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三 95 卷三章二十八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469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按國朝製度,除夕元旦宮中都要在保和殿賜宴,有品爵的王公大臣都可獲準參加。今年由於既逢國喪,又當戰亂分裂,賜宴雖未取消,規模卻遠不及往日。近來處在風口浪尖的一些人物,比如劉秉忠與殷螭,都以居喪加軍情緊急為名,不曾列席。宮中還停著太皇太後的喪,彩壁雕簷間到處蒙著素幔,席間也不能舉樂,所以這一場飲饌,實在異常之冷清。眾大臣心事重重默不做聲地領畢,便三三兩兩謝恩歸家。
林鳳致今日倒同內閣官員們彼此敬了幾杯酒。因為胃疾的緣故戒酒多年,乍一飲酒居然不適應,又兼酒入愁腸更易醉,所以退出宮禁的時候,居然頗有不勝酒力之感。他自回京後一直沒有招募家人,隻是撥士卒守門服役,臨過年不免都放了他們年假,所以坐著特賜的宮車回到太傅府的時候,隻見自家大門口一片暗沉沉的,全無人聲。他賞賜了送自己回來的內監,打發他們都回去了,自己提著燈籠開門入內,酒意湧上,隻想立即上床睡覺,胡亂度過這個大年夜算了。
可是拐過影壁,便見通向書房的長廊上幾盞燈籠全點亮著。林鳳致一怔,快步走去,尚未到書房門口,裏麵的人已經急忙迎了出來,笑道:“等死我了,你現在才回來!”
林鳳致覺得自己一輩子見到此人都隻有好笑又好氣的份兒,眼下仍然如此——這個大年夜正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他一路都是乘轎,隻是從府門到書房回廊走了幾步,肩頭已經積了一層薄雪。對方便搶過來替自己拂去雪花,解下鬥篷,攬著直往內走,說道:“這麼冷的天,這麼晚才回來!快進來暖和暖和,我替你生上火了——我可是頭一遭自己生火呢!”那態度殷勤得簡直好似反客為主,林鳳致都懶得問“你怎麼跑來了”這樣的無聊問題,直接歎一口氣:“看來我家的門,定有一扇是防不住賊的!”
殷螭笑道:“說得好難聽!你這個宅子,還是當年我賜給你的,我來過年都不成?你那角門被我撬了,明日我也會叫人替你重新裝好——大過年的,不作興生氣,進屋來,咱們一道守歲。”
林鳳致哪有心情跟他生氣,可是進到屋內,又幾乎很想發作一頓:但見屋內被翻得亂七八糟,火盆倒是生上了,卻撒得滿地火炭,還撒著無數瓜子糕點茶果在炕桌上,折騰得好似被打劫過。殷螭振振有辭:“你家裏好不蕭條,我餓了半天,找點正經吃食都沒有——你回來了,正好給我做飯吃,我也有好幾年不曾嚐過你的手藝了。”林鳳致就是兩個字:“做夢!”殷螭笑道:“做夢也好啊,我做夢就是想跟你在一起,現下這宅院裏也果真隻有我們兩個人,不是夢,哪得這麼美妙?”
林鳳致不免又歎一口氣,道:“真是失策!今晚賜筵的時候明明還看見瀕湖先生,怎麼就忘了跟他討藥?”殷螭忙問:“什麼藥?你哪裏不舒服?”林鳳致板著臉道:“不是我吃,是為你討藥——早知道你鬼鬼祟祟來做賊,我索性討一服毒藥,將你神不知鬼不覺斷送了,豈非也替朝廷解決了禍根?”
殷螭才不怕他的狠話,笑著摟住他肩頭硬按在炕上一道坐了,道:“我這禍根遲早要除,卻是宜遲不宜早。你眼下就斷送了我,就算我和小袁的兵馬你們能收拾得住,卻不是教百姓更加說朝廷無道?別說這些沒用的了,就算定要做個死對頭,也不妨在沒到死的那一步之前,大家親近。”
林鳳致實在拿他的厚臉皮無計可施,隻能由得他獻殷勤替自己寬了官服冠帶,單穿長衫與夾棉半臂。好在殷螭隻是獻殷勤,倒沒有不規矩,幫他卸了外衣之後便目不轉睛對著他看,半晌才歎了一聲,道:“跟我吃飯就不喝酒,到宮裏卻喝成這樣,臉上都紅豔豔了!幸虧安康那小鬼不在京,否則還不強留你過夜?”林鳳致皺眉道:“哪來這等齷齪話?”殷螭道:“好,我不說他,反正他拋下你們不理,自顧在南京快活,連大喪都不回來——”林鳳致道:“訃聞才傳出兩日,車駕哪得容易返京?但陛下定不會……”殷螭不耐煩道:“行了,行了,知道你護短,到如今還死死守著等小鬼回來!我們不吵架,你給我弄頓年夜飯行不行?想當年除夕都是我召你入宮賜宴,如今你自己去吃筵席,卻留我一個人獨個兒餓著等你,好不淒涼——就算你關我八年,我都不曾恁般淒涼過!”
