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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N】不完美的by:katt短篇
    1【MN】不完美的by:katt短篇
    【MN】不完美的
    據說那個男孩是騎著機車被迎麵而來的車子撞成重傷。全身上下沒一處沒受到撞擊但也沒有致命的地方。病房不夠,於是那個家夥被送到了他這間一直空出一半的病房裏。
    尼亞並不介意是否有人跟他分享一個房間,何況醫生保證當有了空餘的病房就會把這個男孩轉出去。他隻是有些不太習慣而已——他認為是這樣。至少,從他住在這裏開始他從沒有過另一個人在身邊這麼長久地停留的感覺。有那麼點點不習慣。而身邊這個快被繃帶包裹成木乃伊的家夥每天都在嘟嘟囔囔抱怨不停,仿佛一刻停止說話立刻就會沒命一樣。他常常會看一眼那張病床上的名牌,『寐羅』。是個很好聽的名字。每次他都會這麼想。
    「喂,你能不能別像個木頭一樣總是在那裏坐著啊?!」
    他差不多快改名成『喂』,那個男孩不是一般的沒禮貌又沒大腦。尼亞記得自己已經至少告訴過他五次自己的名字可寐羅……呃。算了。他也是剛剛看到寐羅的名牌才想起那個男孩的名字的。看起來他們兩個彼此彼此,不過寐羅純粹是粗心大意,他卻是根本從沒放在心上。實話說,尼亞從來不覺得除了畫畫還有什麼能讓他稍稍放在心上。爸爸,媽媽。司機,管家和保姆。他們當他是空氣一樣在這裏住著。不過他也不需要他們。
    他費力地從一旁拿起他枕邊隨時躺著的畫板,輕手輕腳地釘上畫紙,然後拿起鉛筆開始繼續他每天都要花費幾個小時來進行的『工作』。尼亞喜歡畫畫,但他不否認實際上他也是在借助這個來消磨時間。空白的時間總是漫長而令人難以忍受的。所以他更加同情身邊那個此刻什麼都不能做而隻能幹瞪眼睛望著天花板發呆的男孩,可他幫不上他什麼。
    「喂,你幹嗎每天都要畫畫啊?!……你不煩嗎??」他總是忍不住問他。
    『不會啊。』尼亞總是這麼淡淡地回答。
    寐羅覺得那個男孩子像天上一顆璀璨的星星。這是他每次看到他都會冒出的想法。
    或者,不是璀璨——也說不上明亮。隻是安靜地守在自己該在的角落,散發出他所擁有的溫柔的光芒。也許與其他星星相比要黯淡許多,也沒有那樣耀眼和令人驚歎,在眾星捧月的宏大場景中可能隻是微不足道的角落一隅。他隻是停留在他該在的地方,傾泄微弱的光。
    那個男孩總是安安靜靜地畫著他的畫。雖然寐羅並不覺得翻來覆去地畫著房間裏僅有的那麼幾種東西到底有什麼樂趣但他有點著惱尼亞總是能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為外界一切所動。仿佛其他任何存在於他都隻是虛無飄渺的空氣而已。他們的對話總是毫無生趣,他想要避開尼亞那張沒表情的臉——但片刻之後當他意識到這間病房裏除了那張臉看起來有點生氣以外其餘一切都更讓他煩躁不堪,他隻能選擇再把目光移回去。
    當尼亞提出是否可以畫他的時候,寐羅想也沒想地拒絕了。然而過了一會兒,他轉頭看著那個男孩默不作聲地握著鉛筆又在塗抹窗台上那瓶已經枯萎的花朵,他硬著頭皮叫了尼亞的名字並答應他給自己畫像。「告訴你,把老子畫得很難看的話當心我病好以後會揍你!!」他氣勢洶洶的威脅也沒能讓尼亞的表情動一動,直到尼亞開始認真地注視著他觀察,寐羅才覺得那個男孩的眼睛裏有了些生動的東西。尼亞看人的目光單純而直接,毫無掩飾的注視讓寐羅心裏總是有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感。但尼亞觀察他的時候他也會盯著那個男孩。
