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商場，我幾乎是像大掃蕩一樣，眼到手到，裝了滿滿一大車類似紙巾、洗發水、牙膏的生活用品和廚房餐具。花了兩個小時。終於買齊了餘姐購物清單上的東西。
    推著堆成小山的購物車去結賬的時候，收銀員小姐一邊計價一邊往推車裏瞄，臉上保持職業化的微笑，眼神卻遛過來問我：還有多少啊？！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快手快腳的幫著把推車裏的東西搬到收銀台上，希望這樣能提高效率。旁邊過來幫忙打包的服務員看出我不自在，笑著說：“先生一次買這麼多東西，很少出來上街吧？”
    搬完推車裏的東西，我輕呼一口氣，笑答：“我比較懶，一個月出門添購一次。”
    “哎，一個月這麼辛苦一次，單身貴族的生活也不是那麼瀟灑啊!”十八、九歲的小丫頭繼續玩笑。
    看她的樣子，應該是從農村裏來這個大城市討生活的，沒有都市女子所謂的高貴矜持。商場裏，還有城市看不見的邊角裏，有很多這樣生來命就比其他人矮一截的女孩子，不肯放棄希望的努力生活著。
    我笑一笑，不知道怎麼接話。是不是單身這麼容易看出來的麼？
    小丫頭眨眨眼：“哎呀，真的是單身啊，我們又多了一個機會喲！”說著，用手肘推推身邊的收銀員，笑得很燦然。
    收銀員報了賬，橫了她一眼，帶著一點縱容：“小花癡！”
    我付了錢，接過大包小包的東西，在她們微笑著說“歡迎下次光臨”的聲音中道了謝走出商場。
    把四、五包沉的不像話的東西扔進後車座，手機響了。
    按下通話鍵，明綸的聲音清晰的從另一頭傳來：“父親。”
    “明綸？”
    “是我，父親，東西都買好了嗎？”電話裏明綸的心情很好，吐出的每一個字像一顆顆珠玉落盤，清明幹脆。
    我因此愉悅，語氣是上揚的：“嗯，買好了。明綸呢，有沒有找到自己喜歡的書？”
    “有啊，有幾本書講了一些很奇怪的東西。我還要再看看，多找一點兒，等我都買回去，和父親一起看好不好？”
    明綸的興致勃勃讓我微笑：“好。兩個小時後我來接你。葛警官……明綸很喜歡葛警官吧？”
    可能是我們共同生活久了的緣故，明綸的脾性大都像我。我們沒有什麼朋友，也很少願意主動去親近什麼人。如果不喜歡，明綸與合不來的人是呆不住兩個小時的。
    明綸默了五、六秒，大約是歪著頭想了想，才說：“唔……不討厭！”
    我笑，明綸的答案在我意料的範圍。
    要取得明綸的好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葛之遷有沒有刻意接近。“不討厭”在明綸的標準裏已經是不錯的評價了，葛之或許遷會受到明綸的“優待”。
    “明綸不是說葛警官是最漂亮的人麼，怎麼會不喜歡呢？”我問的不懷好意，已經能夠猜到明綸會如何回答。
    明綸的聲音略帶鼻音，有點兒撒嬌的味道：“他是很漂亮啊，可我最喜歡的人還是父親！”
    我聽著明綸的話，止不住輕輕的笑出聲：“嗬嗬，明綸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
    “父親，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經十五歲了！”明綸在那邊不滿的嘟囔。
    “十五歲也還是小孩子啊。”有時候逗逗明綸，是很有趣的事情。
    “哼，我一定會長大的！”明綸不服氣的哼哼。
    我不語。
    沒有得到我的認同，明綸固執的重申：“父親，我很快就能長大。父親，你會知道的！”
    為什麼世上的孩子都想快些長大呢？連明綸也不例外。
    記得從前我也總希望自己能一夜成人。以為長大了，就可以解決當時的所有難題；如果長大了，會有更好的辦法處理，不必麵對如此困境。這樣，算是一種逃避心態吧。一直的自以為是，等到終於明白，有許多事情是避無可避的時候，也就真的長大了。於是有了不得不麵對的無奈。
    孩子是用來疼，用來哄的。我願意這樣寵著他：“好，我等著明綸長大。”
    長大，是陷入另一種困境。
    我不希望明綸長大，我的明綸不用長大。
    而明綸似乎真的不會長大。雖然沒有去確認他的智力缺陷是天生還是後天的，但很明顯，這些年來他除了身體的發育，心智幾乎沒有成長。他會永遠叫我父親，在我懷裏撒嬌——即使七老八十，我也還是他父親。
    明綸將永遠是我的孩子。他會永遠的純真如初，不知世事，美好一如水晶，透明無瑕。這也正是我所理想的。可為什麼我又會覺得淡淡的悵然呢？