他被圈禁的那八年的確並不淒涼,一樣有妻妾奴婢寵童環繞著服侍,關起門來熱熱鬧鬧過年。隻是他假死逃亡的時候,業已一把火將府邸燒了個幹淨。寵童紫雲代死,妻妾奴婢們未亡於火場的,倒也因此獲得了自由,由有司以“庶人已故,眷屬各付其家”的名目發落,紛紛歸家的歸家,改嫁的改嫁去了。所以殷螭如今重回京城,便已無家可歸,既不肯入宮領宴,又不想在軍營館驛之中過年,也隻有來找林鳳致,厚顏蹭一頓年夜飯了。
林鳳致實在頗想罵他一句活該,誰教他放火逃亡?不過的確如殷螭所言,自己在筵席上喝了幾杯酒,這時有些上頭的感覺,料想明晨定要頭痛,看來非得喝一碗醒酒湯不可。今夜府中無人,諸事隻好自己動手,於是起身披了件裘衣向外走。殷螭趕忙替他打上燈籠,喜道:“真去廚房給我做飯?雪挺大的,多穿兩件衣服——我跟你一道去,就在那兒用膳,免得你做好再端來了。”林鳳致一麵往外走,一麵道:“跟你說不要做夢,我自己做碗醒酒湯而已,誰管你的飯?”
然而殷螭的風格,素來是死纏爛打型,就如林鳳致的風格是嘴硬心軟型一樣——所以當殷螭賴皮著一路跟到廚下,林鳳致也隻能皺著眉頭替自己做了一份醒酒湯的同時,也替他弄了一份吃食。但這一陣府中並沒有雇傭廚子,都是應役的士卒替自己燒飯打發,準備的食料頗是粗疏。找了一陣,隻尋著一屜冷包子,放在蒸鍋上熱的時候也順便再多蒸了一碗蛋羹,又胡亂將廚房裏找得到的醃肉、鹹魚、瓜果、菜蔬等物炒的炒,烹的烹,做湯的做湯,倒也擺了一張小桌子。
殷螭以前曾經袖手看他做飯,這回卻被林鳳致趕到灶下去燒火。他幾曾幹過這種活計,不免弄得滿臉煙灰連打噴嚏,因此到了吃飯的時候,帶著不可白幹了活的心思狠狠下筷;而且每次吃林鳳致做的飯菜時,都正好是最餓的當口,所以吃起來分外狼吞虎咽,也分外感覺美味,連林鳳致的醒酒湯都被他搶去喝了大半,讚道:“小林,我要是能吃你一輩子的飯就好了!”
他這樣類似發誓類似表白的情話,林鳳致其實聽過無數遍,這時連挖苦的心情都不再有,隻是淡淡而笑。殷螭有點鬱悶,道:“你就是不相信我說話——其實你從來沒有信過我,你自己說的!”林鳳致道:“我信,我為什麼不信?你今兒說的,明兒便能不算數;我此刻信這句,過後也不妨信那句。所以我是全信你的,從來都信。”
殷螭被他堵得半晌無語,好久才自嘲地笑一笑,道:“也是,我總是說了就不算數的,連我自己都沒法信自己了——可是不管怎麼樣,我這輩子是跟你纏定了,沒法子!大約隻有我死掉,我們彼此才能解脫罷。”
林鳳致罵道:“好好的除夕,跑到我家來說生死,也夠晦氣!”殷螭笑道:“你先前還不是說要毒死我?誰先說生死的?”林鳳致這次被他堵了一堵,隻有一笑,道:“也罷,你今夜看來是賴著不肯走了——我倦得緊,也沒勁同你守歲,我回去睡了,你自己找地方安歇吧。”
殷螭涎臉笑道:“小林,好狠的心!大年三十,你叫我自己找地方睡覺,忍心讓我空床?”林鳳致不覺臉色冷了下來,道:“對不住,我並不想奉陪你取樂。”殷螭趕忙賠笑道:“不,我怎麼敢拿你取樂?我隻是想同你一道過年——咱們就算再也談不得情,做不了朋友,好歹也是同盟抗敵的關係,偶爾同一回榻,也沒什麼大不了罷,值得你這般生氣?你在軍營裏難道不跟人同帳?”
