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三  85 卷三章十八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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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鳳致兵力既少,又完全不會帶兵,這一路奔逃,遲早有一天會落敗被擒,這是殷螭早已料到的事。但當帳下將士將生擒住的林鳳致綁著送入營來的時候,殷螭終於看到還活著的他,提了這麼多天的心到底放落,一時卻不是喜悅,而是深切的惶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失去的惶恐——這種心情竟壓得自己笑不出來,隻是命人解開他捆縛,問道:“受傷沒有?餓了渴了吧?還是要先休息?”林鳳致倒也老實不客氣,簡單來了一句:“我要沐浴。”
    殷螭愣了一下,便道:“好,我傳人送熱水來,就在我帳裏沐浴罷。”眼看他滿身血汙混著灰塵泥濘,從衣衫到麵容,都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素知他有潔癖,何況又是做慣了文官,連當初跟自己去親征都不曾上過戰場,如今這一路廝殺逃命,想必是忍苦之極。要依殷螭平日的性情,免不得要取笑幾句活該,但這時卻連取笑的心情都沒有了,隻是傳命出去讓人送過熱水和浴桶來。雖然分離了半月有餘,自己營帳裏卻還一直留著林鳳致的衣服,於是也取出來讓他好換,又叫人送茶水糕點來先給他充饑。
    林鳳致又落回他手裏,好像頗有認命的架勢,一點不跟他客氣,等熱水的當兒便連喝了兩壺熱茶,吃了一碟甜糕,顯然確實又餓又渴。殷螭一時不知道同他說什麼話,營中還有事務,也不能看著他洗澡,便吩咐兵士守緊帳門,自己出去跟袁百勝商議進軍的事去了。
    這次商議的事,卻是在等待林鳳致被送來之前,已撤退的小西清太派人送了一封信來,聲稱天朝大軍攻蔚山輸了一陣,日本實力仍不可小覷,於是向殷螭重提聯手之議。殷螭琢磨著俞汝成的計劃裏若沒有倭人,不免缺了一環,於是來同袁百勝商議,可否應允?袁百勝雖然敬服恩主,但要說跟倭人聯手,卻是國仇家恨兼而有之,說話雖然委婉,一句“不同意”卻是明明擺在話頭裏。殷螭也知道勉強他不得,何況風傳日本太閣已死,倭人軍心不穩,頗有退兵的意思,天朝又投入重兵收複朝鮮,隻怕聯手也得不到什麼實際利益的,索性送袁百勝一個人情。所以聽了他的意見,便做出勉為其難的樣子答應直接北上去建州,寧可放棄朝鮮土地,也決計不和倭人聯手了。
    論用兵打仗,殷螭要倚靠袁百勝幫扶;論心術手腕,袁百勝卻哪裏及得上殷螭半分?但聽恩主為了照顧自己不願與倭寇合軍的心情,居然放棄這現成的盟兵和唾手可得的土地,被殷螭幾句話一說,不禁又是感激萬分,隻覺惟有赴湯蹈火才能報得這般大德。殷螭自然安然居之不疑,因為心裏到底牽掛著林鳳致,草草談完,天色已黑,便自回宿帳。
    袁百勝一直恭送他到中軍帳外,忽然問道:“末將鬥膽問一句:那林大人……到底肯降不肯?倘若不降——”殷螭搖頭苦笑,道:“我怎麼降伏得了他……可是我也不能讓他死,你不用勸殺。”袁百勝直爽,坦言道:“恕末將直說,恩主既要與建州結盟,留他在軍中便萬萬不妥;何況這人雖然奸詐,好歹大節無虧,再加侮辱也教人於心不忍——他既然要投水軍,跟我們便無幹涉,倒不如由得他去。若能助朝鮮滅了倭寇,也算天朝威風。”
    殷螭啞然失笑,心道小林毫無用兵能耐,到了水軍也隻是擺設,談什麼助朝鮮滅日本?不過有他這名重臣在,或許軍中事務更容易拍板定奪,敢於擔上責任,倒是有點用處;可是若說與自己無幹涉,又簡直不可能,他跟自己作對之心不死,遲早還是禍害——如若要永絕禍根,其實倒是殺了他的幹淨!