    顯然那個家夥的病情很不樂觀。尼亞很瘦,膚色白得極不正常——就像長年累月從不外出而導致的病態蒼白。他斜著眼睛看著那個男孩一臉專注地觀察並且細細描繪的動作,即使不說什麼寐羅也會覺得那家夥一定很缺乏關愛。他在這裏住了整整一周,除了護士來照顧那個男孩,沒有任何人來看望他,自然也沒有什麼禮物。就像被丟在荒野裏的一株植物,植物準備怎樣活下去或者能不能活下去全靠它自己。後來他知道尼亞的心髒不太好。尼亞這麼說出自己病情的時候表情仍然很淡漠,就像在說『今天的午餐很差勁』一樣平淡無奇。
    「光是畫這些有什麼意思。你該去外麵畫更多的東西。」寐羅皺著眉看著那個男孩。
    『當我出院的時候大概就可以了。』尼亞說到,『其實我想去海邊。寐羅去過海邊嗎?』
    「海邊?當然啊!!那裏很漂亮的哦!一望無際的海麵延伸到看不到的盡頭,交接的地方分不清是天空還是海洋,陽光傾泄在蔚藍的海麵上就像灑了一層碎金子——呃,我描述不出來,總之很漂亮就是。日落時是更漂亮的。如果你在晚上去那裏也不錯,那時候人很少。於是你就可以安心畫畫了。」寐羅總算有個可以發揮的話題,他躺在那裏開始大說特說,從他家附近海域一直說到夏威夷島風光,當寐羅轉過腦袋時他看到尼亞露出一臉羨慕的神色。
    後來寐羅才知道,尼亞的一家都去夏威夷度假——所以很長時間都沒有人來看望這個被丟在醫院裏的男孩。他說不出聽到這些時是什麼滋味,尼亞的態度總是很麻木。寐羅不知道那個男孩到底是堅強還是脆弱,雖然他總是麵無表情沉默不語,可尼亞看起來又像個脆弱的玻璃娃娃,讓他有種一碰就會碎得唏哩嘩啦無法收拾的感覺。那種感覺真的很糟糕。
    自從他允許他後,尼亞開始每天熱衷於為寐羅畫像。
    『寐羅有很耀眼的地方。』他總是這麼說。當尼亞畫到入迷時,寐羅總會聽到那個男孩這麼喃喃自語。他不知道尼亞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他不喜歡形容那時尼亞的表情。帶著無比的羨慕和喜悅,又有那麼點淒涼和悲哀的。那讓寐羅感到無所適從。
    「你應該畫我在運動場上的模樣。」寐羅經常這麼回答,「我打棒球很棒的。」
    尼亞知道寐羅是個很棒的棒球手,出車禍的那天正好有比賽。而寐羅已經因為這個在他身邊哀歎了不下幾百次。尼亞想象著寐羅在運動場上矯健敏捷的身影——卻總是想象不能。尼亞幾乎從未接觸過那樣的地方。『以後有機會的話,我給你畫吧。』他說。
    日子一天天過去。尼亞在寐羅住在他房間裏的短短二十天裏為那個男孩畫了七十幾張畫像。當寐羅轉到其他空餘的房間後,尼亞感到身邊突然間空了下來。之前他身邊一直都是空蕩蕩的,可尼亞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而現在他真的覺得他的身邊很空很空。有時候他也會想他的爸爸媽媽,他那個出類拔萃的哥哥和活潑可愛的妹妹。那個健健康康的家庭正在夏威夷度假,而那裏的美麗景色尼亞隻能通過寐羅不那麼出色的描述來想象。而更多時候,他靠在床上握著畫筆的時候尼亞在想念自己那個貼滿畫紙的房間。一直想到眼眶發漲。
    「嗨,尼亞。我知道你一定還沒畫夠。」寐羅進來的時候總是這麼打招呼。他現在隻能靠雙拐在兩個人的病房間來回走動,他隻是覺得那個家夥有點可憐而已。在他住在尼亞房間的二十天裏,他從沒見過尼亞的父母和朋友,尼亞說自己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那麼他一定有個很溫馨的家庭。可寐羅見到的隻是這個男孩子獨自在房間裏塗抹他蒼白的畫紙。