林鳳致心道我在軍營裏和戰友們同帳,乃至一道睡通鋪,也是磊落清白決無陰私,那是因為別人都是正人,豈是你這般齷齪好色之徒?跟你同一回榻,等於是將鮮魚送到貓兒口邊去,能有什麼好事!這些話也懶得同他說,隻是一記眼刀封住他喋喋不休還待囉嗦的話頭,自顧自出廚房回書房。
殷螭雖然被他的冷眼嚇住了,糾纏的勁頭卻沒有被打敗,還是跟著他一道出去。林鳳致府第中遵循著“君子遠庖廚”的格局安排,廚房離書房距離頗遠,來回需繞過小湖。這時雪下得更深了,一踩落便陷了半隻腳下去。殷螭順理成章挽緊了他,囑咐道:“慢慢走,仔細滑倒。”林鳳致倒沒拒絕,深一腳淺一腳和他走著,忽然問道:“你說這樣的雪夜,北寇會不會突然夜襲?又是過年,關隘倘若守衛不緊,會不會……”殷螭安慰道:“你當雪夜偷襲有那麼容易?這些事自有將士操心,兵部調撥,你想了也是白想,不如安心休息。”
林鳳致不懂軍事,聽了便即不再說話,隻是默默走路。殷螭趁機伸臂摟上他腰間,歎道:“你沒回來的時候,我在你府上也前前後後轉了一圈——以前我常常來的,就是每次都隻顧著和你上床,竟然都沒逛過你家。現在再逛,卻是好不淒涼冷清了。”林鳳致道:“舍下無人,自然冷清。”殷螭道:“唉,你明知我的意思,故意說些淡話!可是我也知道的,小林,你心裏到底撇不下我。”他回頭遙遙指了一指,道:“那邊一間屋子,不是每次你用來接待我的臥房?我本來還想,你多半不是將這間屋子改作他用,就是鎖了再也不去,可是……方才我去過,撬了你的鎖進去,裏麵不但布置得還跟以前一樣,桌幾床帳,竟然也沒什麼灰塵蛛網。”
他凝望著林鳳致,黑暗中眸子灼灼有光,道:“你離開了有一年,回京城才多少天?居然還進過那屋子,還重新收拾幹淨……小林,你再嘴硬,說什麼和我恩斷義絕,都無所謂!就算當真恩斷義絕,我也隻當是從頭來過,何況你根本沒法和我決絕?”
他停住了腳步,林鳳致也被拉住了不能再走。黑夜中互相對視,燈籠火光映出兩人身周都是亂屑飄花一般的紛紛白雪,將身形裹在一片朦朧,一片紛亂,卻又一片冷冽之下。
林鳳致終究輕輕答了一句:“是,我沒法忘掉你——卻也不想回頭,不想再糾纏了。”
他驀地甩開殷螭的手,自己往前便走。可是殷螭立即又追了上來,並沒有叮著這句話逼問不休,反而問了另一句:“小林,我一直想知道——你為什麼會愛我?”
林鳳致默然,殷螭微微苦笑,道:“我其實一直想問,就是怕你說出緣故之後,會教我難受——就像你對老俞的最後那些話一樣!你是被他強逼著,束縛著,不自覺以他的愛當作了自己也在愛;那麼你跟我呢?是不是也因為我一直在強求你,一直在緊追你,一直在拚命要你……再加上皇兄臨終前囑咐你好好待我,再加上你算計了我,負了我的心,覺得內疚——所以你也沒法子,就像愛老俞一樣,被逼得愛我?你這樣的人,原是再強橫的力量逼淩也無用的,卻就是心軟,最受不住別人拿心來跟你交換,要你償還!我算是終於明白了。”
北風呼嘯著從耳旁吹過去,漫天的雪花卻在無聲無息地飛舞,偌大的府邸裏,仿佛隻剩了這一盞孤燈,兩個閑人。
林鳳致沒有答話,隻是道:“大雪地裏說這些閑話,你不冷?”
