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二  44 卷二章十七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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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個月之間,市麵上的兩道妖書基本都已被禁毀殆盡,但林鳳致的美名卻仍自傳頌不衰。他在前朝時曾有佞幸之名,而且因為俞相逼宮之亂,又被傳成衝冠一怒為紅顏、天子大臣搶小官的韻事一樁,多嘴的藝人還將他編成《雙木子傾國傾城記》之類的風月話本,於市廛之間說唱,就連私刻書坊的龍陽秘戲春意圖,少不得也冒冠“真正雙木子姿容”的題名詞,方便大賣。誰料這妖書一案之後,風向陡轉,原本眾口流傳中的妖孽佳人,搖身一變而成忠義英雄,原本風月話本中主人公,登時改作時事傳奇的大忠角,出現一批諸如《木少定天牢抗苦刑,美英雄孤膽保忠義》之類的彈詞說話,街頭巷尾流傳不絕。更有好事者,仿照《趙氏孤兒記》體例,替這位美英雄新編了戲文,假托前朝,演出一本《木少傅苦節扶孤記》,影射林鳳致的角色在裏麵掛上髯口,唱腔慷慨激昂,催人淚下,居然是正義忠直的老生形象。
    這些市井說唱和傳奇角本,也都被一一報送入宮中,殷螭看得一麵發悶,一麵好笑,說道:“跟我差不多大的人,都掛白髯口了?還不知道他有命沒命活到老,長得出白胡子呢!”
    其實,光想想林鳳致活到長白胡子的一天,也就覺得夠好笑了,而如果直到那一天,他跟自己還沒鬥出個勝負輸贏,兩個白須白發的老翁兀自做著冤家對頭,豈非滑稽事?
    殷螭覺得一輩子的事,太長太遠,不值得去尋思。不過想起那種白頭到老的光景時,居然隻是想笑,不覺麻煩也不再著惱,真是奇妙的感覺。
    看到這些傳奇話本的時候,據太醫回報,林鳳致總算擺脫了病情危殆的狀況,嘔血已經止住,開始能夠正常飲食了。
    林鳳致入獄之舉,被民間捧為天人,同樣也在朝堂造成了非凡的影響。據說他出獄之後,大理寺卿湯賓仁便公開在朝房向百官頌揚道:“老夫自來審訊犯人,從未見過有林少傅這般硬氣的鐵漢,可嘉!”湯賓仁的嚴酷和剛正,乃是朝臣所共知,有他這一言之褒,便是沒有民間口碑,林鳳致的形象也登時在官員們心中變得高不可攀。
    本朝自太祖起便鼓勵言事,寫入祖製的規定就稱,決不以言論罪大臣,十數代以降,養成言官風氣極盛,於是培育出一支足以左右朝政的輿論力量,喚作“清議”,清議一褒,榮於華袞,清議一貶,嚴於斧鉞,上至帝王,下至走卒,無不對之既重且畏——基此,當殷螭掌控不了清議時,隻能無奈妥協;而林鳳致借妖書案之機,拚著血肉之軀赴大理寺受刑,也無非是欲將名聲大大高揚起來,好成為清議中稱頌的對象,隻有這樣,才能洗脫前朝的佞名,如今的恥聲,才能抬起頭來在百官麵前做人,乃至於積攢下政壇資本與皇帝相抗衡。
    當他入獄之初,便已經成為萬眾矚目的風頭人物,其後堅強抗過酷刑的經曆、被皇帝一意孤行定欲殺之而後快的遭遇,都是一步步的給自己加上頂極光環,使人既同情,又敬佩。尤其當九卿會審,目睹他重刑之下幾欲斷氣,仍然咬定牙關無可吐露的時候,更將這種同情敬佩發揮到了頂點,是人皆有惻隱仁慈之心,皆有崇拜英雄之意,皆有厭惡強權之感——最終朝野壓力使他得以釋放,眾人又不免有同仇敵愾、勝利鼓舞的喜悅,到了這種地步,再加以湯賓仁一語以定讞:“鐵漢!”從此,林鳳致再不是官員們暗中鄙夷嘲笑的有色無德、寡廉鮮恥之徒,而真正成為一個令人刮目相看的鐵錚錚男子漢。
    大抵如林鳳致這樣的人物,讓人第一眼看見的時候無法不注意到他出眾的姿容,尤其在南風如此盛行的本朝,身為男兒而美貌過人,自然可以籍以進身,卻也難免由此遭辱。偏偏林鳳致的本性,卻原是清高自許,最恨被人品評色相。
    不幸的是,哪怕是嘉平年間,他入朝之初還未被俞汝成強占的時候,大家評論到他,就已經脫不了一個“色”字;被俞汝成占有之後,流言倒不說遭遇強暴可憐,反認為失身可恥,同時沒準還議論他無非為了功名前途,獻身宰相,這是何等的醜名?等到拚死設局傾陷俞汝成的時候,他又故意舍棄名聲,將自己釘在了恥辱柱上,本以為那一役畢功之際,便是自己身死之時,於是也就豁出去什麼都不在乎——誰知事畢尚有更重要的事可為,而前朝的恥辱名聲還未洗脫,今世又淪為半公開的皇帝禁臠,壓根兒沒有洗牌的機會,想要扭轉這等情況,如何不需要付出非凡的代價,與超人的意誌!
