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三 69 卷三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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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小皇帝這一番話,使林鳳致心緒不寧了很久,總有些不安的預兆,卻又無處抓摸。因為聖駕駐臨太傅賜第,蘇州知府與常熟知縣也都趕來覲見天顏,蘇州府還特意送了一班出色女戲過來,當晚便在林鳳致宅第的水閣之中供奉禦前娛樂。林鳳致素來不好聲色,心緒又亂,更沒有心情看下去,陪小皇帝坐了一會兒,便托言更衣,自己走出後門去散心。
他更衣時換下了朝服,也不帶隨從,自己默默負手向宅第東首走去,那裏一座老舊破敗的小宅院依然留著,卻是林鳳致的故居,離禦賜新修的大宅也隻是百步之隔。新宅燈燭輝煌,絲竹盈耳,這邊卻是一片暗沉沉冷清清,惟有溪流淙淙,似歡快似嗚咽。
故居院門閉鎖著,林鳳致也未帶鑰匙,便隻是在門首立了一晌,又慢慢走到院外河邊去,無意識的攀住河畔柳枝,想到多年之前,卻是三月春暮的時光,有人硬逼著自己帶他回家探親,也曾並肩在這河邊走過。那時自己心裏隱含戒備,半帶怨憎,卻也不是沒有一絲微妙的溫暖歡樂——尤其那個有點無賴的聲音,喃喃在耳邊呼喚“小林”的時候,自己麵上全無波瀾,佯裝生硬,心底何嚐不是柔軟著,卻又那麼悲楚著。
如今那一遍又一遍喚著“小林”的聲音,竟好似又悄然回響到耳邊來了,多年以來連夢都不許自己夢見,因為想到了實在太無奈,太傷痛,不若將心放到應該放的事業上去。此刻卻忽然放任自己軟弱起來,大約就是被那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擾亂了心神罷,可是如今——可是如今!
林鳳致驀地回頭,半輪冷月的清輝之下,身後影綽綽一個熟悉的麵容浮現著,笑得還是那麼無賴無聊,說道:“怎麼,怕我是詐屍?”
黑幽幽的眸子裏,還是以前床笫間得到滿足時樂滋滋望著自己的神情,卻已隔了無數前塵往事。林鳳致在河邊柳下,他便攔在當道,堵得去路已絕——又一次去路已絕!
林鳳致一時竟微眯了眯眼,將一切翻騰混亂的心情都立即驅逐出去,沉下臉罵道:“等你死了再來索命,還活著,叫什麼魂?大半夜擾人清靜——仔細我立即叫人拿刺客!”
殷螭歎道:“唉,便知道詐你不倒!多年不見,看見我就是這幾句狠話?”他走上兩步,語氣倒又有了一分得意洋洋:“不過也別裝佯了,我還是嚇到你的——看你臉色白得跟鬼一樣!你敢叫人,我立即就動手,等他們趕過來,隻能替告老還鄉的林太傅大人辦後事了,你乖乖的別想反抗,咱們先敘敘舊不成麼?”
林鳳致並未看見他攜有凶器,但料想他堵著自己也無善意,這時侍衛們都在新宅中保護皇帝,離此處倒是不遠,一時卻未必來得及趕到救助,心中懊惱自己委實不該大意落單,臉上卻不動聲色,一笑道:“那好,便敘舊罷。記得這河不?那天帶你坐船,就是自這條河上過來——隔了這些年,水卻淺了好些,滿是水草,行不得烏蓬船了。”
殷螭似乎也有些感慨,歎了口氣:“那次同你回家……你家那條惡狗呢?”林鳳致道:“老了,早就沒了。”殷螭又問:“你那個老家人呢?”林鳳致道:“也過世了……三年前的事,我特意趕回來替他送了終,安了葬。”殷螭笑道:“原來你官場得意,家事卻委實蕭條,如今世上你可不是再沒一個親人?跟你有牽扯的,大約隻剩我了罷——可惜我隻當你是仇人。”他逼視著林鳳致眼睛,又說了一句:“更可惜,不管我怎麼恨你找你報仇,你也隻能一生愛我,你發過誓的!”