    『我不是很需要他們。』尼亞淡淡地說,『他們也不需要我。』
    看起來是這樣,然而寐羅想誰不想要父母的陪伴呢?他覺得自己大概有點神經脫線,以往寐羅從來不會因為突然可憐某個人而遷就他做些什麼。不過現在他卻常常能夠按捺住他活躍過頭的脾氣坐在那裏讓尼亞給他畫像。那雙停留在他身上的藍色眼睛裏盛滿了對某些夢想的強烈渴望和專注。藉由那抹純淨的藍色,寐羅幾乎可以看到微弱的靈魂在輕拍著翅膀。
    他在醫院住了整整三個月,也陪伴了尼亞三個月。當寐羅終於痊愈出院時,那個男孩仍然留在那間病房裏。「我以後會來看你,怎麼樣?」寐羅走的時候這麼告訴尼亞,尼亞點了下頭,看著寐羅的眼睛裏似乎有些不舍。於是寐羅親昵地揉揉他有些發亂的滿頭卷發。他剛要走出房間,尼亞叫住了他。然後他給他一張畫像。『給你的。』尼亞說。
    寐羅接過來不由得啞然失笑。畫的是他全身纏滿繃帶像個木乃伊一樣躺在床上的樣子。「很棒,我收了!」他卷好畫紙朝尼亞揮了揮,「等著我,尼亞。我周末來看你。」
    『好啊。』尼亞微笑著說。好像在證明自己是個很堅強的男孩。
    周末寐羅如約而至。他看到尼亞正一個人在床上擺弄著一大堆照片。當他叫出尼亞的名字時那個男孩很驚訝地抬頭看著他,繼而呆滯的臉上露出一抹小小的喜悅。那絲喜悅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顯,迅速蔓延整張臉孔。『你真的來了。』尼亞用不敢相信的語氣說到。
    「當然啊,我不是答應你了嗎。」寐羅在床邊坐下來看著尼亞那些照片。「哇,夏威夷!」
    『是的,我爸爸媽媽來看我了。』尼亞似乎很滿足地說到,『他們給我帶了很多照片來,你看——我的妹妹是不是很可愛?』他拿起照片給寐羅看,上麵的小女孩的確很可愛,珀金色頭發比起尼亞的銀灰色要漂亮許多。寐羅在上麵看到隻在尼亞談話裏才能看到的他的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和妹妹。惟獨缺少一個安靜的男孩子。他拿著照片看,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什麼啊。差勁透了。」寐羅不屑地撇嘴,「等我帶你去夏威夷,我們拍更漂亮的照片!」
    『真的嗎?』尼亞很驚訝地看著寐羅。
    「等你病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就可以吧?」寐羅說到,「我們就這麼說定了,怎麼樣?」
    『嗯,好。』尼亞說到,『要是那樣的話就太好了。』
    寐羅在那裏陪了尼亞一個下午,他給他講自己的棒球比賽,他在學校裏的趣事,他和同學朋友們在一起玩鬧的場景,他去過的地方,他喜歡的音樂和電影。似乎這些對於尼亞來說都極為陌生,那個男孩聽得津津有味,帶著滿臉著迷的神色看著寐羅。「等你病好的時候,我可以都帶你去見見,怎麼樣?」寐羅安慰地揉著他的卷發,「別那麼一臉傻相,尼亞。」他哈哈大笑,於是尼亞跟著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張漂亮的臉蛋因為笑容而微微有些發紅。寐羅看得很清楚。並且他看到有些晶亮的東西從尼亞眼睛裏閃過又消失。
    一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每個周末寐羅都會來一次醫院,陪著尼亞整整一個下午,跟他說話,逗他開心,和他一起分享美味的東西,或者讓那個男孩繼續給他畫像。