    可是,自己雖然曾經懷著幾分惡意,坦白而又無恥地讓林鳳致索性去死,不要擋路,但那一日,明知他走投無路還要步步緊逼的時候,心裏是何其之痛;看見絕崖爆炸,木石崩塌的時候,那一刹那,又是何其的絕望崩潰。
    殷螭從來不在乎什麼無法挽回,也不相信有什麼無法挽回,但那一日,在極度驚惶痛苦之中,陡然嚐到了無法挽回的滋味——這種痛苦,甚至在知道那到底是一場虛驚之後也無法消弭;甚至在今日已經找回林鳳致,又能繼續將他捉在手掌心裏,保得一個不再分離,也無法平息。
    因為殷螭隱約是想到了的,自林鳳致走投無路、毅然引爆的那一刻起,兩人之間,便有什麼東西業已炸成了碎片不複存在;又或者,在自己拿他作餌去誘擊俞汝成的時候,在一夜纏綿之後將林鳳致綁起來送人的那一刻,他心中有什麼東西,便已離棄不再。
    袁百勝已告辭回帳,殷螭一時卻徘徊在自己的帳外不敢便入,過了半晌咬牙道:“不,他自己說過的——一生愛我不變,不會毀諾。不管我做什麼,他都沒法不愛我的!”
    可是這樣的愛,竟然不是甜的,是苦的。苦澀到了連殷螭這個堅決的索求者,也不堪忍受。
    他到底還是進了營帳,離開也有一兩個時辰,林鳳致居然還在小隔間裏沐浴未完。殷螭不免有點擔心他偷偷逃走,又或者受傷發病。但揭簾進去,看見林鳳致好好地半躺在浴桶裏,不禁鬆了口氣,悄悄走過去,才發現他竟已閉眼睡著了。
    林鳳致這些日子想是實在累得狠了,平時有擇席毛病的人,居然會洗著洗著澡就睡著。浴桶不大,這般半坐半躺並不舒服,他卻睡得神色頗帶安詳。濕發在頭頂綰了一半,還有一半便散落在水裏,一縷縷墨色飄蕩,襯得他沐浴潔淨的肌膚更是儼如白玉。殷螭看見他身上也有些傷痕,卻均不甚厲害,又放了大半心。望著他身子,喉頭不覺一陣發幹,到底有了想笑的心情,於是伸手到浴桶裏去抱他,低聲道:“水都冷了,出來上床睡罷——我也想你好久了。”
    他這麼一碰,林鳳致便驚醒了,失聲道:“水真涼,怎麼就睡著了?”殷螭笑道:“七月天時你還怕涼?真是這苦頭吃得太大,體質又變弱了,出來快擦幹,仔細傷風。”向來坐慣了高位,平素和林鳳致相處,除了求歡的時候自己動手脫他衣服,其他的時候基本是不會親自服侍對方的,這時卻殷勤拿過手巾來要替他擦身,又歎道:“看看你弄得這麼狼狽,何苦呢?我殷家的江山,關你姓林的什麼事?要你恁地拚命?”
    林鳳致並不理會他獻殷勤,隻道:“你出去,我要起來穿衣服。”殷螭不免失笑,道:“怎麼,怕我看?你身子哪一處不是我的,這時候還裝什麼佯。”林鳳致皺著眉,也不說話,自顧起身,抽過他拿著的手巾匆匆擦拭了水珠,便去穿衣。
    殷螭直看著他穿上了中單,便過來按住外衫不許再穿,道:“呆會兒便睡了,費事做什麼?你且看看這身中單——你自己還記得不?”林鳳致低頭看看身間這一件中單上印著喜鵲登梅的暗花,這般花哨的衣物自是殷螭早時替自己選的。一時不知他要自己記得什麼,卻料知不是好事,不禁又皺眉,果然聽見殷螭接著道:“你倒好,倒有能耐——到了老俞那裏還能跟人跑掉,害我好找!跑掉也就罷了,還把貼身衣物都脫在人家床上,你老實交代,是跟老姘頭做了,還是跟新勾搭的相好做了?”