林鳳致微微一笑,道:“是,你當我是仇人,我卻隻能愛你,我並不毀諾。”
兩人相隔數步,月色下互相對視,夜風自身邊拂過去,送來草木清氣,初夏天氣,竟有些輕微的暖熏熏之意。
殷螭忽然有些氣促,咬牙切齒的道:“你倒是守諾!你太狠得下心——八年了,整整八年,你竟真的一次也不來見我!”林鳳致道:“不是你逼我起誓?不是你要我一世也不見你?”殷螭怒道:“我說話可以不算數的,你為什麼認真!”林鳳致道:“我說話,是定要算數的。”
他臉上竟帶著柔和的笑意,仿佛這八年相思不相見的苦楚,全在輕描淡寫一句話裏。殷螭從睨視變作了怒瞪,呼吸漸漸急促,猛地搶上兩步,一手鉗製住他身體,另一隻手便去叉他脖子。
林鳳致猝出不意,也不免掙紮抗拒,但被殷螭牢牢夾住了身體,哪裏掙脫得開。殷螭冷笑道:“還真是調養好了,掙紮都比以前有勁起來——可惜我這八年也不是沒打熬力氣,你逃不脫的,乖乖受死罷!”他呼吸粗重,直噴到林鳳致臉上,咬牙道:“八年裏我發過無數誓,一見到你,立即活活掐死,決不手軟——我恨你八年了!”
林鳳致隻覺他掐住自己頸間的手指正在漸漸加勁,眼前微微暈眩,索性閉目待死。可是殷螭的手到底沒有掐下去,頓了一頓,卻往下一把扯開他衣領,聲音變得有些喑啞:“我發誓要掐死你,可是現下看到你,又覺得還不如做死你的好——你欠我八年的帳,先拿身子來填還,讓我快活過了再說!”
他不容分說的壓迫過去,托起下巴便是一個重重的吻落下,林鳳致被他掐得暈眩未散,身不由己的仰頭回應,唇舌交纏,身體已被他推得直抵到背後大柳樹上,再無可退。這個吻結束之後,兩人身體已密密貼合,殷螭的手老實不客氣來扯腰帶。林鳳致被這一吻弄得喘氣不得,好不容易呼吸了幾口氣,苦笑道:“你……你還真是好興致。”殷螭喘息道:“當然,你這樣的人,不先奸後殺如何對得起你?你老實交代,八年裏你有沒有過別人?給我戴過幾頂綠頭巾?你不說我也試得出來!”
林鳳致這八年忙得不可開交,哪有什麼情思愛欲,身體久違情事,此刻見他來勢凶猛,一時竟有些害怕,被他伸手入衣內挑逗,又不免聲音有些軟弱:“都過了而立之年,還做這樣的事……豈不可笑可羞?放手罷。”殷螭不答話,隻是更加用力的拉扯對方衣衫,因林鳳致穿著圓領襴衫,上身一時難脫,索性撩起長衫下擺,將裏麵束的汗巾扯開,直接去剝中衣褻褲。林鳳致掙紮不脫,身體也被他撫摩得漸漸軟了,小聲道:“一定要做……也別在外麵,去我家罷。”殷螭冷笑道:“我會上你的當?你家裏全是大內侍衛,還去做事,直接就把我給做了!”
林鳳致原也知道騙他不倒,歎一口氣:“拿你沒辦法,算我倒黴……死都不得幹淨。”不能反抗,索性合作,自己攬起衫角,乖乖的轉過身去,讓他從背後將自己壓到樹幹上。殷螭卻又將他拉轉回來,喘息道:“不行,這樣做我看不見你臉……我每次夢裏做都看不見你臉的,今日不是做夢!”
他滿是急色口氣的一句話,卻教林鳳致心底一酸,喃喃道:“還在夢裏做過我?你也真是……齷齪。”被他的手摸到了最脆弱的地方,不自禁全身雷轟電掣般顫了一顫,咬緊了牙才未發呻吟,殷螭卻偏偏惡意的挑逗不放,啞聲道:“對,你要幹淨,我偏讓你齷齷齪齪的死——我不會給你痛快就死的,非得捉你走,玩過千兒百次,還了你所有的欠帳再說!”
