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校園。 兩小無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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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無猜
文/葉小萱。
我和他。
時光荏苒,定要從一場電影說起。
年幼記事起,小區每逢周末傍晚便在俱樂部前拉起大白幕,放映機轟轟的響,投影出千百新奇花花世界。母親原是位大學生,政治動亂年代飄零到了我們這個小城鎮相夫教子,母親念念不能忘的便是這“大上海才有的洋片”。天色稍有昏黃,母親就會穿她那件素白的連衣裙牽上罩著粉嫩洋裙的我一起去看露天電影。咿咿呀呀的南腔嗚嗚咽咽的北調更勝一場場京戲,尚且無知的我總不能明白“歡喜”“憂傷”這些奇妙的言辭,確也為五光十色的光景迷惑。於這些風華繚繞,我更期待看見段阿姨。段阿姨是母親的大學校友,也是時常來看的,還會帶來“好孩子”段超。當然,段阿姨稱我是“我的小公主”,段超也得這麼叫我。
那一陣,小區的治安似乎頗不太平,隻要豔陽高照,就能聽到“噼裏啪啦”的玻璃碎裂聲有如煙火綻放。家長為此惶恐不安,早早地給我們下了禁足令。在我充滿童趣的孩提時光更多的便存了昏黃的牆壁和鮮豔的彩筆。這一切,終在我八歲生日前夕突然平息。對於很多人,那些支離破碎的玻璃和安然無恙的房間是堆積於心不可解的疑惑,段超卻是再明白不過。我自然也得曉得。在我生日的那天,我得了一場玻璃手繪的電影,拖拖拉拉前言不搭後語的幼稚念白,連不成故事,斷斷續續的好似皮影戲。手電筒明黃的光毅然劃破午後厚實的棉布窗簾裹的嚴實的小屋撩過清透的玻璃碎片在牆上印出斑駁亮麗的影。事過如今,許多細枝末節都忘了,卻明明白白的感動過。
及至十六歲的段超愈發明耀奪人,經曆聯考的洗禮,並未蛻去丁點兒張揚。段阿姨仍舊親昵地喚我“小公主”,段超卻早已改口。長長的走廊跳躍著歡喜的光亮,時常回蕩著段超“小豬”“笨豬”的叫聲,輕快爽朗。
也是在那個夏去秋晚的花季,段超遇見了少女蒙蒙。她是極好的,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仿若琉璃寶珠,水汪汪地眼睛盈著歡喜。我甚至可以聞到她身上散著水果的香甜。我像段超一樣迷戀著這個歡喜的女孩。她會在冬天握著我的手哈氣,轟走寒涼;會在考前送來重點,免我憂心;會為我帶回鬆仁玉米,酥軟甜蜜……
她那麼好,就好像還會好上一輩子。但是,不多久,蒙蒙和段超還是沒有意料的分手。那天既沒有陰雨綿綿也非涼風入骨。夏季悄然而至,複蘇的萬物悄無聲息的凋零,來不及挽回,就像那戀愛,沒有朕兆,戛然而止。
午後的陽光催得花羞枝低,我們三人漫無目的的閑坐在紅湖邊,坐看翠柳靜聽鳥鳴,風拂過蒙蒙低垂的發,撩起若青蔥柳條。時光靜得好似湖麵,清風帶不起漣漪。我趴在段超的背上酣然入夢。
一夢尚歇,隱隱約約聽到蒙蒙壓低的聲音,嗚嗚然似悲歌:下雨,你打電話要我去宿舍接她,說她沒有帶傘的習慣,陰天了,你打電話讓我給她發短信叫她加衣服,說她不識冷暖。出去吃飯,你總會點一份鬆仁玉米,卻不吃隻打包,說樂樂喜歡,我非得給她帶回去不可。段超,我累了。我覺得自己不是在和你談戀愛,是在給你們,你和樂樂當傳話筒。這沒有意思,我融不進你們,誰也融不進去!