    尼亞很喜歡給寐羅畫像,他希望能夠用自己的畫筆畫出寐羅的靈魂,讓寐羅知道他自己的耀眼和閃光。寐羅的頭發長了一點。寐羅的眼睛更加明亮。寐羅的聲音比原來生動許多,寐羅的動作總是那麼帥氣,寐羅痊愈的雙腿修長有力。每次尼亞都會找到一些寐羅的不同,然後試著把這些全部通過他的筆觸表現出來。寐羅就像陽光,像向日葵,像彩虹裏最耀眼的那道色彩和海麵上的碎金子。寐羅的灼目不斷觸動著尼亞蒼白的內心。
    他不知道他能給寐羅這樣畫到多久。但是很明顯不管對於什麼結局他都無能為力。尼亞並不在意最惡劣的情況都是些什麼,即使死亡也沒什麼。可他現在開始感覺到恐懼——如果他真的突然死掉,寐羅會想什麼呢?他總是拿著畫筆畫到一半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會想著這個問題想到發呆。或者拋開寐羅不想,如果他不能再給寐羅畫像,那也是件傷心的事情吧。於他而言。尼亞握住鉛筆在圖紙上用力拉下一道筆直的線條,第一次用力到劃破紙張。
    他還是會想爸爸媽媽,他的哥哥和妹妹。他們一個月會來看望他一次,他們答應尼亞會陪他一起過聖誕節,但是尼亞拒絕了。『會有朋友陪我一起的,沒關係。』他覺得他這麼說了以後,家裏的人臉上閃過一絲難以確定和驚訝。他們從不認為他會交朋友的,尼亞想。當然他隻是隨便說說而已,在病房裏過聖誕節似乎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寐羅並沒說過他會在這裏陪著尼亞一起。尼亞知道那個男孩有很多朋友和同學要一起慶祝,熱熱鬧鬧的。
    最終他們相信了尼亞的話,並安慰他會給他準備一份很好的聖誕禮物。
    聖誕節那天很平常,沒有下一場應景的大雪也沒有很燦爛的陽光,天氣陰沉沉的。當然病房裏就更加冷清。尼亞靠在床上看著外麵,想象著他的家人正在布置聖誕樹和準備豐盛的聖誕晚餐,歡樂喜悅的,而他在這裏隻能在頭腦裏想象一下聖誕夜的美麗場景。
    『要是我突然走了,就告訴寐羅我回家了。』
    當寐羅帶著禮物來到尼亞的病房外麵時他聽到那個男孩正輕聲說著什麼,從虛掩的門縫裏他看到經常照顧尼亞的那個護士在安慰那個男孩子。尼亞卻微笑著像在說些平常的事情。『這些都是我給寐羅畫的畫——也請轉交給他吧。』他拍拍身邊那些畫卷,藍色眼睛裏透著滿足和不舍。『現在即使閉上眼睛我也能畫出寐羅的樣子,可我還是畫不出他的靈魂——我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我對他認識得還不夠多。我對寐羅來說,也隻是個普通朋友而已。』
    寐羅聽到好心的護士安慰著尼亞不會這樣不會那樣,他突然覺得尼亞很羅嗦。不是嗎?那個家夥一直都是個沉默寡言的男孩,天知道為什麼突然在聖誕夜這天晚上那麼羅嗦。要是他突然離開,自己會相信那個一戳就破的謊言嗎?!真是好笑死了。寐羅帶著禮物去外麵轉了很久,當他回來時不出所料護士已經走了,於是寐羅竄進病房出現在那個男孩麵前。
    他已經想到尼亞會有多麼驚喜,而在驚喜之前尼亞傻了好長時間。當寐羅認為那個男孩差不多該露出快樂的微笑時他卻看到幾絲潮濕的痕跡順著尼亞的臉頰慢慢滑了下來。他抬手給尼亞擦擦臉蛋,很認真地告訴他總有一天他會帶他去海邊畫他喜歡的海。然後尼亞突然像個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寐羅知道他隻是恐懼某些東西,於是他抱著他安慰他不用害怕。