    其實在對方曆盡生死之險後還來潑這等無聊的醋,殷螭也覺得殊無意義,可是這口醋也呷了許久,不發作一下便不能快意。不過這回林鳳致倒是與往日不同,並沒有立即回嘴罵他齷齪,隻是瞥了他一眼,自己靸了絲履轉身就走,徑直找帳中床鋪去安歇。
    殷螭見他神色冷淡,回避答話,本來的一分氣立即變作了十分,半信半疑更加漲到了確鑿無疑——可是想了想,又自己忍住了惱火,說話反而軟了下來,跟在他後麵歎道:“算了,我不跟你計較了!這回全是我自找的,怪我不是,所以你就是偷過人我也認了——這次大家扯平,我不再欺負你,你也別再跟我作怪,我們都不要鬧了。”
    林鳳致並不睬他,但殷螭一向是跟他厚顏糾纏慣了的,便在床前抱住了他。想多說幾句軟話誘哄,卻又一時找不出什麼話才能抵消這回的大錯,隻能溫存地一遍遍親吻他麵頰眉眼,柔聲道:“好了,我認栽——你太狠了!我嚇唬你小的,你便嚇唬我大的?我不過糟踐你的心,算計你的情,你卻是敢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來跟我賭狠,我實在賭不過你!我這輩子也隻能輸給你,誰教我就是舍不得。”林鳳致並不推開,卻也不回應,隻是閉著眼睛任他親昵。殷螭看見他一臉無動於衷的模樣,心裏委實難受到了十二分,手上卻抱得更緊,連聲問道:“小林,真傷心了?可是你也知道我不是真心拿你送人,我的計策你不是早瞧破了,還跟人家勾結起來反算計了我一回?我們又不是小孩子家玩把戲,又不是風月唱本兒女傳奇,還鬧什麼誤會賭氣的關目,用你平常的話來說,無聊得緊,何苦呢?”
    林鳳致終究開了口,隻是淡淡答了一句:“對,傷心賭氣,都是無聊得緊,我何必自苦。”
    他語氣中全無情緒,殷螭聽在耳裏卻是百味交雜,半晌道:“你要是還惱,那就發作一場也好,幹嗎這麼死樣活氣?反正打我罵我,也是你平時幹慣了的,我這一生就注定受你的欺壓——就算父皇在世的時候教訓我,哪裏像你那樣揍得狠?偏偏我還甘願挨你的!我們鬧得這般冤孽,前生定是互相都欠了好大一筆債。”
    他這句話存心想逗林鳳致笑,林鳳致也果然笑了一笑,卻極是苦澀,慢慢道:“也真是……真是作孽——我們彼此算計陷害,也盡自夠了,可以停了罷!我委實累了。”
    殷螭道:“是啊!我們從頭到尾,鬧了多少年了?人生總共才多少年?小林,我不會再說那種嫌你攔路就要你死的話,可是你也別再跟我作難了罷!這江山是我殷家的基業,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你白操什麼心呢?就算你偏心安康,他也已經成人親政,又不是一輩子離不開你這先生幫扶。你做了這些年的忠臣,也該心滿意足,歇歇看熱鬧不好麼?何況你自己都說累了。”他抱得更緊,吻得更熱,說道:“小林,我折騰我的,你隻要不管,就一切累不著。我勝了,還會照樣對你好;我敗了,也絕對拖累不著你,你回去繼續過著沒有我的安穩日子——你沒有我,還能過得安心舒適;我沒有你,卻日夜煎熬難受!我到底是個輸,你看在我始終輸給你的份上,就跟我乖一點兒不成麼?我也不要別的了。”
    他已經從林鳳致的麵上一路吻到了脖子裏,隻覺對方默然中卻抑不住身體微顫,猜想多半仍有氣惱,卻也沒準是被自己愛撫得動了情——殷螭明知這時候林鳳致定然沒心情歡好,若是隻聽這幾句軟話就服帖,那也委實不是平日的他。但自己心中正一團火熱,又十分急切,寧可當他的沉默不是抗拒而是準許,於是更加溫柔熱烈地親昵,手也漸漸伸向了下麵。
    林鳳致突然用力推開抱持,反手便是一記耳光,啪的一響,殷螭臉頰上正著,打得麵上一陣火辣辣的痛,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兩人一時靜默相對,夜風從營帳簾門底直卷入來,吹得牛油蠟燭光焰搖晃,照見林鳳致蒼白的臉上也是一片陰影拂動。
    殷螭挨了他一掌,倒沒有生氣,半晌反而笑了一聲,道:“小林,我記得你早年說過,摔人巴掌乃是潑婦行徑——你這些年越活越娘們了?”