我等不及段超漫長的沉默,轉身,選了個舒服的姿勢,又沉沉睡去。
在海潮澎湃的夢中,我醒來,段超削減的下巴抵在我的肩上,麵頰貼著我的發際,有涼涼的感覺卻明明白白不是眼淚。我目瞪口呆的看著消沉的夕陽染紅了紅湖,鋪灑橙光,小院廣播揮灑的是金海心的什麼歌。段超輕輕的問,“死豬,終於醒了。一場好戲都演完了呢。”
我啞口無言,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些什麼。我像電影裏演得那樣伸開雙臂抱住高大的段超,側首趴在他的肩上安靜地閉上眼睛。他身上的味道清新令人安心。段超笑出了聲。他望著我身後楊柳陰涼間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女孩,無所謂的撇撇嘴道,“人不風流枉少年。笨豬,你可什麼都不要說。我怕自己受不了你的煽情。”
是的,天涯何處無芳草。在那個夏天,“好孩子”段超始料未及地撞入了一場又一場似乎沒有盡頭的遊戲中。他歡喜如昨日,可又少了點什麼。那個時候,我並不能明了,我還不懂得愛情。直到我看到了他。
在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我為他折服,他遍身攏著一層煙霧繚繞般若有似無的憂愁,我無可救藥的淪陷其中,一個人沉迷,卻也樂此不疲。我想這就是愛情的味道,好似段超繪製的玻璃,心裏溫軟。我說,段超,我好像喜歡上一個人。
當我牽著段超的手鼓足勇氣想要找他告白,我所見到的隻有一地心傷,就好似遍地白茫茫的雪是為我鋪就的單純,單純得隻能喜歡,沒能延續。
在我十六歲末,我隻想做成這一件事,告訴一個男孩,我喜歡上了他,想和他在一起,想對他好,想對他的哥們好。可是,已經有一個比我還要好的女孩兒在他的身邊了,牽著他的手,自櫻花林邊安安靜靜一起走過。我曉得他一定會很幸福,因為那個女孩兒像天使一般善良美好,我和段超都知道。
我站在他們遙遠的身後,握著段超溫暖的手,聳起肩,狠狠地挑起僵硬的嘴角笑道,段超,你得給我賠個男朋友,你的前前前女友拐跑了我的男孩。
段超沒有回我。他清哼一聲,說,垃圾。也就你看得上這種垃圾回收站。
段超拽上我,轉身就要離開。我張著口,卻無法出聲喊他。我隱約看到,他的眼角落下了淚。我還記得,段超曾經偶然說過,蒙蒙,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姑娘,他沒有珍惜她,是他的錯。
那我的錯,就是沒有幫段超好好留住她。
我們一起犯的錯,我們一起寂寞。
那年春天的雪來得莫名其妙,混著粉白的櫻花,揚揚散散地蔽了長空。我倉促仰頭望著空中打旋的白朵兒,分不清是雪是花。
我們。
天界麗都正上映法國電影《兩小無猜》,我和段超去了。
我已經不能清楚地記得,我有多久沒在外看過電影。在我小的時候,我還會和母親在露天電影院看影片,我長大一些,在家看VCD,再大一些,我以為網絡帶給我的足夠了。這些年,我一直孤獨地看著一場場或喜或悲的電影,早已忘記了電影初時帶給我的那種強烈感覺。我無法明晰,我是熟悉了電影,還是熟悉了孤獨。
我想,段超,也與我一樣的。他已經把太多的時間獻給了籃球和絢麗多姿的女孩。他陪她們在街角錄像廳八小時八小時過夜場,不曉倦怠。偶爾嬉笑複述電影裏一幕幕愛情。他沒有的是那時的單純。電影於他,隻怕也已是習慣如愛情。
坐在空曠的放映廳,聽著小男孩和小女孩遊戲般的諾言,我趴在段超的肩上沉沉入睡,直到電影散場,留下一幕漆黑。段超晃著我說,死豬,快起來快起來,我服了你了都。
我揉著眼睛,笑道,是什麼遊戲呀?他們有沒有在一起呀?
段超沒有回答我,落幕的放映廳安靜而昏黃。他拉起我的手,催促我離開。
在小區以前放映過許多老電影的俱樂部前空地,段超陪我閑坐。我低頭借著不明朗的月光燈火專心挖著樹角邊細細小小的螞蟻窩。我說,段超,我以前可喜歡熱熱鬧鬧許多人一起看電影了。可是現在我隻能一個人看了。我害怕我流淚會給你看見。我害怕你看見了笑話我,我害怕你笑話我我會更傷心。你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抱著我說小公主最驕傲,不能掉淚珠兒。
段超又開始沉默。許久,月光瀉進樹叢灑下點點星星般的光亮,他拉起我瘋跑,跑到秋千邊,打橫抱起我,突然看著我笑了起來輕輕喚我,小公主。
時至今日,也無法忘記那時那人那個張皇的表情。可是歲月消散,已成往事。隻是當時,卻也惘然。
我憋著眼淚,嗚嗚咽咽。他放我下來,牽著我坐上秋千,繞到我身後,一下一下推我蕩得很高很高,好像要推我去天涯。
那個時候我清楚地聽到自己慌亂的心跳聲在一片寂靜的夜裏突兀得我更加膽怯。回頭,段超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可我始終看不清他和他閃爍的眼睛。那個夜太黑了,五步開外的路燈昏黃無法蔓延,徒留昏暗,甚至抹黑了故事,成了斷章。
我們翻箱倒櫃找出我八歲的那件禮物,拉好窗簾,學著那時候的樣子,支著手電筒昏黃的光穿過一張張繪製著彩色故事的玻璃片。泛了黃的小冊子還記載著那年的單純。我們一句句的念著,不知道想要尋找什麼:
“那不解風情的花兒迷醉了我的雙眼。對麵的姑娘呦,你柔軟的發絲撩撥了少年的癡情,你柔順的眸子激蕩了少年的熱血,姑娘呦,你可肯為你的少年停留呀?”