    「尼亞,我在你身邊。」他說到,「所以你根本不用想這麼多,傻瓜。」
    尼亞抓緊他的衣服在他懷裏嗚咽不止。『我覺得我來錯了地方。寐羅。』他哭著對他說,『這個世界裏並不需要我的存在,是不?他們並不需要我,畫筆和畫紙也不需要我,在這裏沒有需要我的任何存在——可是為什麼我卻會來到這裏?一定是上帝搞錯了。』
    「媽的你腦袋傻了啊!」寐羅用力在他頭上敲了一記,然後像往常那樣揉亂他的滿頭卷發並抱緊尼亞。「要是你不來這裏,你還會看到我給你準備的聖誕禮物嗎?!」
    『禮物?給我的?』尼亞吃驚地看著寐羅,臉上的眼淚還沒幹涸。『真的嗎??』當寐羅在他麵前搖晃著盒子並塞到他手裏,尼亞才相信那是真的。他拆開漂亮的綢帶打開盒子,裏麵是一個小小天使的雕塑。可以握在手裏,很精致。他拿著它看了很久,眼淚再次撲簌簌地落下來。『謝謝,寐羅。』他嗚咽著說到,『可是我沒準備禮物給你——我不知道你會來。』
    「算了,以後你可以給我。」寐羅很爽快地揮揮手,「就算欠我的好了。」他抱著尼亞一邊輕聲哼著動聽的音樂,當尼亞止住哭泣的時候寐羅覺得他心裏仿佛有什麼東西嘩啦啦碎成一片。他有點懊惱當初自己會遇到尼亞——否則他不會有這種又疼又澀的感覺。
    三月份時天氣已經轉暖了。尼亞仍然住在病房裏,寐羅也仍然像過去那樣每個周末空出一天來陪他。他繼續給他畫像,他坐在那裏跟他說話,就像成了某種慣例一樣。
    「哎,你什麼時候能出院啊?」寐羅翹著腿問到,「住在這裏不煩嗎?!」
    『不知道。』尼亞說,『要是我離開醫院,可能很容易死。』
    「喂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啊!!」寐羅嚇了一跳,「你胡說什麼?!」
    『是真的啊。』尼亞垂下眼睛看著今天給寐羅畫的畫像,『要是我死了,你會想我嗎?』
    寐羅愣愣看著那個男孩,心裏翻江倒海般地難受著。他努力想要裝出一個微笑斥笑尼亞的憂慮過度,可寐羅也知道尼亞當然不是在信口開河。他低著腦袋用手撐住椅子邊緣晃著他的兩條腿,好一會兒才悶聲說到,「可你還沒給我畫我打棒球的樣子呢,小騙子。」
    『啊,真的。』尼亞湛藍的眼睛看著他,『我沒有忘,可是大概要等下輩子了吧。』他總是能夠很輕快地說出這種讓人整整幾天都窒息到喘不過氣的話語,仿佛他隻是個置身事外的無關者。而寐羅很難接受說話本人正是他那些足以殺人的事實的主體。他也是個直白的人,可他總是做不到尼亞那麼純粹淡漠。他看著尼亞,尼亞的臉上帶著滿滿的歉意。
    「算啦。就當你欠我的好了。」寐羅沮喪地說著。他離開椅子上前坐在尼亞身邊把那個男孩抱進懷裏安慰地拍著他的背,尼亞抓緊了他的手指,他聽到那個男孩在他懷裏發出無助的啜泣和哽咽。他用他的臉頰緊貼著那張濕漉漉的臉頰,寐羅覺得自己的眼眶裏也開始湧出和尼亞臉上一樣的液體。怎麼辦呢?他想著,心裏疼得發緊。要是尼亞死了,該怎麼辦呢?
    尼亞的病情一直處在同樣的狀態裏。沒有惡化也沒有起色——隻是那麼漫長地拖延著。在懇請過醫生幾百次後寐羅終於說動他們得到一天的外出。他知道尼亞一直都很期盼這樣的一天,當那個男孩聽到寐羅告訴他這個消息時寐羅覺得尼亞幾乎快要跳起來。
    他們乘著計程車到了海邊,非遊覽區的海灘除了他們沒有其他遊人,隻有寥寥幾個住在那裏的漁民。他們兩個在那裏坐了一個下午,尼亞一直帶著滿臉的驚奇和折服細心地一筆一筆描繪大海的波瀾壯闊。寐羅第一次看到那個男孩畫水粉畫,之前尼亞都隻是在打鉛筆稿。然而他不得不承認尼亞的畫真的是很棒。層層疊疊深淺不一的藍色交織在一起,美得炫目。當黃昏過去夜幕降臨時,寐羅開始催促尼亞趕快停筆。那個男孩用了很長時間才完成那幅他並不是很滿意的作品,然後他把畫小心翼翼地卷好放進畫筒裏送給寐羅。