    林鳳致似乎想往後退,然而背後已是床榻,並無退路。他臉上的漠然之色業已瓦解,卻又複雜得讓殷螭捉摸不透,看不出他是悲傷還是憤怒。僵持了一晌,林鳳致驀地也笑了一聲,神情卻一片冰寒,陡然一把扯開自己衣袢,反手卸衣,厲聲道:“你不就是要這個麼——想試試我有沒有和別人做過,直接來便是!說這麼多廢話作甚?”
    他用力一甩,身間僅有的那件中單便卸落下來,燭光下精致如細瓷般的身體完全裸裎在殷螭麵前。林鳳致素來有文士的矜持氣質,和殷螭歡情再濃,都不曾自己主動寬衣解帶呈身迎合,此刻忽然這樣豁出去,連一心想著此事的殷螭也吃了一驚,不由得喚了聲“小林”。但見林鳳致並不看自己,隻是微微仰著頭,閉著眼睛,分明是個等待的姿勢,卻是不是邀請,而似挑釁。
    甚至不是憤怒,而是深切的失望。
    他無法不失望,就像殷螭這時候根本無法分辯一樣——因為林鳳致說的那句“想試試我有沒有和別人做過”,真的是眼下殷螭內心深處最直接的,也最急切、最見不得人的陰私念頭:自那日將林鳳致送入俞汝成帳中起,那一腔醋意便開始醞釀著。始終懷疑林鳳致業已再次失身給俞汝成,又或是用了獻身這一招,才能勾搭孫萬年帶他逃跑。殷螭向來是不憚於以最齷齪的想法來猜測林鳳致和別人的關係的,而需要證實的話,與其詢問還不如用最可信的法子,運用自己的風月手段,在床笫間直接檢驗對方情事反應,有沒有烙下其他人的痕跡。
    所以,這不是誤會,不是賭氣,而是基於彼此間的羈絆與了解,洞悉的同時不得不深深失望,乃至於鄙夷厭惡。這情緒是如此不加掩飾,連一貫沒心沒肺的殷螭都直接感受到了,盡管在欲火和醋意雙重交織的情況下,急不可待地想和他上床,霎時間也不禁退縮了一下。
    但殷螭也隻是退縮了一下而已,隨即便搶上一步,攔腰抱住林鳳致,將他往床上打橫放落,笑道:“分明是尋快活,卻說得恁地不堪!我們在一起,本來也就是為了做……”這時其實笑不出來,說這樣的話,也就是想破一下僵局,免得對方帶著惱怒悲憤上床,煞了風景。但話隻說了一半,看見林鳳致隻是閉目不理,麵容間一片冷色,身體順從,心靈卻顯然拒自己於千裏之外。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無用,不如直接做事,索性將話咽了,低頭又去親吻,急急扯開自己衣服,便壓了上去。
    其實殷螭再急色,再貪戀情欲,此刻也是明白的——這種時候,這樣情勢,還要不管不顧的索求歡愛,並不能挽回林鳳致已經對自己失望透頂的心情,反而隻能使他更加心灰意冷,乃至終於下狠心和自己決絕。
    所以在接受林鳳致沉默順從之下隱藏的鄙夷同時,殷螭在纏綿熱烈之際也同樣在鄙視著自己:為什麼明知這樣做下去,隻會使林鳳致對自己徹底死心,隻會使兩人的關係再也無可補救,卻還是忍不住要做?這樣不顧一切,就是為了貪求那點欲念的快活?可是,這分明又不是快活!
    是的,不是快活!殷螭從來沒有想過,在自己一貫最貪戀的情思愛欲之中,竟也有這般的不快活:分明該是甜蜜,卻苦澀有如黃連;分明該是歡娛,卻痛楚有如酷刑;甚至在進入林鳳致身體之後,全身燃起火一般的激情時,心底深處也是一片隱然絕望——從來沒想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光景,情事不能教自己快活,竟是痛苦!