“公子哎,你嗒嗒的馬蹄濺起了清流,你高舉的馬鞭揮落了嬌紅,我怎麼舍得將我這多愁善感的心兒交與你?”
段超突然拉亮了房間的燈,兩手支著額頭,垂首坐在床邊說,豬兒,對不起。我始終不能讓你信任。
慘白的光打在他微弓的背上。那束昏黃的光幽幽拂來,憔悴的不像話。窗台上的小白菊默默地開,我一個人自言自語,段超,你看,你送我的花真漂亮。
可是段超沒有看花,而是看著我。
我假裝不知道,站在椅子上,打開窗戶,夏日夜晚暖暖的風捧著深藍天空點點星輝,格外落寞。
他和我。
高二暑假的如期而至,卻要沒完沒了地補課。白日裏,段超拉著我一起翹課四處收錄小專題。段超取出了他全部的儲蓄,並向我尋了兩千多,買了一個我叫不上來名字的東西,那玩意兒比DV更有意義。他說,它叫朱尼,是我的第二親愛。
我記得我笑了。他也笑了,幹淨純良,像小時候。段超一手拉著我一手舉著他親愛的朱尼穿梭在人潮擁擠的街道或是空曠淒寂的陋巷。他指著鏡頭裏洋溢的韶華下無人回頭的一幕幕行走說,小豬,你看。這就是青春,選擇自己想的,走自己選擇的。
我倚著冰涼的青石高牆避開烈日猛勁吸著冰涼的奶昔,胡思亂想。有水滴順著沿邊滴在我的額頭,我踢了腳蹲在地上拍一滴滴水沿著青苔滑落牆壁的段超,沉寂地說,段超,你去追尋你的夢想吧!我相信你,即使全世界都反對你,我還會一如既往傻不啦嘰地支持你。
段超轉過身,眼睛細細眯在一起笑了。風靜靜遊走在古城狹窄的陋巷裏,卷著一股清新的氣味。
那個時候似深秋風沙總卷著灰蒙蒙的天空隆起寒涼,段超已經和家裏鬧翻了。段阿姨哭著對我說,朱朱呀,你要好好勸勸段超。我記得我答應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做不到。
我趴在段超的身上,看著紅湖的柳黃池深,往來無人。時季過往,都有些故事。段超要去了上海報考藝術生。我想反駁,挽留。可是段超說得緊湊,不許我插話,他說,我必須得去那座永遠讓你看不清自己卻不肯逃離的城市,那是老電影裏動人心脾的場景。
段超溫柔地抵著我的額角說,豬。幹脆以後你就給我當編劇,我天天養著你多好。
我撇撇嘴說,我薪酬可是很高的,怕你養不起。
段超笑出了聲。他說,我走之後,你可要好好學呀。別我考到了上海,你還在這窮鄉僻壤裏奮鬥。
我揮舞著拳頭,讓他去死。
把他推落紅湖,轉身就跑。猛然回頭,看見他呆呆的站在水裏渾身濕漉漉的,不覺想起蒙蒙說過給段超的話,太在乎,藏在心裏,無法與人分享。我便也是這樣的吧。我在心裏對自己說,要加油,不能讓他把自己就這麼丟下。
他帶著他的朱尼作別。他留的那張紙條還夾在我常翻的那本《旅行者》,上麵清清楚楚寫著,親愛的,16號四點首都機場。那正好是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下午,沒有課業。我窩在宿舍裏蒙頭大睡。窗簾不知何時給誰拉扯開來,滲進大片大片明麗的光彩,映在我高舉起的晶瑩玻璃片上,在白色牆壁上留下斑駁的影。
一眨眼,萬般無奈,盡是回憶。
我起身,一個人走去天界麗都,抱著全家桶,坐在空曠的電影院看著那場在睡夢裏安然度過的《兩小無猜》,突然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