殷螭確實很冷,從身到心都似凍住了一般,可是攥著他的手,卻又如何舍得這柔軟的溫度——所以還是沒法非追問到底不可,隻能同著他一道回到書房裏。
書房裏火盆已熄了一半,林鳳致又添炭點燃起來。同時將火爐暖炕也燒上了,收拾了被殷螭翻騰得一塌糊塗的屋裏,往杯盤中擺好茶果,在膽瓶中插上園子裏折來的臘梅花,倒是一副守歲的景象。殷螭到底是不會被傷感之情打敗的性子,到屋內又重新興頭起來,道:“這麼大的雪,我再出去找地方也辛苦,小林,借你的炕給我睡一夜罷。”林鳳致捧著茶壺取暖,道:“隔壁套間有榻,怕冷我就多借一床褥子給你。”殷螭唉聲歎氣,隻道:“你好矯情,好拿喬!就這麼跟我水米無交起來?”
林鳳致忙了一日,這時終於能靠著暖炕休息,不免倦意湧上,眯著眼睛不理他,一副逐客神情。殷螭偏要挨過來討嫌,說道:“真不用怕我,我還帶著孝呢,哪有心思動你?我再喜歡做壞事,到底不是畜生。”林鳳致忍不住睜眼看了他一看,殷螭有點尷尬,說道:“哼,你定是在心裏罵我——當年皇兄才駕崩,我就用強要了你,你一直記恨著呢!可是,我那時不是年輕心急麼,再說,其實那時我也難過的,心情不好,所以就拿你出氣……那時候我太不懂事了。”
問題是到如今他也未必懂了多少事——林鳳致懶得譏評他,隻是含混答了一句:“既說一筆勾銷,何必再提。”殷螭歎道:“一筆勾銷,那是要往前走。可是你都不想跟我在一起了,豈不是白白勾銷!小林,我有時也在想,若是那時我不用強……不,若是我那時笨一點,不曾猜到皇兄有遺詔,當然也就不會騙你取出來,你會跟我怎樣?”
林鳳致不禁也歎了口氣,道:“那時……那便是殤太子即位,王爺大駕去河南府——下官仍是翰林院供奉,或許不容於清議,黜免回鄉也是有的。世事無非如此。”殷螭道:“不對,我那時明明邀你去河南府的!要是朝廷批準……你會怎樣?”
林鳳致道:“朝廷調撥,我小小七品官哪有抗拒餘地,自然隻好隨王爺去了。”殷螭道:“不要打官腔!你自己願不願意?我……記得那時也央求你很久,你就是不鬆口。”林鳳致心道你那央求隻是以退為進,讓我消除戒心上當受騙而已,隻是一笑不答。殷螭又追問:“倘若那時我到底去了河南府,你當真能隨我去?你也知道我放不過你的,你若不肯,定會辭官離開,總不會乖乖從我。”
他捉著林鳳致的手,不許他向後躲閃,眼神閃亮著追問,口中言語否定,語氣卻懷著殷切之意。林鳳致讓不開他,於是也望了他半晌,直望到他眼底深處去,良久點了點頭,道:“是,我不肯便會辭官離開——可是那時候,我是肯的,我想過……索性隨你去了。”
他這個回答正是殷螭所想要的,但聽在耳中還是說不出的滋味,不禁喃喃又道了一句:“你明知我……不可能守你想的約定,一輩子不碰你。”林鳳致微微一笑,道:“我其實……也沒有那麼一直一直頑強,無可奈何的時候,我也會想要認命的。”
他笑容中滿是自嘲,殷螭猝然放手,站起身來,罵了一聲:“該死!”林鳳致不說話,殷螭又是想笑,又笑不出來,隻道:“真是該死!我們見了鬼要折騰這麼多年?明明那個時候你就可以跟我廝守一生一世……我做什麼非要搗鬼!”