    林鳳致鄙夷的是殷螭除了色欲,其他的便什麼都不會想,說那一大篇軟話,也無非是想哄自己乖乖上床,柔順合作,從而檢驗一下分離之後對方清白與否。這對於林鳳致來說,實在是最不堪的侮辱;而對於殷螭來說,卻也實在是最不好意思承認,卻又確實如此的下作念頭。可是殷螭說不出口的,除了這樣的下作無恥之外,還有另一種深切的欲求——出於極度恐懼和無助的欲求。
    因為心總是背道而馳,所以如果不占有身的話,便不知道怎樣才能宣示自己對他的擁有,甚至不相信他是自己的。
    尤其是在目睹死亡的恐懼之後,在將要失去的無助麵前,仿佛隻有用自己最熱烈的情愛覆蓋對方全身,使兩人都徹底沉溺於欲海,才能平定自己驚惶不安的心情。
    林鳳致隻揭穿了殷螭最齷齪的念頭,對這樣的心情卻未置一詞,但殷螭覺得,他一定是了解的——了解,卻拒絕理解,就像殷螭也了解他的主張他的抉擇,卻同樣拒絕理解一樣。這般非因誤會、但成裂隙的情形,實在太苦楚,太絕望!
    可是抱著這樣苦楚絕望的意緒,殷螭還是在一麵鄙視著自己,一麵繼續著歡愛——知道歡愛的背後便是決裂,卻也不願意停止。而且與痛苦的心情相反的是,動作卻加倍的溫存纏綿,細細挑逗,款款索求,使得林鳳致在寒透了心的情況下,也被他播弄得肌膚間每分每寸都似燃著了火,不自禁喘息廝纏,呻吟迎合。這樣的反應是殷螭最熟悉不過的,也是最安心不過的:原來他的身體還是全然烙著自己的印痕,並沒有一絲一毫外來的嫌跡。
    ——其實,殷螭一直沒好意思向林鳳致說破的是,並不是因為自己風月手段太過高明,能在床上測試出對方有沒有別人,而是林鳳致在情事上委實太嫩,一直以來隻能由人擺布。殷螭幾乎從最初開始,就一麵摸熟了他的身體本能,一麵將自己的習慣在他的反應中烙下印跡。這些小動作雖細微卻頑固,林鳳致又是於此道始終學不會掩飾裝假的人,所以有無擾亂,一試便知。
    這其中的區分自是微妙,甚至常令殷螭耿耿的是,連林鳳致最早受俞汝成強暴後留下的反應痕跡,自己也能察覺出來——這一點連林鳳致自己都不明白,但殷螭從第一次開始,就發現了他被強暴時即使不反抗,那種異常的絕望悖亂感也刻在骨子裏。這也是殷螭後來再怎麼勉強他交歡,卻也不想直接暴力侵犯的緣故:因為不喜歡他承受自己的時候卻想到以前的遭遇,也不喜歡感覺到他身上始終很難抹去的前一個人的痕跡。
    殷螭一向覺得除了第一次之外,自己再也不曾強暴過林鳳致。可是在眼下這一場令自己心底隱約痛苦的交合之中,卻忽然想到了——其實,此刻何嚐不是又一次在強暴他!
    哪怕他的身體背叛了本願,在自己的愛撫下同樣動情地投入了歡愛;哪怕他在激情中無力自持,控製不住地輾轉呻吟,麵上浮現著情欲的紅潮——但殷螭明白,他那一顆心始終是冰涼而又抗拒著的,再溫存,再熱烈,也是違心叛誌!而違背了他的心意迫他歡好的自己,這等行為不是強暴,又是什麼?
    殷螭從來貪圖享樂,從來不肯反省,也從來不會在床笫征服之後感到愧恨內疚。可是這一次卻是平生未曾有過的、最痛苦的一場情事,在征服的同時自覺實在下作無恥之極,以至於完事之後,都沒有臉麵繼續溫存撫慰,也沒有勇氣麵對林鳳致。於是頭一遭在情事過後自己起身先走,丟棄下被自己折騰過的他。其實就可以叫做——落荒而逃。
    林鳳致始終不曾睜開眼睛看他,從頭到尾都是閉目承受。殷螭幾乎懷疑他是不是一直在忍淚,但又是明白的,林鳳致一直緊闔著的眼皮下,縱使本有苦淚,也被自己的行為逼成了冰,再也不會融化。
    可是,他還是不得不遵守著自己的諾言,不得不付出一生不變的心意來愛著殷螭。心死了還要被束縛著愛,被強迫著愛——這樣的愛比恨還痛,比死更苦!
