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三  83 卷三章十六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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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場對峙的慘烈結局,後來在殷螭的噩夢中反複出現,然而對峙的當時,卻是全無預兆的,甚至那時還帶著必將得手的輕快感在等待。神機營在那等情勢下已完全沒有突圍的可能,隻是死死據守,一見對方逼近火力範圍,便是一通精準炮擊。殷螭便也不急,悠閑的堵著等候,時不時派人去陣前喊話要林鳳致出來投降,卻均得不到回答。
    正午炎日漸漸偏西,山嶺間仍是酷熱無比,到得黃昏太陽將落之時,居然連柵後擊出的火力也啞了些,顯然神機營已漸漸不支。但圍攻的袁軍懼怕他們堪稱百發百中的射擊,一時也不敢過分逼近。殷螭正在和袁百勝計議對方到底還能撐上多久,士卒卻又來報:“倭人請求同主上談話。”
    殷螭望望袁百勝的黑臉,便即一口回絕:“又不聯手,難道還想從我們手裏等漏子?不見!”過一會兒,又來第二次請求:“倭人說,未必要分眼下之利,卻有大事要談,於兩方都大有利益。”殷螭拒絕得已經口滑,非常大義凜然地道:“我是什麼身份,還需跟倭人分利?我們不動手已經是客氣了,還敢來登鼻子上臉,攆他滾蛋!”
    這般粗俗又傲慢的回答頗合袁百勝以下將士們的心意,殷螭自己也得意洋洋。可是倭人也真鍥而不舍,使者被攆跑之後沒半個時辰,又第三次趕了過來:“小西大人知道貴軍有一位非常尊貴的主上,失言說要雙方分利確實褻瀆閣下,不勝愧惶。然而雄獅尚且搏殺弱小的兔子充饑,龍也有暫時蟄伏的時候,閣下倘若謀求大唐國土,似乎也不宜這般拒人於千裏之外。”
    殷螭的真實身份,到現在還是未曾完全公開的。哪怕是袁軍中的心腹都已稱他一聲“主上”,知道他實則才是叛軍之主,沒準也隱隱猜到這位主上是什麼樣的人物,卻到底也沒有向外公然宣布,免得遭到朝廷全力入朝圍剿。沒想到軍中尚未公布的事,倭人倒已經猜著了,這一番話使殷螭也吃了一驚,傲慢的架子便拿不住,於是板著臉命倭人使者過來談話。
    這個使者卻是熟人,仍是那個讀做“考八牙西”的武士小林羽一郎。他一來便噼裏啪啦說了好長一篇話,通譯翻譯過來,大意卻是小西清太聲稱天朝大軍雖然占據著平壤,俞汝成軍隊又已敗回建州,但留在朝鮮國的倭軍尚有七八萬之眾,王京漢城也掌握在手,如今形勢,朝鮮無主,不失為一塊大好地皮,殷螭若想成就大業,也不妨與日本聯合逐出天朝軍隊,鎮壓李敬堯水軍,兩家瓜分朝鮮。以殷螭的尊貴身份來統治朝鮮國,諒朝鮮人也是肯服氣的,日後欲奪大唐江山,朝鮮也是塊絕好跳板,此等良機,豈宜失去?
    日人喜歡稱天朝為大唐,心目中自然還是帶著仰慕唐朝上國的風流文采之意,然而這番提議,與其說是替殷螭奪國著想,不如說他們也實則大有覬覦大唐的心思。這樣彼此算計各懷私心的局麵倒是殷螭最喜歡,因為混水摸魚起來更痛快。所以殷螭居然一句話也沒插嘴聽完了,才問了一個問題:“我怎麼記得你家小西大人上回還說,太閣老邁,將士思歸,不想再留在朝鮮了,怎麼這一回又換了主意想瓜分朝鮮?”