他撲過來抓住林鳳致左看右看,又道:“不對,那個時候,你就是認命,也不是愛我,隻是沒有法子了——你瞞了皇兄的遺詔,一定會格外內疚一點;再加上名聲毀盡,又被我強迫,於是無可奈何隻能跟我……可不是打心裏愛我。”林鳳致反問道:“你那時難道不是隻想玩我?玩得幾年,多半也就膩了,我們也可以兩清——世上哪有那麼多情根深種的事。”殷螭大聲道:“不會的!我也不會膩你,定然還是寵你的……”說了一半,自己卻也說不下去了,過一陣歎道:“也是,那時候……就算我不膩你,也就是當你是個最好玩的而已。你心裏也就當作忍耐——因此那時候若是我們在一起,或許平安無事過一生……”
或許平安無事,或許寧靜無波,甚至或許日久也生出眷戀之情。然而不會像如今,是彼此用最強勢的力量,將對方刻到了骨子裏,一生一世也無法忘懷,成為最痛楚最執著、也最甜蜜最狂熱的癡戀。
所以林鳳致在雪地中不曾回答的話,殷螭於霎時間領悟了:的確,不無被迫,不無償還,甚至帶著那麼多將就與無奈,世上確實是沒有那麼多情根深種的美妙故事——可是在糾葛難解傾心相與之後,縱使陰錯陽差,這情根也畢竟是種牢了。
卻又在得不到嗬護、彼此傷害之中,被拔起毀棄了。
一時兩人都靜默無語,殷螭稍微放了手,林鳳致也在炕間坐直了,彼此對望著。因為在國喪期間,兩人的衣飾都是全素。殷螭服著母喪,更是一身斬衰,很難得脫盡了平素浮華之氣,竟自顯出幾分實誠。林鳳致一時竟有些恍惚,不自禁伸手碰了碰他袖角,殷螭立即撲上來將他抱住,喃喃道:“不一樣的!如今跟那時,全然不一樣的……不能平安無事也好,不是這般鬧騰,我怎麼知道會恁地……”林鳳致用力掙脫,道:“不管怎樣,都已過去了!請王爺去安歇罷,下官明日一早還要隨百官去祭天,委實沒有工夫奉陪胡鬧——你放過我罷。”殷螭惱道:“你勾搭我,還說我胡鬧?明明想要我抱你。”說著已經伸手去扯他衣服,林鳳致打開他手,真是有點怒了,道:“你還是這樣,說得再好聽,卻除了齷齪事便什麼都不想!”
若論力氣他不是殷螭的對手,但這句話正是決裂那夜的光景,殷螭便再也用不下強,隻得縮了手看他,過半晌才咬牙道:“你隻會罵我齷齪!真當這事齷齪,你以前怎麼又喜歡跟我做?”林鳳致不理他,殷螭隻好撐起身來歎氣,道:“好罷,我等你回心轉意自願同我做——方才我還說過帶著母孝,不想你心思的,食言也不好!你隻管放心罷,我真的去隔壁睡覺。”
驀地一陣金屬脆音琅琅響了幾下,卻是屋內的西洋自鳴鍾連敲起來,殷螭也未回頭去看,便知道這報時是已交子時,不由歎道:“到底跟你守了個歲——今兒又是一年了!”林鳳致於是自炕桌上順手拈起一個橘子丟給他,笑著說了句吉利話:“多福多壽,萬事如意!你去睡罷,大家明日都有事,總不能一夜不休息。”殷螭接了橘子站起來,道:“行,我不打擾你!也隻能祝你諸事順遂——可是我的如意,你的順遂,為什麼不能是同樣一件事呢?”
林鳳致忙著給自己放被子,也不理會他。他其實平時不睡暖炕,但今夜將套間的榻讓給了殷螭,隻有暫且在炕上胡亂睡一夜。隻聽殷螭的腳步聲向套間去了,心裏一安,因為天不明就得起身早朝祭天,於是隻脫了靴子和衣上床。剛剛躺定,卻聽殷螭又跑了回來。林鳳致不免皺眉,道:“才說了不打擾我,就又想不算數?”
殷螭笑道:“算數的,算數的!我隻是來討你答應借我的褥子。”林鳳致隻好又爬起來從自己炕上抽取,殷螭便順勢抱了他一抱,忽然道:“小林,適才我都忘了,又過了一年,我們都三十三了罷?”林鳳致道:“嗯,因此你也該收起胡鬧的心思了——都老大不小了。”殷螭笑道:“我做的都是正經事,就是看在你眼裏算胡鬧罷了——我是想算一算,我們二十一歲上相遇,到今年正是整整十二個年頭。人間一紀過去了,我們之間,為什麼便不能輪轉回去?”
他這一句話,倒使林鳳致也感喟了一下,喃喃道:“還真是十二年了——可是輪回又如何?當年而今,我們總之不是一路,總之沒有好事。”殷螭道:“那也不一定。至少我還真想再看見那個時候的你——多麼驕傲多麼狡猾,我想你想了很久,就是老夠不著你,心裏好不癢癢!可是我那時也和現下一樣,有勇氣有能耐,是決不放棄的。”
林鳳致心道你當年的勇氣就是趁我重傷強暴占有,如今的能耐就是趁著國朝分裂大攪混水——懶得揭穿,隻是重新躺回被子裏,含混應了一聲。殷螭俯身瞧著他,道:“你又瞧我不起!我知道我幹的事你一件也不喜歡,遲早我們這同盟還要反目——可是我不能收手啊,這個時候若一收手,前麵的路都白走了,就算為了你……我也不能站到懸崖邊上,你懂得罷?”