    所以殷螭在懷著複雜的心情落荒而逃之前,到底還是說了幾句話,不是撫慰道歉,卻是絕情斷愛:“小林,我們鬧到這個樣子,是再也沒有樂子了,我也索性不再要你了!我這輩子什麼壞事都做得,惟有不快活的事絕對不幹,到了如今,恨你沒意思,愛你又太苦惱,大家幹脆撇開!八年前我逼你許諾不再相見,最後是我自己來找,破了你的誓;這回我什麼都不要你許,我也不給自己下約束,可是我也不會再找你,若要再見,你自己來找我——想來作對擋路,就免了!”
    入夜的軍營並不寧靜,外麵的刁鬥傳柝、巡邏號令之聲,時時有聞;然而這營帳裏卻又是多麼安靜,連林鳳致情愛過後漸漸平穩下來的氣息,都低低可辨——可是他隻是閉著眼睛微微喘息,非但不回答,連目光都不願給予。
    殷螭知道說出這樣的話之後便是再一次的長訣,甚至是永遠的決絕。林鳳致縱然可以不再和自己作對,也絕對不會同自己並肩攜手——而殷螭,要的也不是和他並肩攜手人生同行。因為在殷螭心裏,利用林鳳致什麼都可以,惟獨不屑於利用他最擅長的理政才能來幫助自己,就如林鳳致怎樣算計自己都可以,卻惟獨不會拿情來算計一樣。
    林鳳致是太執著珍視這以心相許的情,所以不能算計;而殷螭卻是將林鳳致看得太特殊:一麵不肯承認他有與自己平等的身份權利,一麵又不願意將他本人放在權勢場與自己同進退——所以不能利用。
    因此殷螭在丟棄林鳳致而逃的時候,最後還是拿情來挾製了對方一回:“我們之間,從來沒什麼誤會,就是沒法同路。可是不同路也明明可以各走各路,為什麼非得死纏不放,自尋煩惱?小林,你要是真的愛我,不能再給我快活,至少也不要再讓我難受,成不成?你的愛若是隻能教我苦也教你自己苦,太沒意思,不如都不要算了!”
    一直以來,死纏不放的是自己,並不是林鳳致。然而殷螭這樣說話的時候,卻是十分理直氣壯的,這是他一貫的做人方式——不能快活,便是無用,不如永棄!
    雖然棄絕之後,也未必能得到快活;就在棄絕的同時,也已經心痛如死。
    然而殷螭還是咬牙棄絕了,將林鳳致一個人丟在帳營裏自行離去,甚至在轉身離去的時候,都沒有再多看林鳳致幾眼,將這次訣別的最後形相深深印在心底;而林鳳致,也同樣不肯睜眼看他,始終保持著一片沉默,卻又一片決絕。
    當夜子時左右,袁百勝得報,新俘獲的天朝掛名平倭經理使林鳳致,出其不意的竊取了一枚兵符,矯令釋出俘虜營中一百多名不肯投降的朝鮮兵士,趁夜離營,帶隊兔脫。
    消息報來的時候殷螭便借宿在袁百勝的大帳之中,聽了此報,兩人對視一眼。殷螭臉上竟是反常平靜,一副隨他去罷的樣子。袁百勝便對這支逃逸的俘虜不言處置,隻道:“各軍準備,明日拔營北上!”
    林鳳致從俘虜營中放出的大多是傷兵,走得實在艱難。次日殷螭與袁百勝大軍拔營起寨的時候,尚看見那一支殘兵旗幟明滅,盤路而下,若隱若現於南麵山溝之中。別說派兵追擊,就是自山腰滾下幾道擂木大石,也足以使他們全部覆滅。但袁軍營中都目睹過林鳳致帶領神機營死守大炮的狠決,雖是敵對也佩服這等義烈,何況他這隊殘兵力量微薄,去向相反,完全不成為己方之患,主帥既不說話,大家也就默然置之不理。
    大軍起營,從另一頭山道盤旋而去,旗幟鮮明,人馬雄壯,密匝匝半日尚未去盡。殷螭處於軍中殿後,良久回顧,千裏眼中搜尋到那幾麵零落破碎的旗幟還在山間微微閃現。然而大軍向北,殘兵向南,同一個起點赴行,卻是背道而馳,距離到底是越拉越長了。
    終於不再敵對,而是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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