林鳳致歎道:“何苦……”在殷螭越來越急促粗重的氣喘聲中,他這一聲歎息便輕如耳語,閉上眼睛任他肆虐。殷螭動作急驟粗暴,幾下便將他褻褲撕扯下來,林鳳致的回應卻極是溫柔,雙手抱住他的腰,緩緩替他解開衣帶。殷螭本想不管不顧的直接侵犯入去,讓他好好吃點苦頭,可是遇到這麼溫順的反應,從前——尤其是決裂之前一個月——那一陣旖旎溫存的光景忽然湧上心來,夢裏幾百次回味而不可追尋的柔情,盡管最終歸於幻滅,也是生命中有過的極至快活。
他心裏一蕩,手上便遲疑了一下,想要硬掰開他雙腿的,卻轉作了摟住他腰,稍微離開了柳樹一步,打算將他放落在地,好好調弄,盡量做得軟款一點。誰知剛剛放鬆他身軀,忽然下腹一痛,重重挨了一腳,身不由己向後摔出,撲通一聲,落入了背後小河裏。卻是林鳳致趁機抬腳將他踹了出去,同時放聲大呼:“來人,有刺客!”
林鳳致這八年調養得身體康複,雖然力氣還是不及殷螭,但在對方情欲正熾、滿心綺想的時候來這麼一腳,殷螭全無防備,居然被一踹入河,火熱的身體墮入清涼的水中,這才清醒過來:“怎麼又上了他當!”
幸好河水不深,殷螭一閉氣便蹬了上來,月光下見林鳳致倒沒有轉身逃跑,正在施施然穿衣係帶,殷螭氣得半死,還打算重新上岸去捉住他,卻聽新宅那邊人聲響動,已經有侍衛聽到林鳳致的那一聲“有刺客”而急急趕了過來。
殷螭見不是路,隻得大罵一句:“八年不見,還是這麼狠心!”一個猛子紮下水裏,借水遁走了。林鳳致哈哈大笑,在岸上也送了他一句:“八年不見,還學會遊水了?瞧你不出——下回記得寒冬臘月來,凍不死你!”
奉送完這句話,衣衫也已整理齊楚,迎著背後侍衛的呼喝聲回去,麵對詢問,便胡亂指了個相反方向,登時一幹侍衛追出去搜尋刺客,他則自己回去換衣了。
但這麼一鬧,本來樂融融在宅第內聽戲玩賞的眾人都被驚動了,尤其是常熟知縣嚇得麵如土色,趕緊跑來內室門外向林太傅慰問告罪。林鳳致正在更換被殷螭扯破了的中衣,不便出見,隔著屏風隨便安慰了幾句,跟著蘇州知府也來了一次,最後連小皇帝殷璠也帶著吃驚之色急忙來探望先生了。
小皇帝自然沒有地方官員那麼好打發,並不管什麼內外方便,直接便闖入門去,林鳳致才換上新中單,連外衫都未穿,不免大是尷尬;而殷璠一疊連聲的追問刺客詳情,也著實難以支吾過去。何況這少年是林鳳致親自教出來的學生,察言觀色的本事委實不小,哪裏容得先生隨口敷衍,直接便問道:“先生,一定是那人罷?你見到那個人了?”