    「上來,我背你走。」寐羅把那個男孩背到背上,光著腳沿著海灘一步步很慢地走。尼亞安靜地趴在他背上勾著他的脖子,輕聲哼著寐羅教他的歌。Songofthesea。他的腳丫輕輕晃動著,偶爾碰到寐羅的腿,那個男孩就緊一緊手臂把他更用力地背緊。
    寐羅的腳印歪歪斜斜地沿著海灘延伸,當他轉過身讓尼亞看到他的足跡時,那個男孩在他肩上發出落葉一樣的輕聲歎息。『這麼長。』尼亞說到,『好長好長,看不到盡頭。』
    「喜歡嗎?」寐羅問他,「喜歡這裏嗎?喜歡這樣嗎??」
    『嗯。』尼亞把頭埋在他頸窩裏,嘴唇緊貼著寐羅的頸項。『喜歡。』
    「我呢?」寐羅又問到。他微微斜過目光看著尼亞,那個突然緘默不語的男孩像是害羞般地趴在他背上,在寐羅肩上有些緊張地呼吸著。寐羅連忙用力抬了下他的身體,然後邁步朝海岸上走,「抓緊我,尼亞。」他說到,「別再哼那支曲子了,聽著讓人毛骨悚然。」
    尼亞晃著腿抱緊那個男孩。他跟著寐羅的動作向上竄了竄身體,然後在寐羅耳邊小聲說到,『喜歡。』當寐羅投過來驚訝的目光時他紅著臉勾緊他的脖子,『也喜歡你。』
    寐羅忍不住笑了起來。「嗯。」他背著尼亞慢慢走著,「我也喜歡你。」
    『那就再走一會兒。』尼亞懇求,『別這麼早就回去,好嗎?』
    「你沒問題嗎?」寐羅問他,「我隻是擔心你,我們出來太久了。」
    『沒關係。』尼亞說到,『如果這麼死了,是件幸福的事。』
    「別說這種莫名其妙的廢話。」
    他背著他繼續沿著海灘一步又一步走下去。帶著日曬過的餘溫的沙子鑽進他的腳趾,和著海水摩擦著他的腳麵和腳踝,有點粗糙有點發癢。寐羅踩在波浪不斷衝來的淺水灘裏,感覺著那種溫冷不斷交替的奇妙觸覺,尼亞的呼吸傾吐在他頸窩處,暖暖的,灼熱的。
    『海裏有人魚嗎?』尼亞突然問到。他的眼睛很向往地望著漆黑如墨的大海,一臉沉迷。
    「不知道。或許有吧。」寐羅輕聲回答,「我打賭他不會有你漂亮。」
    『胡說。』尼亞咯咯笑著,『人魚一定很美。』
    「那我就把他烤來吃。」
    『上帝一定會懲罰你。』
    「好啊。那就罰我代替你生病好了。」寐羅說到。
    尼亞沒有作聲。
    過了一會兒,寐羅感覺他的脖子那裏熱熱的一片潮濕。他自嘲地笑了一聲,轉過頭看著尼亞,「又哭了嗎?」他凝視著那雙濕漉漉盈滿淚水的湛藍眼睛,「尼亞,你真是個愛哭鬼。」
    『因為我從來不哭。』尼亞抽泣著說,『眼淚現在全都出來了。』
    「看來還是我不好呢。」寐羅誇張地搖著頭,「我把你的眼淚都招惹來了,是吧?」
    『嗯。我討厭你。』尼亞說到,然後把臉頰緊緊貼住寐羅的。『也喜歡你。』
    「到底是討厭還是喜歡啊?!」寐羅嚷嚷著,「真是矛盾的白癡。」
    『我們不要回去了,寐羅。』尼亞像是在自言自語,『你就這麼一直走,背著我。好嗎?』
    「我也想這樣。」寐羅吸了下鼻子,努力認定是因為夜風太冷讓他的鼻子不暢。「可是你都不心疼我嗎?就算你一點都不重我也會累的呀,要不你來背會兒我,傻瓜。」他再次背緊尼亞,發酸的手腕用力勾緊尼亞的雙膝內側。他歪著頭看到夜空裏閃爍不定的星星,想象著尼亞是它們當中的一顆。可能不是最亮的,也不是最美的。但卻是唯一讓他動心的。渺小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星星安靜地守在它自己的角落,發出微弱而柔和的光芒。「尼亞?」他輕聲叫著他背上的那個男孩,「不許睡著哦,否則我不會理你了,聽到沒??」