    通譯將這話翻譯過去,日本武士便答道:“不瞞閣下說,太閣近些日子,果然是愈發不豫,萬一不幸,戰事就是想要勝利也是無理的。太閣也自知如此,所以才更加急於吞並朝鮮。太閣本來的打算,在鎮服朝鮮之後命親信來做朝鮮王,小西大人自謙,這等機會不敢領受,卻不妨讓給閣下在平壤稱王,甚至漢城也可以讓出,我軍隻占據南半島靠近日本對馬島的便好。”
    殷螭哼了一聲,道:“倭人倒是主意變得快,這等說過又不算數居然跟我有得一拚,佩服佩服!我看他自謙個頭——這麼一個爛桃子,也拿來誘我上當?忒小瞧了我!”他說過之後便對通譯道:“這句話不用譯給他聽,你隻問他,朝鮮這塊骨頭硬得緊,他們日本啃了這六七年都沒啃下,我又幹什麼要在這裏惹一身臊?我要是被牽製在朝鮮,哪裏還有工夫回國?這不是自找麻煩?”
    日本武士也被這話問住了一晌,過一陣才回答了一篇話,泄露了重大機密以讓殷螭放心:“覬覦大唐的敵手,可不止日本一家。關外蠻族酋長也派那位俞先生來約定過,就在今年秋冬之際,他們必定要第三次發兵攻打北京城,到時候日本自朝鮮出軍,海上夾擊——他們的小皇帝每逢北京有戰爭,必定取海路逃往南京避難。我們可以在天津港口附近便將皇帝的船隻截住,拿皇帝來要挾北京朝廷,他們敢不投降?到時候閣下便可以就中取事,重新登基了。”
    殷螭不覺也驚得噤了一晌,暗道:“好毒的計策!沒想到老俞這麼黑心——下次小林再敢罵我,我定要教他閉嘴,先罵他老姘頭去!我才不過窩裏反搶回我自己的東西,老俞幹脆連國都賣了,還貨賣兩家。”然而想到可以截殺安康這小鬼頭,也不免全身毛孔都舒泰,最好當著林鳳致的麵將他的寶貝學生宰了給他看,讓他要為那些正統啦明君啦背叛推翻自己,都去見他的大頭鬼!
    至於殺了林鳳致奉為君主的小皇帝,林鳳致會不會履行他忠臣的職責來個殉節,殷螭才不會去想的,就是想也不會放在心上。因為殷螭一向是不往壞處想的,甚至無比樂觀地認為,林鳳致的生命力強悍到了無論如何也不會死——所以盡可以狠狠折騰。
    壞事不會因為不想就不發生,這是最簡單不過的道理。殷螭卻往往要事到臨頭才發現,甚至到了無可挽回,才驚痛不已。
    這一次難以挽回的壞事,卻是倭人通譯提醒的——殷螭到底沒有應允倭人的提議,卻也不像上兩回斷然回絕,隻是含糊著說句眼下不管,打敗神機營奪取武器才是當務之急。於是日本武士便即告退,那通譯到底是中華人氏,臨走時想想便提醒了幾句:“恕小的多口,閣下若能招降是最上策,若是招降不得,便得當心——聽說天朝軍中,是有嚴厲規定不能讓火器丟失的,所以一貫裝有自毀裝置,威力越大,自毀的時候也越是破壞驚人。上次天朝釜山之敗,自毀了三門大炮,連我方都被炸死炸傷百餘人。因此閣下萬萬不要迫得太近,免得兩敗俱傷。”
    殷螭到底被關了八年不曾從軍,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在通譯走後便不禁詢問袁百勝如何避免對方自毀火器。袁百勝倒是不怎麼放在心上,安慰道:“恩主勿憂,往日那火器自毀,也是在平地交戰之中,沒法攜帶時便放引線引爆而逃,所以才傷到對方;如今我們距離得遠,他們又逼在死路上無法逃走,怎麼自毀得起來?那引線最長也是半炷香工夫,平地上兀自每每來不及躲開,在這絕崖上麵,除非他們不想活了,才會幹引爆的事!”