    我掛了電話，抬頭看看被城市的高樓大廈擠得隻剩一小塊的藍天。穿過蓮花廣場，馬路對麵就是電子城。剛剛走到馬路邊，紅燈正好跳綠。一輛車風馳般的從我麵前飛過，帶動了氣流迅急猛烈的刮向我，我被逼得後退一步。
    我向來是懶散的人，從不願考慮太多，也不喜歡花費心思計較得失的多與寡；我沒有太大的上進心，不在乎什麼事業的成功與否。我滿足於現在安逸平庸的日子。地球不停止的轉動，生活在繼續。人類和社會的進步留給那些偉大的人去貢獻青春和激情。我和明綸安於現狀，並且樂意保持這種安寧從容的狀態。如果沒有重大波折，未來的年月應當如是。
    隻是如果。
    紅燈已經亮了，我的腳卻邁不出去。過於順心的生活讓我時常忘記，明綸是不正常的人……
    如果明綸的智力可以發掘……
    如果明綸恢複成正常人……
    如果明綸想做正常人……
    如果我是明綸……
    如果明綸不滿意目前的生活……
    如果明綸渴望廣闊自由的天地……
    如果明綸憧憬更美好的無限未來……
    如果……
    如果明綸是折翼的鷹，我這個無意伸手救助他的人，憑什麼斷送他鷹擊長空的可能成為禁錮他的牢籠……
    我沒有權利——任何人都沒有權利決定明綸的未來。
    我突然沒有把握，我完全不能確定：如果明綸可以選擇，他還願不願意跟我一樣這麼平淡無味的度送時光？
    前所未有的不安漫上來，我已經沒有了去電子城的興致。
    心不在焉的去附近的影音店熬了一個小時，隨手拿了幾張碟片付了錢，我需要盡快跟明綸確認，我該讓他自己選擇自己的人生。
    匆匆出了店門，我卻又遲疑：如果明綸規劃的未來沒有我，如果我失去了明綸，會怎麼樣……
    自明綸來到我身邊，我們的感情日益親厚。時日越久，他在我心裏的分量越重。我從來沒有設想過有一天明綸會離開我，我在潛意識裏排斥這種可能。我不會忘記明綸第一次叫我父親時我的滿心歡喜，由衷的喜愛帶給我簡單歡樂的明綸。但是，總有那麼一天，明綸會離開我，或者我離開明綸。那個時候，我會怎麼樣呢？五年的朝夕相處，是不是能一朝割舍？
    頂多，就是回到還沒遇見明綸的五年前。五年前麼，已經變得像是很久遠的從前了。不過是回到五年前，除去少了明綸，其它的不會不同；母親在，餘姐在，我會一如既往的守在這古董房子裏，陪著她們，陪著那片綠色海洋似的杜蘅和那潔淨無瑩的娉婷白蟾；偶爾出門換換空氣，或許還會碰到新的奇遇。這世上的人，少了誰、多了誰，大概隻是上一秒與下一秒的區別，過去的留在過去，未來未可知，無論如何，生活還會繼續。
    是這樣了。我本來所求不多，明綸若離開，於他於我，都隻是回歸彼此的人生軌跡。僅此，不會再糟糕了。
    但腳下仍然覺得沉重。紅綠燈再次跳轉，我靜靜的等，十秒後我踩在斑馬線上，有一種隨時會被碾壓的恍惚。我快步穿過馬路，回頭看的時候，兩輛名貴得閃閃發亮的轎車相向而行，飛速的擦身而過，摩擦著空氣在各自的身後揚起看不見的煙。
    回到廣場的時候，明綸和葛之遷竟已經等在了車子旁。明綸笑著跟我招手，葛之遷隨性的靠著車身，麵目清俊，身形修長，很有“皎如玉樹臨風前”的感覺。
    “怎麼提前出來了，葛警官的事辦好了嗎？”我摸摸明綸的頭發。
    明綸雙手爬上我的一隻胳膊，喜樂飛上了眉眼：“因為我和父親心有靈犀啊，知道父親差不多要來了，我就拉著之遷下來了。”
    我挑挑眉：“真的麼？葛警官，明綸沒給你使壞吧？”
    葛之遷掃了明綸一眼：“沒有。”
    “其實，是我肚子餓啦！”明綸撅嘴，單手擱上肚子，雙眼瞬也不瞬的望著我，一副可憐的模樣，配上胃部適時傳來的“咕咕”聲，挺有說服力。
    我笑著拍拍明綸的唱歌的肚子，問葛之遷：“我們去吃飯，葛警官喜歡吃什麼？”
    葛之遷站直身子：“不用了，嚴風正在接我的路上，我等他。”
    “一頓飯不會耽誤太多功夫的，葛警官不必客氣，明綸也希望跟葛警官一起吃飯吧？”我朝明綸眨眨眼。
    明綸用力點頭。
    葛之遷則溫吞水的搖搖頭，眺望廣場外圍。
    我還想勸說，一輛黑色的豐田衝進來停在葛之遷身旁。車窗搖下來，嚴風伸出頭，看著我們俊朗一笑，然後轉向葛之遷：“走吧。”
    葛之遷點點頭，禮節性的跟我們道再見，上了嚴風的車。
    嚴風在車裏揮揮手：“再見，明綸，薑先生。”
    葛之遷坐在車裏，隔著嚴風看我們，眼眸是濃重的黑，又很光亮，異彩流轉。但不知為什麼，表情的複雜蓋過了被明倫誇漂亮的那一天，甚至帶著莫名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