    『嗯。』尼亞模糊地答應一聲。『寐羅,我不想回去。』
    「你想活嗎?」寐羅問他,「要是還想留條命在,以後還能看到我,給我畫像,就別說這種傻話——現在我要回去了。」他轉個身朝海岸上走,不管尼亞怎麼懇求和任性也不肯答應那個男孩。再不回去寐羅恐怕尼亞會真的很麻煩。他們在外麵待了一個下午又吹了冷風。現在尼亞還沒有又咳又喘的他已經該謝天謝地了。寐羅過去踩上自己的鞋,朝公路走。
    『我不會死的。』尼亞像是很肯定地輕聲說到,『我還沒畫出你的靈魂。』
    「……靈魂?」寐羅反問一句,「畫那個幹什麼??」
    『能夠看到你的靈魂,以後即使離開也會再找到你的。』尼亞像是很得意地說著,『我會一直記著你的靈魂是什麼樣子——那麼再遇到你的時候馬上就可以認出來。』
    「那麼你能畫出自己的靈魂嗎?」
    『不行。』尼亞說到,『我看不到。』
    「那我來告訴你。」寐羅笑著說到,「就是一個長著翅膀的潔白的小孩子。」
    『……那寐羅是黑色的。』尼亞咕噥著,『像個小惡魔。』
    「太好了。我會把撒旦趕得遠遠的——讓他絕不敢靠近你半步。」
    『寐羅?』
    「嗯?」
    『我希望我們是一個。』尼亞憧憬地幻想著,『是灰色的。』
    寐羅已經可以很好地照顧尼亞了。他在海邊租了一間小公寓,推開窗就可以看到漂亮的海洋,感覺到海風拂麵而來,和海浪的潮濕氣息。醫院裏的設備被搬到房間裏,尼亞的病情還是那樣不緊不慢地拖延著,持續著。可能哪天會突然惡化,也可能會這麼下去很長時間。但是尼亞不肯住在醫院裏。寐羅覺得拒絕尼亞是件殘忍的事情——即使那是正確的選擇。可在醫院裏一天天死氣沉沉地躺著,與死掉大概沒什麼區別。真的沒什麼區別。
    「與其那樣挨著,不如幹脆點出來,掛就掛了。」寐羅努力說得滿不在乎。當然他的滿不在乎是假的。如果尼亞真的有了什麼危險他第一個就會沒了魂。但寐羅寧可看到尼亞趴在窗台上對著大海露出天真的滿足的微笑也不願意看到他躺在病床上對著天花板發呆。
    征得尼亞父母和醫生們的同意花費了很長時間——到後來尼亞快要以死來抗拒時,那些阻攔者終於萬般無奈地鬆了口。尼亞破壞輸液管和拔掉呼吸器的堅決讓寐羅都觸目驚心。他警告尼亞不許用這手來跟自己作對抗,那個男孩很乖巧地答應了。於是他帶著他住到海邊。
    尼亞還活著。
    每天早上醒來時看到尼亞在他身邊輕微地呼吸著,寐羅都會有種感激上天的衝動。尼亞還活著,每天都會繼續畫畫,海洋,天空,日月星辰。當然還有寐羅——尼亞仍然在努力尋找著他的靈魂。他知道他一定會找到的。那麼當他們分開再相遇時他就可以很容易地辨認出寐羅來。可是尼亞知道,即使他始終不能畫出寐羅的靈魂,他也會認出他的。
    就像陽光傾泄在海麵上,他知道那抹漂亮的金色是寐羅。田野裏無數株熱情美麗的向日葵中他可以很容易地找到那一株轉盤朝向他的。雨過天晴後的彩虹裏,彎彎的七道色彩裏最明亮的那一道是那個光彩奪目的靈魂。寐羅從不會離開他。而寐羅也知道他可以找到尼亞,那種感覺就像在一片璀璨無邊的星際中找到他所想要的那顆星星一樣。
    他們不知道時間到哪天為止就突然終結。在那天來臨之前,他們會珍惜所能擁有的每一天。每一分鍾,每一秒鍾。感激的,喜悅的。直到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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