    殷螭聽了這樣的話,卻如一盆冰水當頭淋將下來,全身戰栗不已,半晌啞聲道:“完了!你……你不知道,他那個傻子……會這麼做的。”
    是的,林鳳致確實是傻子,殷螭雖然吃過他無數次虧,卻仍執意認為小林就是傻子——他有時會很識時務,被自己挾製著便認命順從,乖乖任自己欺負不鬧騰。可是,這樣的識時務,是為了隱忍著終於逃脫,去做以殷螭眼光看來其傻無比的事。
    比如明知不敵還來作對,一心想攔阻自己造反;比如已到絕境還死撐不肯投降,苦苦支撐著最後一點力量。
    決裂到再無可能才來表白心跡,情願接受相愛不相見的懲罰默默痛苦一生;明明隻要低頭認命便可以快活無憂,卻死活不肯放棄是非原則。這些愚蠢之極的事,使殷螭鄙視無比又惱火萬分,拒絕予以理解,卻又明白,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林鳳致也就不是林鳳致了。
    所以當袁百勝以蔑視的口吻說除非對方想找死才會引爆時,殷螭卻是霎時間有如被雷電劈中,全身都劇烈顫抖起來,因為——找死,或者說寧死不屈,正是林鳳致在是非關頭會做出的一貫選擇!
    殷螭從來不以林鳳致的是非為是非,卻也明白眼下這等形勢,委實到了林鳳致的底線所不能容忍——除了他一貫反對殷螭為了奪位想要造反,使得國朝內部大亂之外,殷螭還忽然想到,俞汝成聯合蠻族與倭軍兩麵夾擊北京的毒計,自己今日方知詳細,林鳳致卻一定是早就猜覺的。以他對俞汝成的熟悉,在看到俞軍奇兵將要襲來的時候,就一定猜到了!
    所以他才會在終於出逃後翻臉追擊殷螭不止,因為他一定不會相信殷螭不同這兩方聯手。尤其在俞汝成兵敗退出朝鮮之後,倭人急欲尋求的聯手者,必然是殷螭。別說殷螭業已獲得強將精兵,就算勢單力薄,也畢竟是退位天子的身份,這樣的身份萬金難求,無論用以鎮服朝鮮還是招撫國朝,都大有可為。所以,難怪前一陣還為情挾製溫柔順從的他,如今翻起臉來如此絕情無義。
    就算他不忍心殺了殷螭,卻決不會讓國朝威力最強大的武器落到殷螭手上,從而也等於間接落到倭人與蠻族手裏,給他們提供仿製的樣本,提高攻擊力量——殷螭知道這時哪怕指天發誓,林鳳致也不會相信自己一個字。因為殷螭捫心自問,隻要有足夠利益,自己絕對不在乎賣國的,暫時不答應倭人,隻是由於條件還不夠好,利用之心太明顯,殷螭還懶得理會而已。
    袁百勝本來並不相信林鳳致會傻到自尋死路,卻也忽然憶起清和四年共禦北寇之時,蠻族曾經指名要求他出麵進行和談。林鳳致一口回絕,全無轉圜餘地,督戰時拔劍斫上城牆,厲聲道:“有死,無降!”由於後來隻記得他陷害自己的兩麵三刀,以及被殷螭玩弄的下賤無恥,便忘了他曾是那樣一位鐵骨錚錚誓死抗敵的林太傅。袁百勝恨林鳳致恨得牙齒癢癢,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奸詐又下流的文官對人狠更對己身狠,恩主料事如神,知人甚明,說他會找死,就一定不會錯的。
    於是派出中氣十足、嗓音響亮的士兵再度站到高處去喊話:“林太傅,徐員外,投降不殺,勿尋短見!大家都是國朝人,自家動手,幹嗎玩命?”
    殷螭明知自己的聲音也傳不到四裏之外,卻還是忍不住也跟著大叫了一聲:“小林,不要犯傻,出來投降!我難道還會害你?”
    回答他們的隻是一聲炮響,擊在喊話士兵五步之前。衝擊之力使士兵一個倒栽蔥自高處跌了下來,直摔得頭破血流。這一擊泥土飛濺,連靠在近處的殷螭與袁百勝身上都撲滿了土。
    殷螭大怒,罵道:“好個狠心的!明知我在這裏,還敢炮擊?當真要謀殺了我,看誰還對你好!”他是首領,一般不親自上前線,所以前幾次對陣林鳳致拿大炮轟擊也就罷了;如今明明看得見軍中大纛,也應該知道自己總是在大纛之下的,居然還敢對準了射擊?當真心硬手狠如此!
