁炫竟然如此大膽,敢將我帶到這裏來。
燁炫裝作一臉驚慌,將我放下:“父親,您是什麼時候來的,兒子才剛進門,這……”
“二弟,不是我說你,瞧你這滿身的脂粉氣,像什麼樣。”下首的男子開口責備,卻麵露喜色。
我隻能替他惋惜,要做帝王者,怎麼能如此輕易就泄露自己的情緒,看來這場皇位之爭的勝負已經很明顯。
燁炫點頭,連連稱是。我口中的父親,北瑟國主,對於他荒唐的行徑,不屑一顧,同時也可以放心地將皇位傳給大兒子。
安排好的鬧劇就這樣過去,其結果如他所料,國主下旨,賞賜數名身份尊貴的側妃,還有許多侍妾。
難怪人說,最無情是天家人。女子不過是高興時的賞賜,鬥爭時的棋子,也是可以隨意丟棄的貨物。這對我來說是很不能接受的,因為我也是一個女子,唇亡齒寒啊。
接下來的日子他確實更忙碌了,不僅要與那些女子周旋,不時還要“照顧”我,但更多的是策劃奪位之爭,後來我也漸漸看出來他的野心,那個掩藏在風流背後的野心。
身上的傷早已結痂脫落,看著新生的肌膚驕傲地宣告著它的與眾不同,小醜般提醒著曾經的痛苦。我無神地重複撫摸的動作,聽著麵前滿屋的女人爭寵般炫耀,我卻隻想笑,果然女人失去理智時連簡單的判斷能力也沒有。
幾日前,也就是她們剛來那會兒,就來我這立威。
我倒是慶幸她們都是貴小姐,自小便受眾人保護,自然不懂如何鬥爭,終日所想不過是怎樣羞辱我這個恬不知恥的丫頭。當一柄精致的短刀在我手中旋轉,原先喧鬧就少了好幾分,但還是有不怕事的強裝鎮定:“你有本事碰我一下,你這輩子就別想再如意。”
“哦,說說看怎麼個不如意法?”壓下心頭的不耐煩,我含笑盯著她,兮文,大學士獨女。
她顯然沒料到我竟會如此作答,腹中思量多時的底稿大概失去作用,她一時沒說出話。我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我要一次性解決這些煩人的糾纏,她們的爭鬥其實不應該扯上我。
刀甫一出鞘,寒氣四溢,當時我想燁炫怎麼會舍得讓它落到我手裏,得出的一個結論是他要我將事情鬧得越大越好。他不介意我將這趟渾水攪得更加渾濁,這樣就能引開一部分加注在他身邊的視線,同時也能為他篡奪皇位爭取一些時間。
吸氣聲更重了些,餘光處,幾個女子悄悄退出房門。
我將刀背輕輕擦過兮文,有意無意地用眼神瞟過她,然後再尋找下一個女子,心中則是計算著那些女人找燁炫來需要多少時間。“你……要敢……我絕對不會饒了你……”她驚慌地盯著刀身,指著我的臉。
見門外人影閃動,我迅速揚手猛然一刀揮落……
哐當,刀落地,時間剛剛好。燁炫進來就看到仍在驚嚇中的兮文以及倒在地上的我。
當燁炫扶我過去時,我揚起正在淌血的手臂,貼在她耳邊說:“你說,我敢嗎?”我不介意樹敵,既然服軟已經不能讓我的處境變得好一些,那麼我也應該做一些事情來自救,這一點,也許還是燁炫迫使我學會的。
禦醫替我包紮好傷口離開,屋內隻剩我們兩人。我們已經很多次獨處,隻是每一次獨處,都帶有做給人看的意思,這次則不同。
他目光鎖定我,說:“你還真下的去手,傷口這麼深,禦醫說差一點,整隻手都要廢了。”下不了手?他可真是可笑之極,難倒他忘記牢獄之中他是怎樣下的去手嗎?他現在這樣說不覺得矛盾嗎?
“有現成的師傅在,有什麼是我做不了的。”
沉默了許久,他才開口:“我果然沒看錯,你是個有意思的女人,哈哈……”
如果我能預知未來,我還會這麼說嗎?我也說不清了,我是在扮演東琴遺韻公主的角色嗎,還是說,我已經下意識地流露出本性了?
“姑娘,有人和你說過嗎,你和爺越來越像。”侍女怯怯地說。
“是嗎?”苦笑,希望我的改變是正確的。
禦軒二十七年,北瑟國主歸天,大皇子進宮路上遇刺,二皇子順位登基,詔告天下大皇子忽染惡疾,
英年早逝。
不會有人清楚在大皇子進宮的那條官道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因為知道的都已經被我送到黃泉了。這是我和他的交易:我替他解決大皇子,他放我自由。
將劍刺入大皇子的體內,他痛苦的模樣便定格在劍身上。隨著劍的離體,一條細長的血注在空中劃出濃重的色彩,一瞬間,光線仿佛也化成鮮血,一同落下,隻剩灰蒙蒙的烏雲布滿北瑟皇城。
“姑娘,先喝杯茶,壓壓驚。”侍女將茶遞來,腦中還是那一幕,胸口發麻。沒仔細想,就飲下。可這竟成了我一生的悔。
“爺說,你既然已經完成刺殺任務,他也會履行承諾放你走。這是令牌,今夜三刻,東門。”說完,她退下,沉浸在第一次殺人的恐懼中,我沒有看見她離去時那抹詭異的笑。對於離開的迫切,也讓我失去平時的冷靜,其實隻要我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這件事破綻百出,燁炫手下的人如此之多,他為什麼一定要我去刺殺大皇子?
當我從東門出去就察覺到不對,有人跟蹤我,他反悔了嗎?向東一直往前走竟然是一座漫無邊際的懸崖,他的安排果然無懈可擊,這樣就算我能逃脫也沒命活。
三刻,混合著往生者不甘的悲鳴和身後愈來愈近的刀光劍影,看著腳邊鬆動的巨石墜落懸崖就沒有聲響,心中也如同墜落在一個無底洞。那邊飛奔而來的馬上那個嬉笑慣了的臉越來越近,我向下張望了一眼,下麵確實是一眼都望不到底,隻是懸崖邊上隱約有一些橫向生長的樹。如果能夠借著這些樹減緩先下的衝勁,應該是能夠逃脫的。我縱身一跳,耳邊隻剩下呼嘯的風……同時我再一次錯過了聽見一些內幕。
“該死,我竟然沒發現,最大的監視者就在她身邊,父皇,你果然夠狠。”
“國主幾年前就看出你有異心。二皇子,她即使有幸落下懸崖不死,也別想活過我的噬天蠱。”那是一直照顧遺韻的侍女。
“爺,你幹什麼?”這是歸墟的聲音。
“那我也來試試這噬天蠱的滋味。”他回望了一眼空蕩蕩的懸崖,喝完杯中剩餘的茶,和著她的唇印。臉上流露出一抹難以言喻的笑容,這笑顯得純粹幹淨易碎。
最終什麼也沒留下,說過的話早在風中流散,消匿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