    所以他舍得下付出,狠得下心腸——殷螭隻覺得他是在跟自己鬥法,其實未免還略微輕視了林鳳致的目標,決非單純賭氣鬥法而已。
    因為清議之譽甚高,所以林鳳致出獄之後,百姓夾道歡迎的同時,官員們也對他表示了格外的親切,出獄沒幾日,便陸續有人上門探訪,致以慰問;會集京師之中、曾經為請求釋放他而叩闕的太學生與舉子們,更是摩肩接踵的來拜會,以得見他一麵為榮。林鳳致最初一個月基本不能下床,嘔血成升,飲食都很勉強,自然難以見人,卻仍然記得讓府中幕僚一一收下拜帖,代為答複,致詞都充滿了感激之意。如此盛名,如此病體,還保持如此謙恭周到、感恩知禮的作風,於是聲譽又上了一個台階。
    到了這個地步,可以說,林鳳致不但成功的扭轉了名譽,而且業已為自己造成了舉足輕重的朝野影響力,獲得了從政最寶貴的資本。
    林鳳致這一場押上性命、不惜重傷的豪賭,最終宣告完勝。
    到第二個月的時候,林鳳致終於身能離床,卻還是病體虛弱,外出不得,倒是向君王又進了一次謝恩表。他在出獄之初便已經奉進過一次謝恩表,但那時人已經昏昏沉沉,表文乃是府中幕僚代寫的,這次終於能夠親自繕寫,奉上禦前,卻是感謝皇恩浩蕩,又一次賜下補養的靈藥。表文寫得中規中矩,但殷螭看著那熟悉的端肅字跡,總覺得裏麵暗藏些諷刺自己的味道,悶悶想道:“若非安康求情,誰想又賜藥給你!病都好了,怎麼也不進來見我?”
    然而宮中不絕遣太醫去看視回報,他也知道林鳳致這次委實傷得不輕,強要宣召未免不近人情,於是捺住惱火,反而降旨再慰勉了一番,許其在家多休養一陣。太子學業,暫時由溫大學士和王詹事諸人掌管著。但溫王二人老態龍鍾,其他陪讀又敷衍懶散,安康和他們並不親近,小孩子家想念先生,還是隔三岔五的請旨去探,最後連殷螭也厭煩了,發作了兩句,安康乖覺,便不敢再提。
    到了第三個月,便是年底,朝廷照例向百官頒發恩物,因為林鳳致仍在養病,於是又特意多發了些滋養補品,林鳳致又上第三道表文謝恩,稱自己已然愈可,不日便能再回東宮督講,又得瞻仰天顏雲雲。殷螭明知他是套話,但看見他說要來見自己,竟也不由得有些微微的期待之意,心想:“自相識以來,還沒有這麼久看不見他呢——可惜他這一病好,又得跟我鬥氣,又得教人頭痛了!”
    可是,頭痛便頭痛罷,似乎養成習慣之後,長久的沒有釘子碰,反而心裏空落落的不是滋味。殷螭有時不免自嘲的想,大約人都是有點劣根性的,哪怕是被欺受氣不痛快罷,一旦習慣了,便丟不掉。
    所以說,自犯賤,不可活啊!
    元旦皇帝祭天大禮的時候,林鳳致終於不再稱病不朝,出來與百官一道陪祀天壇了。他是太子少傅,自然站在東宮那一班官員當中,陪侍在太子身旁。安康久日不見先生,興奮得小臉通紅,小孩子也不懂得不合禮儀,一路上隻是拉著先生的袍袖不放。因此殷螭每次回頭去看的時候,總看見林鳳致低頭向太子耐聲耐氣的微笑著,臉上雖然仍是病容蒼白,神態卻溫柔得出奇。殷螭不免產生個古怪想法:“要是這場大病把他的壞脾氣都消磨了,在我麵前也能這樣溫柔,可有多好?我便是折損名聲、喪失民望,也值得了。”
    可他也知道這明明是不可能的,林鳳致借妖書案翻出這麼大的波濤,身受九死一生的苦刑,不就為了獲取翻身的資本嗎?如今一仗完勝,日後恐怕隻有更加難馴與不遜,那大病初愈瘦骨支離的身軀下麵,絕對藏著足以讓自己焦頭爛額的力量。
    正月初五,宮內送出密詔往少傅府,命林鳳致當晚接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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