    罵完之後又極度害怕起來,林鳳致若連情人的性命也不顧,那麼他自己的性命就更不會顧及了。難道真要這樣緊逼下去,迫得他走投無路而選擇那條絕路?殷螭一時竟動搖起來,心想武器暫時不奪也遲早跑不掉,索性今日先撤了兵放他們離去?可是一回頭,看見倭軍旗幟仍靜靜飄在山林之間,知道他們也未死心,自己就算肯退走,倭人也是決計要等漏子的,林鳳致也萬萬不會將火器失落在他們手裏。所以,對於神機營來說,這還是一個死局。
    那麼如果不但自己撤軍,連倭人的威脅也一並解除呢?袁百勝看他不住去瞄倭軍動靜,也知其意,於是主動請戰,要求跟倭人開打。殷螭雖在焦急緊張之中,卻還不免審時度勢問了一句:“若戰倭人,有幾分把握?”袁百勝坦率,答道:“末將估摸,勝算不大——倭人實力不知多少,隊伍卻是嚴整,加上如今三方對峙,我軍若戰倭人,神機營必定趁勢夾擊。”
    袁百勝一向痛恨倭人,坦率承認勝算不大卻還是願意一戰;殷螭卻不得不考慮損失實力是否劃得來——殷螭懶得顧大局,卻從來不肯吃小虧,總覺得這樣的情勢隻要林鳳致肯通融低頭,便可以兩全其美,為什麼定要自己放棄?何況他狠到連情分都不顧,自己又為什麼要為他自己找死而放棄現成利益!
    當然,殷螭還有點僥幸地想,說不定林鳳致願意犯傻,徐翰他們卻未必肯從,手下不想送死,難道林鳳致還強逼他們一道死?沒準再等半晌,支持不住的神機營便會將林鳳致綁將起來一道投降,豈非是好?
    可是隨著辰光推移,連天色都已漸漸昏暗下來。炎夏的夜晚也毫無涼爽,人人都是汗流浹背,派去靠近山腳的小溪中汲水的士兵絡繹不絕。這樣的天氣沒水根本連半日也支持不住,而神機營卻硬是從上午撐到了向晚。殷螭喝水的時候,還會想到林鳳致素來容易出汗,連每回歡愛過後,都要喝幾口茶補充水分,這樣缺水的情況他如何熬得住?隻怕還沒熬到投降,他先已經脫水不支了罷?——卻又偏偏至今未降!
    想來想去心急如焚,又命人去喊話,要林鳳致有話好說,不妨開下條件,實在不肯投降,那麼交出火器,大軍讓開道路放他們走人也可以。
    這次的回答是長久的靜默,袁軍覺得他們有動搖的意思,於是便趁著夜色,大膽將包圍圈漸次收緊;倭人見到有機可乘,也派出一支先鋒隊伍來加入合圍。一直將圈子壓縮到相距隻剩一裏半,木柵後猛然又吐出一溜火光,數記連發,登時將走在最前麵的一排袁軍士兵與倭人隊伍一道放翻。
    殷螭惱得大罵:“恁地狠辣!還故意誘我們近前?”袁百勝麵色凝重,道:“恩主當心,千萬別再往前!他們可能真是要自毀火器了,顯然已在節約彈藥——萬一引爆,是極凶險的。”
    袁軍隻好又後撤了半裏路,再度派人喊話要求談判,隻要不毀火器,甚至可以由神機營開出價碼來。然而對方仍是沉默,隻將火力收緊在一裏半的範圍,絕對不放人過來。
    雖然是酷暑天氣,殷螭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隱隱知道這個死局是無法解的了——倘若林鳳致拿性命要挾,自己還可以跟他討價還價,最終教他讓步或者自己讓一步;可是眼下林鳳致並不是拿性命要挾什麼,隻是守護著他們所認為萬萬不能遺失的東西,那般頑固又剛硬!