這些話其實都是白說,因為彼此都不天真,這樣的道理豈有不懂?而請求對手諒解,又是何其無聊?但殷螭便是不吐不快,縱使天真無聊也罷,就是想說給對方聽——也說給自己聽。
他慢慢伸手去撫摩林鳳致的麵龐,林鳳致沒有躲,卻一把握住了他手掌。燭光下靜靜瞧著他,良久良久,才歎了一口氣:“各人有各人道路,既已走了,又何必瞻前顧後,患得患失。”
殷螭怔了一怔,苦笑道:“這樣的話,倒是比勸我逼我反我……更無情!你是由得我們各走各路的了,所以也就寬容了我。”
林鳳致不答,隻是緩緩放開手,將被子拉上了些,合眼欲睡。殷螭望了他半晌,知道再糾纏也無意義,隻能黯然一歎,挾了他借給自己的褥子離去。
這個夜晚不消說兩人都睡不安穩,殷螭固然在套間的床榻上翻來覆去有如烙餅,林鳳致也擁著被子沒法安心入睡。直到自鳴鍾又敲了兩回,隔壁全無動靜,心裏的憂煎也暫時慢慢放下了一些,這才朦朧合眼。
這清靜睡眠隻是短暫辰光。林鳳致猛然自夢中驚醒,躍起來的時候,殷螭正躡手躡腳自套間摸過來想爬上床,被他這一驟然起身嚇了一跳,失聲問道:“怎麼了?”林鳳致滿額冷汗,兀自心悸氣喘,喃喃道:“出事了!”
他居然沒有趕殷螭滾開,反而緊緊抓住了他手,全身都在顫抖。殷螭心道原來不是捉我犯規騷擾的錯,嘴上安慰了一句:“是做噩夢罷?”林鳳致道:“不是!外麵有人來報訊……定是噩耗。”
他的書房距大門也有數百步遠,竟不知如何能夠敏銳聽見外麵的動靜,然而卻是一句未錯——殷螭還沒寬慰的時候,自己也聽到了外麵震天價的拍門聲,傳來的是一個巨大的噩耗:“大人速速入宮!大事不好……關隘破了!”
林鳳致全身血液有如凝住,卻隻呆了一晌,立即下床披衣登靴。殷螭趕忙替他去點燈籠。林鳳致怒不可遏,咬牙罵道:“你……你……將你千刀萬剮都贖不了罪!”殷螭自知理虧,卻還要反唇相譏:“先去把你那死鬼夫子碎屍萬段!是他引來的北寇,關我什麼事?”
這時候林鳳致哪裏有心情同他鬥嘴,心急火燎趕出去開門。報訊的士卒竟也不知道是哪兒關隘破了,隻是顫聲稟告:“烽火台!好幾處烽火台都在傳訊示警!章尚書正入宮請罪,太後急召太傅……”林鳳致喝道:“備馬!不用打轎!我先去城樓看看!”那士卒道:“雪太大,一站一站傳過來,大人怕是看不見的!聽說三麵都在告急,京城……京城完了!”
中夜之間,這報訊的聲音尖銳顫抖,充滿驚恐。林鳳致出來急了,未披鬥篷,聽了這不祥的話語也不禁一個寒顫。殷螭自後麵趕來,拿著裘衣替他披上身,同時厲聲嗬斥:“什麼完了?盡說喪氣話!還沒打到眼前就妖言惑眾,仔細軍法處置!”
他的厲害斥責將士卒給當場鎮住了,但這樣的喪氣話卻又如何壓製得住?林鳳致騎在馬上飛馳向城樓的時候,原本沉睡在大年夜之中的京城,業已大半驚醒過來,到處都傳著同樣一句話:“關隘破了,蠻族來了,京城……完了!”
風凜凜,雪茫茫,即使登上了城樓,極目望去,到處也是一片黑暗。要在軍中特訓的守兵指點之下,才能勉強望見三麵隱約有著紅焰閃動,是自長城關隘一站接一站直傳過來的,向京城緊急示警。林鳳致的目力望不穿這長夜的黑,刺不破這漫天的網,隻覺滿空雪片撲天蓋地砸落,無處遮護腳下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