林鳳致跟他不太好賴,卻也不能認帳,隻得笑笑,推說:“臣受了驚嚇,委實沒有看清刺客模樣。”殷璠有點發惱,道:“先生別想瞞我——先生壓根兒不是受了驚嚇,是歡喜得緊!我這些年都未見過先生笑成這樣。”林鳳致道:“這話未必呢,陛下不記得那年退了北寇,臣歡喜得連酒戒都開了,被瀕湖先生整整數落了三日?大抵有驚無險死裏逃生過來,總是要笑的呀。”
殷璠在口舌上不是先生的對手,脾氣卻執拗得緊,賭氣道:“我知道一定是他,不會錯的。先生——”他上前抓住林鳳致正在係外衫衣袢的手,忽然道:“母後私下裏同我說過,那人就是牽絆先生的把柄,因此萬萬不能出事,我總是不太相信——先生,到底為什麼?為什麼你待他那麼好?難道就是因為他當初跟你……”
殷螭的安危是牽絆林鳳致的把柄,這一直是太後、皇帝、林鳳致三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如此直白的說出口來還是頭一遭,尤其這個揭破自己隱私的,還是當作兒子一般來疼愛的學生,這使林鳳致臉色難免更加尷尬了些,於是試圖以威嚴來阻之,微微冷下臉,對答道:“陛下尊貴,這些風聞曖昧之言,不宜輕出聖口。”
殷璠平時挺怕先生動怒,但少年氣盛,正在不高興之際,哪裏容易被他嚇回去,大聲道:“什麼風聞曖昧?我知道的!先生……”他聲音驀地有點憂傷,牽著林鳳致的手,說道:“先生不要生氣,我不是故意傷你的心!我也知道,當初先生全是為了我,這才忍辱……我不會因此瞧不起先生的。”
少年的手是如此柔軟,又帶著微微顫抖,林鳳致知道他肯定記得當年的事:自己在東宮留宿,殷螭過來強迫糾纏,鬧得動靜大了,結果被小太子摸來撞見。六歲的孩子自然不懂得是怎麼回事,但年紀漸大,知識漸長,肯定也能慢慢想明白。這是林鳳致最恥辱的記憶,想起來實在不堪回首,不覺無語低頭。
殷璠望著他,顯然被他的黯然之色驚住了一晌,忽地張臂抱在林鳳致腰間,喃喃的叫道:“先生。”林鳳致便順手摟住他——這些年師生相處,心裏將這皇帝學生早當作了自己的孩子,多少年內憂外患扶持相幫,都這樣抱著他的小身軀柔聲安慰鼓勵,仿佛撐住了他,也就是撐住了自己最堅定的那份信念,盡管勞累,盡管也不盡如人意。
可是小皇帝這一回卻並不是尋求安慰,默默的抱了先生一會兒,突然道:“先生,他從來不曾待你好,從來累你誤你——你別跟他糾纏了罷!”林鳳致有些恍惚,輕聲道:“糾纏……我難道願意總是糾纏?”殷璠道:“那才是啊!先生,他既然找上來,你一個人呆在鄉間便凶險得緊,還是同我回朝罷!我過幾日也要起駕回京了,先生便起複隨行,好不好?我……我和母後,都缺先生不得的。”
林鳳致悚然一驚,衝口便即回絕:“恕臣不能——真的不能,謝過陛下好意。”殷璠急道:“為什麼?先生允諾過不離棄我的,為什麼偏要固執!”林鳳致道:“陛下業已親政,臣無需再參讚朝政——何況若有難決之事,臣在鄉野,也未嚐不能為陛下一效餘力,如何說得上‘離棄’二字?”
殷璠道:“先生不陪在我身邊,便是離棄!我自幼便發過誓,先生待我的好處,我以後一定會回報的,我……要先生做我一輩子的先生,也會一輩子待先生好……”說到此處,少年的麵龐有些微微的發紅,又接了一句:“我……我也不會比那人差!”
林鳳致聽了這句話,心頭轟然一震,迅速放開了手,無言倒退兩步。
室內別無他人,墨竹屏風後隻有這君臣師生二人麵對麵立著,一架滿堂紅上,紅燭大多枝都已燃了一半,燭淚點點垂凝,因一時太過安靜,竟好似聽見了那輕微的滴淚之聲。
兩人其實都覺得此刻無法對視,卻還是怔怔對視著。殷璠眼中有一絲羞赧,也有一絲執拗,林鳳致卻是漸漸的掩過了震驚,由惶然慢慢變得肅然——這不是適才為了阻住學生話頭而故意擺出的師長威嚴,而是真正的肅然,甚至冷冽。
他靜靜的道:“陛下——原來陛下,到底瞧不起臣林鳳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