    殷螭一時恨透了林鳳致的不知變通,為一點國朝的利益便值得以命相拚?可是自己又何嚐不是死不肯放,隻要有一分到手的可能,就絕對不留便宜給別人?
    這等凶險難測的時候,殷螭忽然想了些不相幹的事,掠過那回因為自己覬覦大炮而遭林鳳致警告,兩人吵架到最後,自己說了要他去死的狠話——從理智上來說,林鳳致決不會因為被他傷透了心就去尋自盡。可是殷螭的想法一向不走理智,而愛亂岔,霎時間覺得這等情勢全是自己的狠話造成的,一定是自己害得林鳳致心灰意冷,決計玩命!
    他猛然直衝出去,既顧不得自己的身份也顧不得炮擊的危險,放聲大叫:“小林,別胡鬧了!我全是嚇唬你的,我沒要你死……”袁百勝被他嚇了一跳,急忙命高手去拉他回來,殷螭隻是叫嚷:“我再也不欺負你了,不要短見!什麼要你死的話都是我胡說,都不算數!你別想不開!”
    這時距離已隻有一裏多,雖在暗夜中也隱約看見高崖上那一片木柵,料想自己的聲音定是可以傳到林鳳致那邊去的。可是答複卻是一記炮擊,準確的落在殷螭身側十步之外。熱氣衝擊而來,連兩個高手加殷螭,都不由自主向側摔倒,吃了一嘴泥土,刹時好不狼狽。
    國朝火炮上都配有準星,在射程之內命中率極高,這一記炮擊顯然意含警告,到底手下留情。殷螭爬起來的時候,卻惱得直跳,急得發瘋,怒道:“你真敢轟我!不要命就索性連我也殺了!你姥姥的大家一道去死,落得幹淨!”
    他隻管叫嚷,卻被袁軍中的技擊高手半扶持半挾製,硬拖回己方掩體之後,兀自口不擇言,袁百勝慌忙趕來勸說。殷螭鬧了一陣,也覺得這樣撒潑殊是丟人,全無意義,隻好平靜下來。袁百勝便請教他示下,殷螭掙紮了半晌,咬牙扔下話來:“又不能撤,也放不成,放了他們也不敢信,隻好——繼續圍住!不肯交出來,索性大家都沒得玩!”
    這樣的話便是己方決不讓步,任神機營選擇死與生兩條路。而以神機營的表現來看,選擇死路的可能性實在有九成九,想要兩全其美除非僥天之幸——殷螭向來是個大膽的賭徒,然而賭這個僥幸的時候,卻也不由得說著說著,便禁不住淚流滿麵。好在適才那一記炮擊打得他滿臉灰土,縱是流淚別人也隻當他是被火藥之氣衝上雙眼,更沒人看見他哭得丟人現眼。
    這等待卻又是一陣長久的寧靜,靜得幾乎讓人覺得神機營將要放棄抵抗。但圍軍被適才他們縮小火力圈子的方式嚇怕了,誰也不敢保證這回是不是又要誘敵逼近而擊殺?何況黑夜中不辨形勢,所以還是靜候為上——哪怕等來的,是一場死局的毀棄。
    六月底的夜晚有星無月,圍困的隊伍怕成為靶子不敢明火執仗,被困的神機營也是一片黑黢黢無聲無息。山嶺中猶如潑翻了墨碗,沉沉暗影壓人難以喘息,可是林濤卻又那麼自在呼嘯,穿山而過,儼如長聲哭泣。
    東方現出啟明星的時候,眾人屏息等候的死局結束,也是殷螭流淚擔心的噩夢開始:神機營的臨時木柵之後,突然騰地亮出紅色光芒。
    這紅光來得既急遽又耀目,仿佛直到四下裏都浸上了那層血色之後,巨大聲響才接踵而至,衝擊得眾人耳中劇痛、戰栗不已。袁百勝指揮著喝令“撤退”的聲音都沒人聽得見,但這當口又有誰不急忙後撤?但聽得背後爆炸聲一響接著一響,火光直上半天,跟著炸飛的木石追著撤退的隊伍滾滾而下,有如天崩地裂一般。
    神機營走投無路,到底自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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